這個人……當真是狐狸所變?太宗看著他徐行而去的步伐,再看著桌上那一把蘿蔔,心下倒是減了幾分反感。
慈元殿外雕以琴棋書畫為主,各配牡丹,窗上刻畫蝠紋和魚紋,蝙蝠垂首銜幣,魚紋則做鯉魚躍龍門之形,寓意富貴有餘。唐儷辭邁入殿中,殿內簾幕深垂,透著一股幽幽的芳香,不知是何草所成,兩個粉衣小婢站在一旁,給他恭敬的行了個禮。
「聽聞妘妃娘娘近來有恙,臣特來看望。」唐儷辭柔聲道,「不知病況如何?」簾幕之後傳來輕柔動聽的聲音,語氣幽然,「也不就是那樣,還能如何……春桃夏荷,退下吧,我要和國舅爺說說家常。」兩位粉衣小婢應是退下,帶上了殿門。唐儷辭站在殿中,背脊挺直,並不走近簾幕,也不跪拜,面含微笑。
簾幕後的女子似乎坐了起來,翠綠的簾幕如水般波動,「你我也許久不見了……你會來看我,說實話我很意外。」妘妃幽幽的道,「說吧,是為了什麼你來看我,咳咳……想打聽什麼,還是想要什麼……咳咳咳……」她倚在床榻上咳嗽,咳聲無力,煞是蕭索無依,「無所求你不會來……」唐儷辭柔聲道,「妘兒,在你心中我終究是這樣無情的人嗎?」
「是。」妘妃的語音低弱,語氣卻是斬釘截鐵,隨即輕輕一笑,「咳咳……但我……但我總也舍不下你,不論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的,說吧,想要什麼?」唐儷辭微微一笑,「我要帝冕上的綠魅珠。」妘妃似乎微微一怔,隨即笑了起來,「綠魅、綠魅……當真是千人求萬人捧的寶物,哈哈哈……」她低聲道,「你可知你已不是第一個和我說綠魅的人?哈哈,我這病……其實並不是病……」翠綠色的簾幕輕輕的撩開,簾幕之後的女子婉約清絕,肌膚如雪,嬌柔若風吹芙蕖,只是臉色蒼白,唇色發黑,「有人給我下了毒藥,逼迫我在一個月之內為他取得『綠魅』之珠,下在我身上的毒藥只有『綠魅』能解,他料定我不敢不聽話。」
唐儷辭眼波流轉,淺淺的笑,「是誰?」妘妃幽幽的道,「帶話的是戚侍衛的小侄子,幕後之人自然不會是他,不過是個被人利用的棋子罷了。但聽說要取『綠魅』的人,是為了解熱毒,綠魅不是能解百毒之物,我遣人私下打聽,對症之毒不過幾種,一種是黃明竹、一種是艷葩、一種是孤枝若雪。三種都是奇毒,除了綠魅,無藥可救。」唐儷辭柔聲道,「你一貫很聰明。」妘妃凄然而笑,「聰明……我若再聰明十倍,你會憐惜我么?」唐儷辭眼睫微揚,淡淡的道,「不會。」妘妃別過頭去,「那你何必贊我?」長長吸了口氣,她接下去道,「我身上中的是艷葩之毒,我猜求葯之人也許中的也是艷葩。」唐儷辭眼眸微動,「他如果夠謹慎,只怕中的不是艷葩之毒。我要綠魅,是為了解黃明竹之毒。」妘妃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你沒有中毒,那是為誰求葯?」唐儷辭道,「幾個朋友。」妘妃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一顆綠魅,救不了幾個人……」唐儷辭沒有回答,她停了一會兒,慢慢的問,「你……要我為你的朋友……去死嗎?」唐儷辭臉色不變,仍舊沒有回答。
一顆眼淚自她臉上滑落,她緩緩放下了翠綠色的簾幕,將自己留在垂簾之後,「我明白了……三日之後,翠柳小荷熏香爐內,綠魅之珠,憑君……自取。」她是唐為謙的女兒,當年唐為謙從井中救起唐儷辭,是她在床頭悉心照料,而後傾心戀慕上這位風姿瀟洒,全才全能的義兄……然而唐儷辭獨行自立,並不為她的柔情所動。之後她入宮為妃,這段心事已全然不堪,但唐儷辭他……也從未對她之不幸流露過任何同情……
少時讀過多少書本,戲看傳奇,多說郎君薄情,當真……是好薄情的郎君啊……
「妘兒,我給皇上說我能治你的病。」簾幕之外,唐儷辭卻不如她的想像轉身離去,傳入耳中的語調依舊溫柔,甚至依然輕輕含笑,彷彿她之心碎腸斷全然不曾存在,「若是治不好,就是欺君之罪。」妘妃微微一震,「你……」
「我不會醫術,但不會撇下妘兒。」唐儷辭柔聲道,腳步聲細緩,他向床邊走來,一隻手穿過垂簾,白皙柔軟的手指輕輕撫了撫妘妃的頭髮,「明白嗎?」妘妃全身僵硬,「我不明白……」唐儷辭仍是柔聲,「我會救你。」妘妃緩緩的問,語音有纖微的顫,「你要救我……是為了你,還是為了我?」唐儷辭只是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別怕。」妘妃一把抓住他的手,顫聲道,「儷辭,我在你心裡……我在你心裡可有一絲半點的地位?平日里……平日里除了我爹,你可也有時會想起我?颳風的時候,下雨的時候,皇上生氣的時候,你……你可曾想起過我?」手中緊握的手指輕輕的抽了回去,簾外的聲音很好聽,「當然。」妘妃纖秀的唇角微微抽搐了幾下,「你騙我。」唐儷辭並不否認,柔聲道,「我明日會再來,為你帶來解毒之葯。」妘妃默然無言,唐儷辭的腳步輕緩的離去,片刻之後,腳步聲再度響起,卻是兩名粉衣小婢輕輕返回,兩邊撩起垂簾,細心以簾勾勾起,輕聲問道,「娘娘,可要喝茶么?」妘妃振作精神,露出歡容,「和國舅閑聊家常,精神卻是好多了,叫御膳房進一盤新果來。」粉衣小婢鞠身應是,一人輕輕退了出去。
唐儷辭離開慈元殿,緩衣輕帶,步態安然。太宗帝冕上的珍珠是太祖所傳,就算是得寵的妘妃,想要從中作手調換,也非易事,關鍵在於為太宗更衣的大太監王繼恩。要他出手盜珠或者搶珠並不困難,困難的是皇宮大內之中高手眾多,一旦落下痕迹,國丈府難逃大劫;而轉嫁他人出手盜珠本是上策,卻有人先下手為強,逼迫妘妃下手盜珠……這是一箭雙鵰之計么?目的究竟真是綠魅、或是國丈府?又或者是……梅花易數、狂蘭無行,甚至……傅主梅?他見過了妘妃,消息必定會傳出去,妘妃既然說出三日盜珠的期限,想必盜珠之計早就想好,而綠魅將經由妘妃落入自己手裡也必在他人意料之中,三日後翠柳小荷之中會有一場苦戰。但即使是妘妃盜珠之計成功,即使是自己順利得到綠魅,國丈府也難免遭逢一場大難,能盜綠魅之人有幾人,皇上心裡清楚得很……不論成敗,唐府都會是犧牲品。
如何變局?他眼眸微動,眼神含笑。
一人自庭院的轉角轉了過來,眼見唐儷辭,欣然叫了一聲,「儷辭。」唐儷辭抬起頭來,迎面走來的是步軍司楊桂華,「楊兄別來無恙。」楊桂華和唐儷辭交情不算太深,但卻是彼此神交已久了,難得見到唐儷辭在宮中出現,頓時迎了上來。「儷辭何時回來的?聽說你徜徉山水,將天下走了個大半,不知感想如何?」唐儷辭微笑道,「楊兄何嘗不是足跡遍天下?這話說得客套了,行色匆匆,這次又是從哪裡回來了?」楊桂華坦然道,「進來京畿不太平,許多身份不明的人物在兩京之間走動,職責所在,不得不查,只是目前來說沒有太大線索,還難以判斷究竟是針對誰而來。」唐儷辭眉頭揚起,笑得甚是清朗,「不是針對皇上而來,步軍司便不管了么?」楊桂華哈哈一笑,「但凡京畿之內敢鬧事者,楊某責無旁貸,只是不知儷辭有否此類相關的線索?」唐儷辭笑道,「若我有,知無不言。」楊桂華道,「承蒙貴言了。」他一抱拳,匆匆而去。
唐儷辭拂袖前行,唇邊淺笑猶在,楊桂華么……其實是一個好人,忠於職守,聰明而不油滑,就是膽子小了點,從來不敢說真心話。近來京畿左近諸多武林中人走動,目的——是為綠魅么?或是為了唐儷辭?又或者……真是為了皇上?如今宋遼戰事方平,楊太尉屍骨未寒,有誰要對皇上不利?國讎?家恨?
又是一人迎面而來,本是前往垂拱殿,眼見了他突的停住,轉過身來。唐儷辭微微一笑,停住的這人大袖金帶,正是當朝太保兼侍中趙普。趙普轉身之後,大步向他走了過來,「唐國舅許久不見了。」唐儷辭頷首,他雖然貴為妘妃義兄,但並無頭銜官位,趙普位列三公,卻是唐儷辭站著不動,趙普向他走來,面上微露激動之色,「唐國舅……恕本公冒昧,不知你……從何得知他的消息?他……他現在好么?」唐儷辭眸色流轉,神態淡然,「實話說,他現在不算太好。」趙普露出些微的苦笑,「是如何的不好?」唐儷辭唇角微勾,探手從懷裡摸出一樣東西,緩緩遞到趙普面前。趙普見那是一團紙張的殘片,接過打開,卻是一塊破碎的扇面,其上金粉依然熠熠生輝,而扇面斷痕筆直,扇骨正是為劍所斷。持扇在手,趙普全身大震,熱淚幾乎奪眶而出,顫聲道,「他……他現在身在何處?」唐儷辭的神色依舊淡淡的,語言卻很溫柔,「若有恰當的時機,也許會讓你們見上一面。」趙普深吸一口氣,勉強抑制自己激動的心情,「你想要什麼?」唐儷辭緩緩的道,「皇上若是要找國丈府生事,我希望趙丞相能夠多擔待點,我義父對皇上忠心,絕不敢做欺君犯上之事,那是毋庸置疑的。」趙普心中一凜,知他話中有話,唐儷辭淺淺一笑,看了他一眼,「至於其他……那也沒有什麼……」趙普胸口起伏,心中千頭萬緒,突的厲聲問道,「他……我兒可是落入你的手中?」唐儷辭頭也不回,衣袖垂下,拂花而去,步履徐徐,「他……從來不會落入任何人手中,不是嗎?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