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咳咳……咳咳咳……」
玉團兒再度端來一盆熱水,阿誰坐在床邊扶著不斷嘔吐的唐儷辭,他渾身冷汗,從方才將阿誰趕出去之後一直吐到現在,開始吐的食物和水,漸漸地連血都吐了出來,到現在沒什麼可吐的了,仍然不住的乾嘔。玉團兒發現他樣子不對破門進來,唐儷辭已經說不出話,除了嘔吐和咳嗽,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阿誰拿著熱毛巾不斷為他擦拭,他那身衣服還是很快被冷汗浸透,冬日氣候寒冷,摸上去冰冷得可怕,就像衣裳里的人完全沒有溫度一樣。
「他……他是怎麼了?不會死掉吧?」玉團兒看得心裡害怕,低低的問阿誰。阿誰默默地為他擦拭,受恐嚇和傷害的人是她吧?為什麼這個施暴和施虐的人看起來比她更像受害者?他看起來比她更像是……要死去的樣子?他……他……
他心裡究竟……想要她怎麼樣他才不會受傷害呢?難道是因為她不肯聽話不肯心甘情願真心實意的愛他,不肯為他去死,所以他才會變成這樣?她的眼圈酸澀,怎能有人如此霸道、如此瘋狂、如此自私、如此殘忍?但……但他就是這麼瘋狂又脆弱,就是讓人完全放不下……
好像一個……拼了命要贏得喜歡的人關注的孩子……那麼拚命、那麼異想天開、那麼羞澀又那麼卑微可憐,脆弱得彷彿得不到重視就會死掉一樣。
阿誰的眼淚在眼圈裡轉,你……你……那麼脆弱,可是你最傷人的不是你脆弱,是那個你想要贏得關注的人,根本不是我。
是吧?你想得到誰的關心、想得到誰「可以為你去死」的愛呢?
我覺得那根本不是我。
阿誰的眼淚順腮而下,我根本不敢愛你,因為你根本不會愛我,可是每當你做了傷害我的事,為什麼我也總是會覺得傷心、覺得失望呢?無論我心裡想得有多清楚,總是會很失望,我想……那是因為我看著你對別人都好,都會保護別人,卻偏偏要傷害我,我覺得……很不甘心吧?
她望著唐儷辭的眼神漸漸變得溫柔,在水桶里換了一把毛巾,你把我當成了誰的替身?是誰對不起你,沒有關心你寵溺你,讓你如此傷心和失望呢?
她想……她已經觸摸到了唐儷辭心中的空洞,只是……救不了他。
「阿誰姐姐!你摸摸這裡,他這裡很奇怪。」玉團兒正在扯唐儷辭身上的衣服,要為他換一身乾淨的中衣,按到他腹部的時候,感覺到一團古怪的東西,比尋常人要略為硬了一點。阿誰伸手輕按,那團東西莫約有拳頭大小,她一用力,唐儷辭眉頭蹙起,渾身出了一陣冷汗,雖然他不說話,但一定非常疼痛。
這就是那團她瞧見了一眼,但覺得不像人心的東西。沉吟了好一會兒,她讓玉團兒出去,關上房門,解開唐儷辭的衣裳,唐儷辭的肌膚柔膩光潔,但裸|||露的肌膚上有許多傷痕,較新的傷痕共有兩處,許多舊傷不知從何而來。解開衣裳之後,她輕輕按壓,那團東西在腹中埋得很深,唐儷辭衣裳半解,一頭銀灰色的長髮流散身側,練武之人全身筋骨結實,曲線均勻,沒有一絲贅肉。也許是嘔吐到脫力,唐儷辭一動不動,任她擺布,眼睫偶爾微微顫抖,便是不睜開。
她為他擦乾身上的冷汗,換了一身乾淨的中衣,坐在床沿默默地看他,看了好一陣子,心中流轉而過的心事千千萬萬,說不出的疲倦而迷茫。「唐公子。」她低聲道,「你……埋在腹中的心可能起了某種變化。」唐儷辭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就似根本沒有聽見。她繼續道,「它……也許比沈大哥的刀傷更可怕。」
唐儷辭仍然一動不動,但她知道他並不是神志不清,等了好一會兒唐儷辭仍然沒有回答,她儘力柔聲問道,「怎麼了?身上覺得很難過么?」她的手抬了起來,鼓足了勇氣輕輕落在唐儷辭頭上,緩緩撫了撫他的灰色長發。
唐儷辭的右手微微動了下,她停下手,看著他右手五指張開,牢牢抓住她的衣袖。他並沒有睜眼,只是那樣牢牢的抓住,雪白的手背上青筋繃緊,像要握盡他如今所有的力氣,好像不牢牢抓住一點什麼,他就會立刻死掉一樣。
她沒再說話,靜靜地坐著陪他。
天色漸漸的暗了,黃昏的陽光慢慢的自窗口而來,照在她淡青色的繡鞋上,綉線的光澤閃爍著舊而柔和的光澤。
夜色慢慢的降臨,整個房間黑了起來,漸漸的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唐儷辭仍然牢牢握著她的衣袖,她聽著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那種急促而紊亂的呼吸持續了好一會兒,「它為什麼不跳了?」
他說了一句話,但她全然沒有聽懂,「什麼……不跳了?」
他的呼吸更為煩亂焦躁,「它為什麼不跳了……」阿誰怔怔的看著他,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的手越握越緊,「好奇怪……好奇怪……」
他反反覆復的說「好奇怪」,她不知道他覺得什麼很奇怪,慢慢抬起手,再一次輕輕落在他頭上,第二次撫摸他的長髮,比第一次更感覺到害怕,但如果她不做點什麼,也許……也許他便要崩潰了吧?
好奇怪……為什麼從來不覺得會改變的東西,總是會改變?相信的東西本來就很少了,卻總是……總是……會變壞、會不見……唐儷辭用右手緊緊抓住阿誰的衣袖,抬起左手壓住眼睛。為什麼他們不愛他?他是他們親生的……但他們總是希望他從來不存在……為什麼傅主梅會比較好?從來都不覺得的,到現在也不覺得的……為什麼阿眼要變壞……為什麼方周會死……為什麼池雲會死……
好奇怪……為什麼連方周的心都不跳了?
他已經這麼拚命努力,他做到所有能做的一切……為什麼還是沒有守住任何東西?
一隻溫暖的手落在他額頭上,他沒有閃避。
「我……想……我是怎樣也不能明白你在想些什麼的吧?」阿誰低聲道,「其實我很多時候都以為距離明白你只差一步,但這一步始終是非常非常遙遠。你說好奇怪,是在奇怪一些什麼呢?」她的手緩緩離開了他的長髮,「我常常覺得奇怪,什麼叫做天生內媚,它又是怎樣吸引人?為什麼總會有不相識的男人會喜歡我……我很不情願,一直都非常不情願,也會害怕,但是從來都沒有人想要知道我的想法,很多人說愛我,卻說不清我到底好在哪裡;有人為我傾家蕩產、為我拋妻棄女、甚至為我而死……可是他卻只是把我當作女奴。如果只是想要一個女奴的話,是我或者是別人有什麼不同呢?」她幽幽的嘆了口氣,「我覺得很空洞,這些年來發生的種種讓我覺得很累,但不論我認識了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人對我非常友善,仍然……沒有人想要知道我心裡……到底覺得怎樣。」她說著,不知不覺再輕輕撫摸了下唐儷辭的長髮,「是我表現得太平靜了嗎?我覺得我不該訴苦,也許最痛苦的是受我這張面容蠱惑的男人們,他們為我盡心儘力,甚至為我喪命,是我虧欠了他們,所以我不能訴苦,我該盡量的對他們好,盡量讓他們不覺得憤怒和失望……」她的聲音停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她緩緩的道,「我不停的照顧人,遇見這個就照顧這個,遇見那個就照顧那個……而在男人們心中,我先是一個奴婢,而後變成了一個娼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