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團兒睜大眼睛靜靜地聽著,薛桃淚流滿面,「我怕他哭,從小到大他都是好強的人,他一哭我的心就像要碎了一樣……他一哭我就心軟,我就不敢絕食不敢自殺……後來……後來……」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眼神漸漸寧定了下來,「後來他抱著我哭,我也抱著他哭,他說他想殺了我,也說他想殺了大表哥,但大表哥已經死了,他心裡卻很恨,他恨這個江湖害死了大表哥,所以他要將江湖上每個人都一一毀掉……他也說他想和遼國打仗,他說他想入朝為官,他說他看不起天下所有人,除了我,他說他覺得自己是個奇才……我相信他對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卻只說一件事……我每天都問他為什麼朱顏不來救我?他說他永遠不會來救我,他永遠都不讓他來救我……」
玉團兒眼睛裡開始充滿了眼淚,薛桃怔怔的看著她,「你哭什麼?」玉團兒抹著眼淚,指著宛郁月旦,哽咽道,「他也在哭啊,又不只有我想哭。」薛桃看著宛郁月旦,宛郁月旦眼裡有一泫清淚,不知想起了什麼,悠悠嘆了口氣。
薛桃望向林逋,林逋的神色也很哀戚,她反而淡淡一笑,「後來有一天,他放開了我,我卻不能走路了。表哥比我還痛苦,他恨不得能把他自己的腳接在我身上,但當然在證明能接給我之前,他要嘗試到底行不行,結果他抓了許許多多年輕漂亮的女子,把她們的手腳砍了,意圖裝在我身上。我害死了千千萬萬的人命,自那以後我更恨他了,我不在乎手腳會不會好,也已經不在乎朱顏是不是會來救我,我就是不想見他,心想就這樣死了算了。」玉團兒握著她的手,「你真可憐。」
薛桃低聲道,「那些無辜而死的女子更可憐,我有什麼可憐之處?我造了孽,害死了好多人。我的病越來越不好,手腳不住的發抖,表哥迫於無奈,把我的手筋腳筋都挑斷了,我本就想死,筋脈斷不斷倒是無所謂,他卻天天折磨他自己。有一天,山莊里來了一個人,我沒見過他的面,但他給我一種藥物,服用了以後手腳慢慢的有力氣,一點一點的就能站起來了。表哥欣喜若狂,我卻心喪若死,我已經不再想朱顏會來救我,我滿心滿腦的想的都是表哥的事……我恨他害我、恨他禍害無窮,但我也怕他會失敗、怕他會死……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她木然道,「所以我想從他身邊逃走,我怕我自己終有一天會心甘情願的留下來。」
「所以你就從水牢的通道里逃走了?」玉團兒驚奇的看著她,這個瘦小的女子竟然有這麼大的毅力和勇氣,能從望亭山莊那樣的地方逃出來。薛桃低聲道,「他把我抓了回來,很生氣,打了我,弄傷了我的臉。我很高興他弄壞了我的臉,我想他也許以後可以不再想著我,但他卻徹底瘋狂了,他把他身上其他地方的皮膚給了我,卻把我臉上那塊疤痕換到他自己臉上……哈哈……他想替我變醜,結果卻變得和我一模一樣……他開始對他自己的新模樣著迷,他穿我穿過的裙子,他學我梳頭的樣子梳頭,他開始在臉上施脂粉,哈哈哈……別人都很怕他,我卻知道他心裡痛苦,他想殺了我,卻又離不開我,所以他就想變成我,他想如果他變成我,殺了我以後他就不會再想我……」
「但他始終沒有殺你。」宛郁月旦柔聲道,「他愛你。」薛桃閉上了眼睛,「他愛我,他也愛他自己,他不能為了愛我而不愛他自己,也不能只愛他自己卻不愛我。而我……我不能愛他,他是個壞人……」她顫聲道,「我不想愛他,所以我就不見他。他一直想殺我,卻一直下不了手。我以為我不見他就不會想他,但我想……我日日夜夜的想……」
「然後今日,朱顏突然出現,把你救了出來。」宛郁月旦柔聲問,「你卻很傷心?」薛桃慢慢的道,「我聽著他闖進來的聲音,一陣又一陣,驚天動地,我聽見他的腳步,那種熟悉的氣勢和氣味……和我從前想像的一模一樣。表哥躲了起來,他沒有阻攔朱顏帶走我,他也沒有要我死……我……我很失望。」她緊緊的抓住被褥,「我很傷心,他竟然沒有阻攔也沒有殺我,就這樣讓我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讓他失望,或者是他太愛我所以真的讓我走了,不管是什麼理由我都覺得很傷心,我愛他、我已經不愛朱顏、不在乎朱顏來不來救我,我只想留在表哥身邊,不論他做了多少壞事害死了多少人,我想和他在一起。」她凄然道,「我不能騙朱顏,我告訴他我不愛他了,他就出手給了我一戟。」
玉團兒啊了一聲,「他怎麼這樣?」薛桃輕輕的道,「我不怪他,他就是這樣的人,他一輩子只對我一個人好過,我背叛他,就是他的整個人生都背叛了他,是我對不起他。」宛郁月旦嘆息了一聲,「你沒有想過,告訴朱顏你不再愛他,會加劇他對玉箜篌的仇恨……他將你扔在地上,自己卻去了哪裡?」薛桃變了臉色,「他會去找表哥!」宛郁月旦的聲音溫柔而無奈,「他現在一定又回望亭山莊去了,望亭山莊一場大戰難以避免,我們只能靜待結果。」
薛桃獃獃的看著宛郁月旦,紫金丹給予她的力量在一點一滴的消失,朱顏要殺人幾時失手?她胸口是穿透的戟傷,鮮血又在緩緩滲出,玉團兒一直拿著唐儷辭那方形玉盒裡的傷葯,不斷的敷在她傷口上,薛桃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神智漸漸不清,又昏沉了過去。
「她會死嗎?」玉團兒看著薛桃,覺得很難過。
宛郁月旦咬住嘴唇,「也許會。」玉團兒低聲道,「如果她不說這麼多話,說不定不會死。」宛郁月旦搖了搖頭,微笑道,「這些話哽在她心裡,她不說出來會更難受,十年了,除了玉箜篌沒有人和她說話,她真的是很可憐的。」玉團兒又在抹眼淚,「我覺得她很可憐,她被姓玉的人妖害得這麼慘,竟然還想留在他身邊。」宛郁月旦又搖了搖頭,「感情的事很難說,可以選擇的話,我想玉箜篌和朱顏都寧願不愛任何人,感情只會妨礙他們的武功和霸業。」說完了這一句,他支頷托腮對著玉團兒,改了話題,「玉姑娘,你出身山林,可知自己爹娘是誰?」
玉團兒學著他支頷托腮,因為宛郁月旦手腕白而纖細,支頷的樣子很好看,「我娘說她原來是縣城裡李氏包子鋪的女兒,小時候跟著城裡武館的師父學了點武藝,人又長得漂亮,在縣城裡是有名的美女。我爹嘛……她說有天我爹路過縣城,多看了她的包子鋪兩眼,她看上我爹俊逸瀟洒、唇紅齒白、風度翩翩,就故意挑釁,說我爹偷她的包子。」她淺淺的笑了起來,「然後我爹居然承認了,我娘要他賠包子的錢,我爹說請我娘喝酒,我娘就答應了。」
這怎麼聽起來都有些像美貌女子被登徒子佔了便宜?林逋肚裡好笑,卻不敢笑出來。宛郁月旦很認真的聽著,「你娘當日一定很高興了。」玉團兒笑道,「當然了,那天夜裡,我爹請我娘喝酒,兩個人就好上了,我娘肚裡就有了我。」林逋嗆了口氣,「咳咳……」宛郁月旦微笑道,「後來你爹就娶了你娘?」玉團兒搖了搖頭,「後來我爹就走啦,第二天就走啦,我娘再也沒見到我爹。她沒嫁人就生了我,爺爺很生氣,而且我還天生怪病長得很醜,娘在縣城裡待不下去,就帶著我到山林里躲了起來,一躲就是十幾年。」林逋臉上的笑容尚未展開,怔了一怔,又黯淡下來,「你爹一直都沒有找過你娘?」玉團兒搖頭,「我娘說我爹長得很好看,遇見的女子一定很多,他多半不會記得我娘的。但我娘一點也不後悔,她說看見了我爹以後,她不會再喜歡上別的男人啦,如果爺爺硬把她許配給其他人家,她一定會傷心一生,所以雖然爹走了再也不回來,她一點也不後悔。」
「你爹叫什麼名字?」宛郁月旦柔聲問,玉團兒又是搖頭,「我不知道,連娘也沒問,娘只知道他姓玉。娘說早知道是留不住的姻緣,問了名字又有什麼用呢?有了名字就會想找人,找到了人也許更傷心。」她聳了聳肩,「不管是什麼,反正娘覺得好就是好,她留著爹的一件衣服,有時候穿起來扮爹的樣子給我看,我挺高興的,她也挺開心。」宛郁月旦眉眼一彎,微笑得很是溫潤柔和,「你娘性子真好。」玉團兒笑道,「當然了,我娘是很好很好的。」
天色漸漸的亮了,薛桃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宛郁月旦閉目假寐,神色還很寧定,玉團兒和林逋擔憂薛桃的傷勢,又擔憂望亭山莊的戰局,卻是半點也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