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眼全身都在微微發顫,「你——你一向對她很好,不要說這種話,我不會相信你的。」唐儷辭突然笑了起來,那笑顏如妖花初放,詭譎瑰麗一瞬即逝,「會說這種話,只說明阿眼你不知道怎樣傷人。」柳眼指尖顫抖,他牢牢抓住輪椅的扶手,「你何必這樣對她,她相信你在乎你,她關心你……把你當成朋友,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阿儷,她不是你的玩具,你不能因為喜歡就要把她弄壞……她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她已經過得很苦,你怎麼能這樣對她?」
唐儷辭微微一笑,並不回答,柔聲道,「吃飯了,你不餓嗎?」柳眼全身僵硬,輪椅的扶手被他硬生生掰下一塊,「吃飯!」
說到「吃飯」兩個字,屋裡突然多了兩人,水多婆和莫子如不知什麼時候閃進門來,已經大模大樣的坐在桌邊,舉筷大嚼。唐儷辭面前有另一份不加鹽的菜肴,他慢慢的吃著,柳眼悶頭吃自己的飯菜,四人各吃各的,全不交談。
「喂。」水多婆吃到一半,突然對唐儷辭瞧了一眼,「你明天就要走?」唐儷辭頷首,他慢慢的咀嚼,姿態優雅。水多婆的筷子在菜碟上敲了敲,「不吃鹽、不吃糖、不吃煎的、炸的、烤的,最好天天吃清粥白菜。」唐儷辭停下筷子,「為什麼……」水多婆「呃」了一聲,「這個……不能告訴你。」唐儷辭卻也不問,持起筷子繼續吃飯。莫子如眼帘一闔,安靜的問,「難道你不好奇?」
唐儷辭看著桌上的菜肴,略顯思考之色,並沒有說話。莫子如睜開眼睛,安靜的吃菜,也沒有把話題接下去。柳眼用力的握筷,幾乎要把手中的筷子折斷,他不想看唐儷辭,卻又忍不住不去注意他的呼吸,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道,「你……你回好雲山以後,少和人動手。」
唐儷辭仍然看著桌上的菜肴,過了好一會兒才柔聲道,「我是天下第一,所以不可能不和人動手。」柳眼怒道,「你——你的傷還沒好,中原劍會高手如雲,輪得到你出手嗎?」唐儷辭笑了笑,莫子如和水多婆各自吃飯,就如沒聽見一樣,柳眼啪的一聲丟開碗筷,推動輪椅從房中離去,他不吃了。
水多婆和莫子如眼角的餘光掃過柳眼的背影,一直到柳眼走得無影無蹤,水多婆才喃喃的嘆了口氣,「沒人洗碗了……」莫子如神色如常,不為所動,這裡反正不是他的暗香居。水多婆斜眼看著唐儷辭,「他是為你好。」唐儷辭夾起一塊青菜,「他不過在犯天真,外加異想天開。」莫子如閉目頷首,他與唐儷辭同感。水多婆啪的一聲打開袖中扇,又合了起來,「哈哈!算我錯了,吃飯吃飯。」
柳眼推動輪椅回到明月樓的客房,水多婆從不待客,所以這「客房」里連一張床榻都沒有,滿地堆滿了金銀珠寶,他每日就躺在那些成堆的金銀珠寶上睡覺,被褥是水多婆那些成堆成堆的嶄新白衣。此時回房,觸目所見儘是珠光寶氣,他心情更加煩悶,調轉輪椅向著窗外,窗外水澤瀲灧,山色重重,讓他深深吐出了一口氣。
阿儷……還不知道他真正的病情,他從來不想他也會死,他還是會仗著他自己百毒不侵去做一夫當關只手回天的事。他喜歡做這種事,不是出於虛榮和控制欲,而是因為他不肯讓別人去涉險。他身上的外傷已經痊癒,誰也阻止不了他做任何事,包括傷害自己的和傷害別人的。
柳眼望著遙遠的大山,眼底有濃郁的哀傷,他救不了唐儷辭、他保護不了阿誰、他不知道如何尋覓方平齋和玉團兒,而天下人都認定他最該做和最該想的事只是猩鬼九心丸的解藥。
他抬起右手緊緊的攀住窗檯,五指用力得指縫沁出絲絲鮮血,他的心不能靜、他想不了任何事,只覺得自己快要被自天地湧來的壓力壓垮了。
十二月,氣候漸寒,昨日下了一場微雪,映得荷縣分外清靈。幾道人影在雪地上艱辛的走著,雪雖不深,但道路泥濘不堪,自東城往荷縣而去的道路便只一條,誰也無可奈何。這幾位要去荷縣的路人一人紫色衣裙、一人黃衣紅扇、一人黑裙佩劍,正是方平齋一行。
方平齋將阿誰和玉團兒自天牢救出,又闖進楊桂華的房間尋到了鳳鳳,三人外加一個孩子從洛陽出來之後,四處打聽不到柳眼的消息,萬般無奈之下,只能寄望於焦玉鎮麗人居。玉團兒只盼鬼牡丹所言不虛,兩日之後柳眼的確會出現在焦玉鎮麗人居,然而誰都知希望渺然,柳眼被來路不明的殺手劫去,他半身殘廢武功全失,要如何能脫身來到麗人居呢?除非他便是被鬼牡丹劫去,但鬼牡丹若要將他劫去,為何在少林寺外無人之處不動手,而要在少林十七僧團團包圍中劫人?這全然不合情理。
阿誰懷抱鳳鳳,她既掛心柳眼的安危,也掛心唐儷辭的下落,但一路行來所聽聞的卻是唐儷辭和柳眼雙雙失蹤,西方桃率領中原劍會掃蕩風流店遺寇的消息。西方桃的名望越高便讓她越不安,唐公子若是平安無恙,豈容如此?她跟著方平齋和玉團兒尋柳眼,心中卻頗為唐儷辭憂慮。
焦玉鎮在荷縣之北,麗人居乃是焦玉鎮上頗有名望的酒樓。十年之前方平齋在這裡大宴七花雲行客,毒倒梅花易數的便是麗人居的「文春酒」,此番鬼牡丹揚言麗人居相見,用心昭然若揭,但方平齋卻不得不來。
他真有些狠不下心不認這師父,雖然他這師父待他冷眉冷眼,素來沒什麼好臉色,但小徒弟心心念念的音殺之術尚未學成,總不能先欺師滅祖。玉團兒對柳眼一往情深,便是方平齋不來,麗人居就算遠隔千里萬里,她也一定來了,何況尚有方平齋相陪。幾人顛簸了幾日路程,今日已在荷縣,只消再趕半天路程就可到達焦玉鎮。
一個月的時限將到,前往焦玉鎮的武林人士甚多,方平齋所走的自荷縣到焦玉鎮的這條道較為偏僻,此時只有他們三人行走,微雪初化,泥土潮濕冰冷,踏在泥地里要多難受便有多難受。
「喂,你說他真的會在那裡嗎?」玉團兒一腳高一腳低的行走,一邊問,「要是他不在那裡,我們要去哪裡找?」方平齋紅扇插在頸後,冬季酷寒,他若再拿著那柄紅扇四處揮舞,連他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像瘋子,所以把紅毛羽扇插在頸後,還可一擋寒風。他苦笑了一聲,「這個……我覺得既然大哥擱下話來,他就絕對有辦法讓師父自投羅網。」玉團兒大口呼吸著清冷的空氣,「什麼辦法?」方平齋繼續苦笑,「比如——他把你吊在麗人居屋頂,你說師父來是不來?」玉團兒哼了一聲,「那我怎麼知道?換了是我一定來啦,但我又不是他。」方平齋搖了搖頭,他和玉團兒真是難以溝通,轉頭看向阿誰,「阿誰姑娘以為呢?」
「我覺得尊主……我覺得他會來的。」阿誰撫摸著鳳鳳的後頸,鳳鳳抓著她的衣襟,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著荒涼的山水,看得專心致志。玉團兒眼神一亮,拉住阿誰的手,「為什麼?」她只盼阿誰說出實打實的證據證明柳眼就在麗人居。阿誰比她略高一些,輕輕撫了撫她的頭,就像她溫柔的撫摸鳳鳳一樣,「因為他沒有其他地方能去。」
玉團兒一怔,她沒有聽懂,「他沒有其他地方能去?但是這裡是最危險最多人想殺他的地方啊!」阿誰嘆了口氣,「傻妹子,他如果躲了起來就此消失不見,你會不會很失望?」玉團兒點了點頭,「他不會的。」阿誰微微一笑,「所以……他不會躲起來,他也沒其他地方去,如果他能來,就會來這裡。」玉團兒重重的向地下踩了一腳,「阿誰姐姐,你真聰明,我知道他為什麼總是記著你了。」阿誰微微咬了咬下唇,「他說他記著我么?」
玉團兒看著阿誰懷裡的鳳鳳,伸手把他抱了過來,摸著嬰兒柔軟的頭髮和肌膚,親親他的頭頂又把他還給阿誰,嘆了口氣,「嗯,他就算不說我也知道他記著你,每天都想你。」阿誰搖了搖頭,「你嫉妒嗎?」玉團兒獃獃的看著鳳鳳,「我不知道,我有時候覺得他對我很好,不過……不過我看到他看著你的樣子,覺得……覺得他比較想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失望。」她拍拍額頭,「但是我明白那是我不能讓他想和我在一起,不是你的錯。」
阿誰拉住她的手,幽幽嘆息,「妹子,他以後會明白你比我好千百倍。他現在想和我在一起,不過是因為……」她微微一頓,「不過是因為他錯了。」玉團兒握緊她的手,「姐姐你會想他嗎?」阿誰心頭微微一震,有一瞬間她覺得心重重一跳,竟不知跳到哪裡去了,和柳眼在一起的畫面掠過眼前,妖魅陰鬱的絕美容顏,殘酷任性的虐待,迷失的狂亂的心……在水牢中浸泡一日一夜而失去的孩子,還有那日他極度哀傷的眼神……要說不想、要說能全然忘記那是假的,想的……日日夜夜都在想,想柳眼的可憐,想唐儷辭的殘忍,想傅主梅的親切,甚至會想到郝文侯……想到他那種刻骨的深情,想到遍地的屍首、想到柳眼的琵琶、那種聲聲凄厲的旋律……「不想。」她柔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