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魂看了宛郁月旦一眼,他到碧落宮來求援,只希望碧落宮能派遣相當人手到乘風鎮救人,卻不料宛郁月旦親自出行,不帶一兵一卒。更沒有料到碧落宮遭逢狂蘭無行之劫,宛郁月旦敢以性命為博,險中求勝。這位少年宮主溫柔纖弱,站在狂蘭無行面前便如一隻白兔,但話說得越多,便越來越感覺不到他的「弱」,反是一股優雅的王者之氣,自他一舉一動中散發。
他只看到宛郁月旦的智與勇,卻不知其實宛郁月旦決定與虎謀皮,並不完全是因為他無意讓碧落宮眾去乘風鎮冒險,也不完全是因為要從朱顏手下取得一線生機,而是他真的希望通過望亭山莊一行,能對狂蘭無行有所幫助。
宛郁月旦是情聖,而狂蘭無行是情顛。
執著於感情是一件美好的事,但非常執著、執著到不在乎遭人利用,到最後仍然得不到所要的結果,那便是一件悲哀至極的事。
聞人暖死了,他希望薛桃並沒有死。
即使薛桃已經死了,他也不希望狂蘭無行是踐踏了道義與名望之後,在西方桃手中見到薛桃的屍體。
情聖對於情顛,總是有一份同情。
夜黑如寐。
望亭山莊門口火把高舉,二十個身著繡花黑衣的蒙面人站成一排,山莊門口左近的樹林里,樹上掛滿了人,而在山莊門口豎起了兩根木樁,上面懸掛了一個孩童、一個老人。兩人都被綁住四肢,卻沒有堵住嘴巴,孩子哭得聲嘶力竭,老人沙啞的呻吟微弱的響著,不遠處樹林里的親人一樣撕心裂肺的哭喊著,悲號的聲音雖然響亮,在這個寂靜的夜裡卻是顯得異常孤獨,勢單力薄。
撫翠端著一盤鹵豬腳,坐在木樁下不遠處津津有味的吃著,白素車站在一旁,她不看撫翠的吃相,也不看掛在木樁上的兩人,目光平靜的望著一片黝黑的遠處,似在等待著什麼。
大半個夜過去了,唐儷辭一行人並沒有出現,白素車仔細觀察,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彷彿江湖、天下只剩下火光映亮的這一角,只剩下身邊的二三十人,什麼公義、正道、善惡、蒼生都在黑暗中泯滅了。她看著黑暗,目不轉睛,每個晚上都是如此黑暗,每個晚上她都渴望看見心中想見的面容,希望能給予自己繼續走下去的勇氣,但無論她如何去想,窗前什麼都沒有出現,甚至連喪命在她手下的枉死鬼都沒有前來向她索命。
池雲死了……
她比想像的要感到悲哀,她從來沒有打算嫁給池雲,對於這一點她毫不愧疚,但她也從來沒有善待過池雲,對於這一點……她覺得很悲哀。如果他們並非如此這般的相識,如果不曾有風流店之亂,如果不曾有唐儷辭,如果她不是被父母指令嫁給池雲,也許……也許……一切就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夜色很濃,像能吞噬一切,即使火把燃燒得很艷,手指依然很冷。
「唔——我看是不會來了,砍了。」撫翠將那鹵豬腳吃了一半,看似滿意了,揮了揮手,毫不在乎的道,「砍了!」
兩位黑衣人唰的一聲拔出佩劍,往木樁上兩人的頸項砍去,長劍本是輕靈之物,兩人當作長刀來砍,倒也虎虎生風。
「且慢。」遙遠的樹林中有人說了一句話,聲音微略有些虛弱,語氣卻很鎮定,「放人。」他只說了四個字,撫翠把嘴裡的豬腳叼住,隨即吐在了盤子里,「呸呸!唐儷辭?你他媽的當真還沒死?」
樹林中緩緩走出一人,他的身後有不少老少男女匆匆奔逃,正是剛剛被人從樹上解下。白素車緩緩眨了眨眼,她一直看的是那個方向,眼神幾乎沒有絲毫變化,仍舊目不轉睛的看著來人的方向,彷彿眼內沒有絲毫感情。
唐儷辭穿著一身藕色的長衫,那是阿誰用農家的被面幫他改的,衣裳做得很合身,只是比之他以往的衣著顯得有些簡陋。橘黃的火光之下,他的臉色顯得很蒼白,步伐不太穩定,一直扶著身邊的大樹。白素車的瞳孔微微收縮,即使是這樣的狀態,他也堅持要出來救人嗎?
撫翠哈哈大笑,手指木樁,「馬上給我砍了!」那二十名黑衣人不待她吩咐,已把唐儷辭團團圍住,那二人長劍加勁,再度往木樁上的兩人脖子上砍去。劍到中途,「噹噹」二聲,果然應聲而斷,撫翠一躍而起,「看來沈郎魂在你身上刺那一刀,刺得果真不夠深。」
唐儷辭仍舊扶著大樹,方才擊斷長劍的東西是兩粒明珠,此時明珠落地,仍舊完好無損,在火光下熠熠生輝。撫翠笑嘻嘻的站到木樁之前,「哎呀,這珠子少說也值個百兩紋銀,唐公子出手的東西果然不同尋常,就不知道萬竅齋那些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今夜能不能救得了唐公子的命了。」唐儷辭臉色很白,白素車見過他幾次,從未見他臉色如此蒼白,只見他看了木樁上的人一眼,「放人。」
「笑話!」撫翠手一抖,一條似鞭非鞭、似劍非劍的奇形兵器應手甩出,那兵器上生滿倒勾,比軟劍更軟,卻不似長鞭那便捲曲自如,「今天殺不了你,我就改名叫做小翠!」唐儷辭手按腹部,精神不太好,淺淺的看了撫翠一眼,「你知不知道——我殺韋悲吟只用一招?」撫翠臉色微微一變,「呸!你怎知我殺韋悲吟不用一招?素素退開,今夜我獨斗唐公子!」白素車本來拔刀出鞘,聞聲微微鞠身,退了下去。
「一個人?」唐儷辭微微吁了口氣,「不後悔?」撫翠兵器一抖,便如龍蛇一般向他捲來,「五翠開山!」唐儷辭右手五指微張,眾人只見數十隻手掌的影子掠空而過,「啪啪啪」一連三聲,撫翠那長滿倒刺的奇形兵器鞭稍落在唐儷辭手中,身上各中三掌,「哇」的一聲口吐鮮血。唐儷辭手一抖,那古怪兵器自撫翠手裡脫出,他就像抓著條銀蛇一般抓著那兵器,眼神很是索然無味,淡淡的道,「像你這種人,完全是廢物。余泣鳳、林雙雙、韋悲吟加上一個不知姓名的武當高手,四個人尚且奈何不了我,你以為你撫翠比那四人高明很多麼?我只是有些頭昏,還不到落水狗的境地。」
撫翠勃然大怒,翻身站起,「該死的!」她探手從懷中拔出一把短刀,欺身直上,她身材肥胖,這短刀上戳下斬,卻十分靈活。唐儷辭仍是右手一拂,形態各異的掌影掠空而過,那柄短刀剎那又到了唐儷辭手中。撫翠一呆,尚未反應過來,冰冷的夜風掠面而過,唐儷辭已從她面前過去,點中那兩名劊子手的穴道,奪下一柄長劍,瞬間光華閃爍,鮮血飛濺,那二十名黑衣人慘號倒地,死傷了一大片。白素車剛剛拔出刀來,唐儷辭的手已按在了她刀背上,「不要讓我說第三次,放人。」白素車尚未回答,那些僥倖未傷的黑衣人已連忙把掛在木樁上的兩人放了下來,那兩人一落地,顧不及向唐儷辭道謝,相扶著落荒而逃。
「我的確是不太舒服,」唐儷辭淡淡的看著白素車,「但還沒有到拆不散望亭山莊的地步,要殺你們任何一個對我來說都不是難事。」他抬起手臂,支在白素車身後的樹榦上,看著白素車,「你們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我恩賜了……真可笑,堂堂風流店東公主撫翠、堂堂白衣役主白素車竟然沒有明白……」白素車微微後仰,唐儷辭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很寂寞,說話的人是絕對的強,但這種強充滿了空虛,沒有任何落腳之地一般。她冷淡的道,「那兩個村民的性命,在唐公子眼裡猶如螻蟻,你既然不是來殺人,難道當真是來救人嗎?」
「人命……不算什麼,我殺過的人很多。」唐儷辭眼角微勾,卻是笑了一笑,「我從來不喜歡被人威脅。」他雪白的手指指向樹林,而後慢慢指了白素車身後一片的黑暗,「人命也好、螻蟻也好,都應當由我恩賜幸運,從而感激我擁戴我——生,是由我恩賜而生;要死,也要我恩准了才能死……」他柔聲道,「屠戮老弱病殘這種事我不恩准,聽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