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儷辭回到房間,孟輕雷在房中等他,見他進來,欣然一笑,「今日文秀師太與天尋子上山,願為風流店之事出力,得這二位之助,劍會如虎添翼。」唐儷辭微笑道,「能得師太與前輩之助,是唐某之幸。」他端起桌上的冷茶,淺淺喝了一口,吁出一口氣,「二位前輩帶來幾人?」孟輕雷道,「一百二十二人,劍會上下的房屋已經全部住滿,師太帶來的又多為妙齡女子,只怕不宜與眾人住在一起。」唐儷辭點了點頭,「自寧遠縣送來的廚子手藝如何?」孟輕雷笑道,「萬竅齋送來的廚子,自然技藝精妙,人人都很讚賞呢。」唐儷辭微微一笑,「那請廚房備下素宴,晚上我為師太諸人接風。」頓了一頓,他沉吟道,「至於峨嵋派諸位的住處,先請她們搬進芙蓮居,至於往後妥善的住處,我會另想辦法。」
「芙蓮居不是阿誰姑娘正在住嗎?成大俠還下令要眾人不得靠近。」孟輕雷訝然,「若是文秀師太住了進去,阿誰姑娘要搬到何處?」唐儷辭道,「讓她和紫雲住小廂房。」孟輕雷又是一怔,「小廂房……」
小廂房是丫鬟和僕役的住所,善鋒堂中的丫鬟和僕役很少,不過紫雲一人,以及掃地的小廝兩人、奉茶的童子兩人及廚子三人而已,居住的條件自然不如芙蓮居。唐儷辭讓阿誰搬進小廂房,幾乎便是將她視作奴婢。孟輕雷雖然覺得詫異,但此時以大局為重,「我即刻派人收拾芙蓮居。」唐儷辭點了點頭,淡淡的吐出一口氣,「如果和余負人碰頭,讓他過來找我。」孟輕雷性情穩重,並不發問,領命而去。
好雲山上的人越來越多,士氣到了一個鼎盛的時期。唐儷辭坐了下來,雪白的手指支額,以如今的人力,要與經營十年的風流店一戰,未必落於下風,但兵馬越多、越雜,就越有反噬的可能。究竟有多少人服用了猩鬼九心丸?玉箜篌在中原劍會期間,收服了多少人手?伏下多少心腹?一切都在未知。
要決意戰,就必須勝。
沒有猩鬼九心丸的解藥,中原劍會有再多人馬,都是枉然。
他坐了好一會兒,端起冷茶再喝了一口,門「格拉」一聲開了,余負人走了進來。
「儷辭。」茶花牢一戰之後,余負人原本稱他「唐公子」,後來改稱「唐儷辭」,現在索性直呼其名,「雞合谷傳來消息,解藥……」他壓低了聲音,「也許已有端倪。」
唐儷辭的眼眸微微一動,「來往的時候,可有人跟蹤?」余負人微微一笑,「沒有。」他雖然年輕,卻並不糊塗,自余泣鳳事後他已更加沉得住氣。唐儷辭輕輕嘆了一聲,「方平齋如何?」余負人沉吟,「他學音殺之術似乎頗有所成,專心致志。」唐儷辭眉頭微蹙,「柳眼呢?」余負人輕咳一聲,「煉藥有成,他寫了封信給你,但看起來很煩躁,也許是這幾個月來一直和那些毒草住在一起的緣故。」
「信?」唐儷辭道,「什麼信?」余負人脫下外衫,在外袍里襯縫有一個薄薄的油包,唐儷辭見狀笑了笑,余負人也啞然失笑,「我怕路上遇到柳眼的仇家,不過這封信就算被人劫去,我看也沒人看得懂。」他打開油包,從裡面抽出一張白紙,裡面用木炭彎彎曲曲的寫了許多文字,卻並非中土文字,余負人一字不識,不知裡面寫的什麼。
唐儷辭接過來看了一眼,將它放在桌上,略略沉吟,「他覺得很煩躁?」余負人點頭,「那些毒草的氣味,我嗅起來也覺得心神不寧。」唐儷辭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這樣吧,你按照來時的方法,把阿誰和玉團兒悄悄送去雞合谷。」余負人奇道,「把阿誰和玉團兒送去雞合谷?」唐儷辭頷首,「不要聲張,雖然路途危險,但若是多派人手,只怕更會引起注意。」余負人笑道,「送兩個人過去不成問題,但這兩個女子送到雞合谷,當真會讓他安心么?」唐儷辭眼帘微闔,「也許是更心煩。」他揮了揮手,「今夜就把人送走吧。」
余負人點頭正要離去,突地停了下來,「這幾天你睡過幾個時辰,喝了多少酒?」唐儷辭淺淺的笑,「喝了多少酒……當真是數不清楚……」他支額而坐,神色看起來很疲倦,「你走吧。」
「酒能傷身,你縱然是海量,也不該如此放縱。」余負人道,「我一回到山上,就聽到許多人贊你,昨天和青城派喝酒,前夜和九刀門喝酒,今天早晨和飛星照月手一干兄弟喝酒,人人都說你豪邁瀟洒,絕代風流。」他嘆了口氣,「你身上也不少舊傷,就算不為中原劍會,也該為你自己珍重。」唐儷辭紅唇微抿,淺淺的笑,「舊傷?你欠我一劍……沈郎魂欠我一刀……」他笑得彷彿倚欄勒馬、一擲千金的風流主兒,「為我,你們倆都該珍重,我喝酒不累,為我賣命很累。」
「你……」余負人明知唐儷辭不聽人勸,只是徒勞的嘆息,「你快些休息去吧,兩位姑娘我會妥善照顧。」唐儷辭點了點頭,看著余負人出去,天色漸漸暗了,距離與峨嵋派的晚宴越來越近,他卻沒有任何胃口。
他也沒有睡意,千頭萬緒在涌動,方周、池雲、柳眼、邵延屏、雪線子……成千上萬的人的命運維繫在他身上,如果他不曾對池雲說「你去把沈郎魂和柳眼給我追回來」,如果他在洛陽沒有受傷,也許池雲和邵延屏都不會死。
油燈幽幽的亮了起來,燈光中有許多人影在晃動,他定定的看著,有時候他知道那些都是幻象,有時候他不知道那些都是幻象。
身心都很疲憊的時候很希望有人能幫助自己,但需要人幫助這種念頭他不敢轉,需要人幫助這種話,他死也不會說。
「篤篤」兩聲輕響,門開了,門外的人並沒有進來,是端茶的童子,「公子,素宴備好了,孟大俠、成大俠、董前輩請公子過去赴宴。」
唐儷辭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冬雪彌散,樹木萌新。
在鳳鳴山雞合谷,一年最冷的季節已漸漸過去,這裡天然果樹成林,溪水清澈,水中盛產一種狀如鯉魚的黑色魚類,肉質鮮美,且不生小刺。冬季樹林中有松雞和狐狸,夏季果樹林里生長多種水果,並且野雞野鴨也不在少數。山谷的兩邊山壁之上有山羊群,就算是冬天最冷的時候它們也在岩壁上跳躍,唐儷辭說此地富饒,果然並非虛言。
鼓聲陣陣,敲打著精密而動人的節奏,方平齋恣意擊鼓,縱聲長歌配合鼓聲,倒是瀟洒。柳眼拄著拐杖慢慢走到溪邊,望著積雪初融的水面,那水面上映出一雙略帶狂亂的眼睛,眼神像是很冷漠,眼底卻是充滿了迷茫。
孤枝若雪就是一種毒品,所以猩鬼九心丸也是一種毒品,一種特殊的毒品。
他望著水面,他和唐儷辭一起長大,唐家資助他讀書,他不負眾望考上了M大藥劑學專業,有一度他想進入學校著名的製藥研究所,但最後因為唐儷辭那年要去歐洲旅遊而放棄。他也因為最後的學年沒有交論文而沒有取得研究生學歷,那時候唐儷辭去德國看雪,他又一次做了他的保鏢。
大學、研究所、德國、歐洲……都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強迫自己忘記。溪水以很小的聲音細細的流淌,水面柔和得像玉,映著他那張面目全非的臉。
毒品並不是一種常規的毒藥,所以要製作解藥很難,毒癮很難戒除的原因是一旦成癮,除了身體產生戒斷反應之外,它還會產生強烈的心理需求。這種心理需求會驅使成癮的人不折手段的追求毒品,而造成強烈心理需求的原因是毒品對大腦某個區域的刺激。猩鬼九心丸通過刺激大腦,讓人突破武學的限制,也就是說在刺激大腦方面它表現得更強,但一旦停葯,它的戒斷癥狀就更明顯,要擺脫心理需求就更難。
他對此思考了很久,大腦的神經細胞一旦受到傷害和改變,很難恢復,要阻止它產生強烈的心理需求,就必須對發出需求信號的那部分區域進行干涉和抑制,讓它的活動效能降低。
要用藥物將一個腦毒死很容易,但要將它毒死一部分,讓另一部分依然保持活力就很難;而想利用手邊少之又少的藥物,抑制人腦的某一區域的活動,卻又不妨礙它的整體功能,那就近乎是天方夜譚。
何況發出心理需求的腦的區域,就是管轄感情的區域,只要有微乎其微的錯失,就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情,讓人從熱情變得冷漠,或者是失去理解感情的能力,讓人變成一具行屍走肉。退一步說即使是抑制了這個區域的活動,等到旺盛的心理需求期過去,大腦同樣會對抑製劑本身產生依賴,一旦停葯,或許就會引發狂躁。
根據他的估算,戒斷猩鬼九心丸產生的心理需求期至少在七個月以上,而七個月之後,為了避免突然斷藥引發的狂躁,解藥又必須逐量減少,這個減少的時間,也許也在半年以上。所以即使他的抑製劑能夠成功,戒除猩鬼九心丸的毒性,每個人都至少需要一年半甚至更久的時間。
這麼長的時間,顯然大部分人不可能堅持下來。
他覺得非常迷茫,他不知道現在進行的方向是不是正確?或許他該放棄抑製劑這個設想,著手尋找新的藥物,看看世界上是不是存在一種能夠直接解除猩鬼九心丸毒性的奇葯?或者他只需要直接解除會導致紅斑和麻癢的那部分毒性,而可以對戒斷癥狀視作不見?
眼前是一片迷霧,解藥迫在眉睫,非要不可,而他卻不知道應當向哪個方向前進。他對自己沒有信心,對所有的人都沒有信心,他既不相信自己能製作出符合要求的抑製劑,也不相信成千上萬的服用猩鬼九心丸成癮的人都能按時按量服用解藥,堅持長達一年半之久。如果他製作出解藥,而卻不能令所有的人都按時按量服用,這種解藥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只會有很少的一部分人得救,非常少的、特別有毅力的一部分人。
如果是阿儷,他一定會說:絕對有新的可能性。但他現在明白,阿儷的果斷和自信,並不一定來源於冷靜的思考,他往往在想到方法之前就下斷言,那是因為他一向不需要想到方法才下斷言,他相信自己什麼事都做得到。
那是唐儷辭的風格,不是柳眼的風格,就像承受不了失敗是唐儷辭的悲哀,但從來不是柳眼的悲哀。
他從來都是失敗者,一個錯慣了的人,無所謂一錯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