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風鎮的小屋內。
阿誰沉沉睡去,她奔波了一夜,又屢經刺激,身體和精神都已疲憊不堪。玉團兒讓她睡在鳳鳳身邊,鳳鳳卻又不睡,精神很好的坐在床上東張西望,看看宛郁月旦、又看看玉團兒,烏溜溜的眼睛又圓又大,彷彿看得很好奇。但他似乎也知道娘親累了,只是東張西望,也不吵不鬧,右手牢牢的抓住阿誰的衣袖。
玉團兒和林逋正合力將薛桃抱上床榻,玉團兒剛剛給她胸前的傷口上了葯,但傷得很重,簡單的敷些金瘡葯不知有否效果,而當初柳眼用來醫治林逋的黃色水滴又不知要到哪裡去找,只得聽天由命了。
宛郁月旦坐在一旁,剛才玉團兒把她所知的阿誰、柳眼和唐儷辭的事嘰嘰呱呱說了一遍,以他的聰明才智,不難了解其中的關鍵之處。而阿誰把薛桃橫抱了回來,究竟是誰在她胸口刺出這樣的傷口卻不得而知,答案似乎很明確,卻又很令人迷惑。
她和朱顏在一起,有誰能傷得了她?即使傷得了她,朱顏卻又為何留下她一個人在荒山野嶺?答案只有一個:重傷薛桃的人,正是朱顏。
但他為什麼要殺薛桃?
難道他不是為了薛桃赴湯蹈火?不是為了薛桃要殺宛郁月旦,甚至為了薛桃逆闖望亭山莊,突破重重機關才將她救出的嗎?怎會轉眼之間就對她下這樣的重手?
「小月。」玉團兒對著薛桃凝視了好久,「她好漂亮。」宛郁月旦卻看不見,只得微笑,「是嗎?」玉團兒點頭,「我要是有這麼漂亮,不知道他會不會多想我一點,唉……」宛郁月旦道,「這個……世上也不見得人人愛美,我聽說有些人特別喜歡胖姑娘,有些人特別喜歡老姑娘,所以男人想不想念一個女人,很大程度上是看她有沒有給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吧?呃……深刻的好印象。」玉團兒看著宛郁月旦,「我要是長著你的嘴巴就好了,我喜歡你的嘴巴的形狀,小小的,像小娃娃的嘴巴。」宛郁月旦在陪她說話,她卻在想宛郁月旦的唇形,林逋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兩人說話,全然文不對題。
宛郁月旦不以為意,略略按了按薛桃的手背,她的手背熱得燙手,傷勢看來十分兇險。想了一陣,宛郁月旦突然問,「唐公子穿過的衣裳在哪裡?」林逋怔了一下,那件衣裳被沈郎魂的短刀撕破了一個大洞,染滿了鮮血,卷了起來藏在衣櫃里生怕被風流店的人發現端倪,至今沒人動過,「在柜子里。」
「拿來瞧瞧,衣袋裡說不定會有葯。」宛郁月旦黑白分明的眼睛靈活的轉了轉,「他身上一向帶著不少好東西。」林逋站起身來,匆匆從衣櫃里翻出唐儷辭的血衣,探手入衣袋裡一摸,裡頭果然有許多瓶瓶罐罐,一一取出來放在桌上。
只見有一個淡青色的小方玉盒,一個羊脂白玉美人瓶,一串珍珠,幾塊小小的玉石,幾錠小金錠,還有一顆圓形的藥丸。
宛郁月旦將東西一樣一樣放在鼻尖輕嗅,「唐公子看來很喜歡玉器,這些都是氣質品相絕佳的上等美玉,用作器皿委實有些可惜。嗯……薯莨、七葉蓮、黃葯子……盒子里的是傷葯。」他拿起如手指大小的羊脂白玉美人瓶,這玉瓶做工精細,手感潤滑,絕非凡品,打開瓶塞微微嗅了一下,林逋立刻聞到一股非常古怪的氣味,頓時打了個噴嚏,宛郁月旦微微皺起眉頭,將瓶中物倒了一片出來。林逋見他倒在手上的是一種白色藥片,與藥丸不同,那藥片形圓且扁,卻是一種從未見過的藥物。宛郁月旦顯然也嗅不出那是什麼,秀雅纖弱的臉上微微浮起一絲困惑之色,將藥片放回玉瓶,拿起另一顆圓形的藥丸,「這是紫金丹,雖然少見於世,但古籍里記載的有此物,古人說服用紫金丹能羽化登仙,我是不太相信,但此葯應當另有獨到之處。」
「薛姑娘傷勢危重,」林逋介面道,「我看這葯不如讓薛姑娘服下,看看有沒有起死回生的奇效。」宛郁月旦輕輕敲開藥丸外的蠟殼,裡面是一顆色澤金亮,猶如龍眼大小的藥丸,他手指溫熱,一拿起藥丸,那藥丸似乎便要融化,宛郁月旦只得急急把藥丸放到了薛桃嘴上。
諾大一顆紫金丹接觸到她灼熱的嘴唇,很快化為汁液,順她唇縫流入腹中。林逋和宛郁月旦都嗅到了一陣幽雅馥郁的葯香,看來這紫金丹果然與眾不同,更與方才那羊脂美人瓶里的藥片不可同日而語。
服下紫金丹之後,薛桃燒得通紅的臉頰略有恢復,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睫微微顫動,玉團兒咦了一聲,「薛姑娘?」
薛桃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清澈秀美,如一泫秋水,玉團兒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大家都說阿誰姐姐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可是我覺得你比她漂亮多了,你真美。」薛桃那雙秋水似的眼睛慢慢的望向宛郁月旦,「你……是……誰……」
「姑娘且安神休養,你不在望亭山莊,也不在朱顏身邊。」宛郁月旦樣貌神態看來溫柔無害,所以薛桃一直看著他,胸口急促起伏了幾下,唇齒微張似乎要說什麼,卻始終說不出來。玉團兒一直看著她殘餘的半張臉,薛桃的眉目鼻子生得都是她喜歡的樣子,越看越是喜歡,不免艷羨起來。
宛郁月旦聽著薛桃急促的呼吸,心知她有話要說,柔聲道,「姑娘想說什麼?」薛桃張開嘴唇,無聲的翕動,林逋看著她的口型,「我……對……不……起……他……」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他重傷了你,心裡多半已經後悔啦,別想太多,等你好起來才有力氣對他說很多話。」玉團兒詫異的看著他,「你知道她在說誰?」宛郁月旦微笑道,「她說的是『狂蘭無行』朱顏。」玉團兒嘆了口氣,對薛桃道,「他不是很愛你嗎?為什麼要殺你?他費了這麼大力氣把你救出來,就這樣把你扔了?」
一顆眼淚自薛桃的眼角滑落,她終於發出了微弱的聲音,「他……一生只對我一個人好……可是我……我卻對不起他……」玉團兒奇道,「什麼對不起他?你被玉箜篌抓住關了起來,那又不是你的錯,何況這麼多年你吃了這麼多苦,他好不容易找到你,怎麼不好好對你?」薛桃茫然的看著屋頂,「十年了……真長……他為什麼不在八年前、六年前甚至四年前救我出來?」玉團兒抬起手來,就想給她一個耳光,「你胡說什麼?八年前六年前四年前他都中了玉箜篌的毒藥,神志不清傻裡傻氣的,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能救你出來呢?他一清醒就救你出來了,難道還不行?」
「我想他打破牆壁、穿過一重又一重的障礙來找我,這十年里我每天都想。我想他也許會在窗戶前出現,看見我被綁在床上,我想他會很心疼,我就會很高興……但他始終沒有出現。我被綁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每天的每個時辰我都在想他將如何來救我……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不這樣想我就不能活下去……但他始終沒有來。」薛桃微弱的道,「我有時候很傷心,有時候很失望,有時候絕望有時候憤怒,但不管我怎麼想,他就是不來。我恨表哥,你無法想像我是怎樣恨他,但這麼多年來,我傷心的時候諷刺我的是他,我失望的時候嘲笑我的是他,我絕望我憤怒的時候陪著我的還是他,十年來我只看見他一個人……其他的人都好像消失不見了一樣。」薛桃的眼淚流了出來,像流著她那瘦弱身軀里的最後一滴血,「我恨他,但有一天我發現……表哥雖然陰險狠毒,雖然他做盡了慘絕人寰的事,雖然他將我綁起來綁到我生病,但是他一樣很痛苦。有時候……他比我還痛苦,我還有指望,我盼著朱顏來救我,他看著我、他綁著我,他什麼指望都沒有。我很痛苦,他也會心痛也會後悔,但他不能放開我……」她急劇的喘息起來,「他只能坐在那裡看著我。有時候我知道他也不想來看我,他也不想陪著我,他也想殺了我,但他做不到,我盼著他殺了我,他卻抱著我哭……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