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誰做了一鍋魚粥,烤了兩條魚,再做了一碗魚頭湯。余負人將玉團兒和阿誰送到雞合谷之後已經離開,黃昏時分,四人圍坐在廚房的木桌旁吃飯。
「魚這種東西,如果能不生鱗又不長刺,全身上下都是肉就好了。」方平齋希哩呼嚕的喝著魚粥,「我喜歡吃魚,但是懶得挑刺,就像我喜歡吃桃卻討厭它長毛。」玉團兒托腮目不轉睛的看著柳眼,「那你以後娶個老婆,幫你挑刺和剝桃子皮就好了。」方平齋下巴一揚,「哦!那你願意為我挑魚刺和剝桃子皮嗎?」玉團兒瞪了他一眼,「不要!」方平齋按著心口,滿臉痛苦,「那你願意為我師父挑魚刺和剝桃子皮嗎?」玉團兒哼了一聲,「他又不喜歡吃桃子。」方平齋指著玉團兒的鼻子,「你看你看,你們看,明顯偏心,區別對待,師姑欺負師侄。」
阿誰忍不住微微一笑,鳳鳳坐在她懷裡,目不轉睛的看著柳眼,他看得那麼專心,彷彿在他眼裡柳眼是個形狀奇怪的糖,或者是一隻他從未玩過的新娃娃。柳眼沉默著讓他看,並不覺得鳳鳳的目光難以忍受,有時候他也凝視著鳳鳳,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的目光交匯著,各有各的思考,都不知在想些什麼。
坐在柳眼身旁,玉團兒顯得很快活,彷彿全身上下都煥然一新。阿誰一口一口的給鳳鳳餵魚粥,鳳鳳雙手抓著椅子的扶手,由於全神貫注都在柳眼身上,阿誰喂他什麼他就吃什麼。方平齋有趣的看著鳳鳳,這小娃娃長大了一些,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瞪得這麼大,好像真的會想事一樣。
柳眼吃著魚粥,非常沉默,他一直沒有看阿誰,即使是玉團兒也漸漸察覺那是一種刻意的迴避。她的笑容漸漸黯淡下來,方平齋的目光在阿誰和玉團兒臉上瞄來瞄去,充滿興趣。
「阿誰。」柳眼沒有看阿誰,吃完了一碗魚粥卻突然說,「借一步說話。」阿誰吃了一驚,放下碗筷,柳眼撐起拐杖,搖搖晃晃的往外走。她本想帶著鳳鳳,猶豫片刻,將鳳鳳遞給方平齋,跟著柳眼走了出去。
柳眼搖搖晃晃的走到山莊外一片樹林之中,阿誰一路沉默,她不知道柳眼要對她說什麼,但顯然非關情愛。
山林中的夜晚分外黑暗,柳眼走到一棵大樹下靠著,那種借力的姿態讓她不知不覺想伸手去扶。但她沒有扶,只是靜靜地站在他面前,她不該給他任何的錯覺,對他最好的人是玉團兒,不是阿誰。
「他……」柳眼開口的聲音微略帶著沙啞,「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阿誰咬住嘴唇,「誰?」柳眼道,「唐儷辭。」阿誰的唇線微微顫抖,「他對我很好。」柳眼似乎是冷笑了一聲,但在黑暗之中,聽起來也像苦笑,「當真么?」阿誰點了點頭,她不知道在乘風鎮里,唐儷辭受到刺激的那一晚,他所說的和所做的,那些算不算……對她不好?他是試圖要傷害她,也許他真的想殺了她,但最終……他什麼也沒做。
他說希望她心甘情願的為他去死。
那種話……依稀也不算對她不好。
夜風很涼,柳眼沉默了好一會兒,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對那句「他對我很好」感到很失望,深深吸了口氣,她正要開口說要離開的時候,柳眼又問了一句,「他好嗎?」
她怔了一怔,柳眼有多恨唐儷辭,她非常清楚,方平齋和她說過,柳眼教他音殺之術,有一半是為了要他去殺唐儷辭。但幾個月不見,他居然能夠心平氣和的和她談唐儷辭,甚至問他好不好?是發生了什麼事么?
「他……挺好的。」她其實無法判斷唐儷辭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他總是帶著微笑,溫文秀雅,彷彿無所不能,即使有時候會歇斯底里,但短暫的歇斯底里也不能算是「不好」吧?
「他現在都在做些什麼?」柳眼低聲問,言下竟是有幾分關心。
「他在好雲山招募人手,等到猩鬼九心丸的解藥現世,他就要出兵菩提谷,剿滅風流店。」阿誰道,「他現在很忙,有時候幾日幾夜都不曾休息。」其實唐儷辭究竟在做些什麼,她也根本不了解,即使儘力想要解釋,也不知該為他說些什麼。
「他吃什麼?喝什麼?沒有休息?」柳眼突然怒了起來,「他又當自己是不死的神么?又在折騰自己,又在玩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把戲么?」
阿誰咬了咬唇,「他……」她頓了一頓,終於說了一句不是如木偶一般生硬的回答,「他很累,只是撐住,對誰都不說。」
柳眼挪動了一下,那張臉頰暴露在月光之下顯得很可怖,「他不說,你不會問么?」他怒道,「他一輩子難得在乎哪幾個人,你卻偏偏不關心他。」
阿誰張口結舌,「我……我……」她嘆了口氣,柔聲道,「發生了什麼事?你不是曾經很恨他的嗎?」並且,從前柳眼為了唐儷辭與她之間曖昧的關係而大發雷霆,現在他卻怪她不夠關心他。
柳眼一拳打在樹榦上,樹枝上的薄雪紛紛揚揚的落地,「他……他……」他一句話噎在喉嚨里很久,才啞聲道,「他不能吃有味道的東西,不能喝酒,不能與人動手,要好好的休息……」
阿誰微微一震,一種出奇不祥的預感籠罩下來,「為什麼?」
「因為他快要死了。」柳眼低聲道,又一拳打在樹上,「因為他……快要死了,他自己……他自己卻不知道。」
夜風颯颯作響,冬夜的風吹得人冰寒入骨,阿誰一雙眼睛在瞬間睜得很大,像是突然失去了神采。
「他有戒酒禁武么?」柳眼低沉的問。
她搖了搖頭,茫然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
「他有沒有又單人匹馬去做什麼危險的事?」
她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他就是整天……整天和來好雲山的各路豪俠喝酒,他們都覺得他很好,大家都很敬仰他……都很相信他……」柳眼冷冷的道,「他把方周的心埋在他自己肚子里,損害了他自己的腑臟,又拖延了三年之久,已經不能挽救。目前看起來沒事,那是因為他本身體質太好,誰也……誰也不知道他能拖到什麼時候……」
她聽到這種驚人的消息,心裡應該很難過,但根本哭不出來,她常常覺得靈魂不知在何處,現在更是整個人都空了,「你不是很恨他嗎?難道你不高興?唐公子就要死了,你的心愿也該滿足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出這句話來,平常的她不會這樣說話,這樣說話會刺傷別人。
柳眼全身搖晃了一下,看起來像要跌倒,她這次沒有想到去扶他,只是茫然看著他,眼神的焦點不知道落在何處。
「我以前以為……」柳眼這句話說得很艱澀,「他十惡不赦。」
這是個滑稽的回答,江湖武林的頭號邪魔柳眼,怨恨江湖俠義道之首唐儷辭的理由,是因為他覺得唐儷辭十惡不赦。
但阿誰沒有笑,這句簡單的回答之下藏有多少複雜的恩怨她也不想明白,只是眼圈突然紅了。
「但其實他只不過是控制欲太強,他想要保護別人,卻不知道如何去守護……所以他就控制別人。」柳眼暗啞的道,「他想要保護別人,是因為他想要大家關心他,他喜歡所有的人都在乎他。但他……他總是弄得適得其反,他控制別人,總是讓大家都怕他恨他討厭他……」
「所以他再也不敢讓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一旦被人發現他是為了想要被人喜歡才這樣拚命,甚至拚命了也得不到大家的喜歡,他會羞憤而死。」阿誰低聲道,「所以他索性讓大家一開始都怕他恨他討厭他,這樣他就不失望,就不會受傷害。」
柳眼不答,阿誰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他就像個孩子。」柳眼點了點頭,「他怕被人了解,因為他從來沒有被人了解過,他怕到了根本無法接受的地步,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麼要讓人恨他?他躲起來根本不和我說話。」
「我知道,他要我心甘情願為他去死,我說做不到,我說做不到的原因是因為我覺得別人比他好,那時候他的樣子……就像……就像活生生要去死一樣。」她顫聲道,「我不知道他受不了這個。」
一隻白玉般的手從黑暗的樹影下伸了出來,握住她的手,柳眼離開了那棵樹,「他難得在乎幾個人,他說他喜歡你,雖然他喜歡你就要折磨你,但是我希望……我希望你能更有耐心,希望你能明白他其實不算太壞。」
他的手掌在寒冷的夜裡顯得很溫暖,她看見了他的臉,他的臉很可怕,但那雙眼睛依然很漂亮,依然充滿了哀傷,在這樣的黑暗裡,他的眼睛是那樣的溫柔。她的唇微動了一下,「你……你不是……非常……喜歡我嗎?」
他全身一震,「我……」
「唐儷辭要死了,他這麼幼稚,他受不了刺激,他有這麼多缺點,你為什麼不說說他有多麼多麼不好,然後說你想要我對你好呢?」她在顫抖,開始抑制不住,「你打過我、罵過我、強暴我又看不起我,但是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比我和唐儷辭在一起的時間長得多,我們曾經那麼親密,就像夫妻一樣,你為什麼不說要我愛你?為什麼不說你想和我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們……我們有過孩子,但他……他死在那個水牢里……我沒有說我一直沒有說,可是我忘不了。你知道你打我罵我強暴我又看不起我的時候,我有多痛苦嗎?你知道我在水牢里失去孩子,生不如死的時候是什麼感受嗎?我不恨你,我知道你這樣對我是因為你很想對我好但不敢對我好,我知道你也很痛苦,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很多,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才不幸!但是你——你現在叫我去愛唐儷辭——如果你根本不想要我的話,為什麼要折磨我?」她的眼淚流下,掠過面頰的時候是那麼冰涼,「我不想愛上唐儷辭,我不想!我其實一點也不想了解他,我只想離他越遠越好,既不要聽到他的聲音也不要看到他的人,他要死了也好,他過得再富裕再輝煌也好,和我又有什麼關係?人人都對我說要善待他,甚至連我自己也常常對自己說,因為他是這樣重要的人,因為他關係整個江湖的安危,因為他對我這麼執著這麼好,他救過我救過鳳鳳,他給我這世上能想得到的所有的東西,所以我不能對不起他,我要對他好,我要盡量讓他高興讓他滿意!可是——有誰為我想過——想過愛上他是什麼樣的後果?我……我從來都不敢愛他,我花費了多少精神、用了多少時間來思考要怎樣才能不愛上他你們又知道嗎?」她的眼淚從冰涼變得滾燙,「要愛上他很容易,但不能愛上他,他是個地獄!是個讓人真的會心甘情願為他去死的地獄!」
柳眼宛如木雕一般僵立在地,彷彿一動都動不了。
阿誰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救救我,我不要愛上唐儷辭,真的不要!你現在說你要我,我就跟著你,我不會背叛你,會照顧你一生一世,好不好?」
她的話沒說完,身子就被灼熱的手臂緊緊的抱住,柳眼將她擁入懷裡,灼熱的呼吸觸及她的臉,他依稀本是想吻她,但想及自己如今的容貌,終是沒有吻下去,只是死死的抱著她。
她絕望的任他抱著,她現在不要顏面和尊嚴,甚至不考慮玉團兒,只想要個主人能收留她叛離的靈魂。
他全身都很燙,過了許久之後,柳眼沙啞的道,「以前的事……是我對不起你。」她搖頭,她不要道歉,她只想拿那些痛苦交換一個歸宿,要一個沒有唐儷辭的地方。柳眼停了一下,繼續說話,「現在……是不是只要不是唐儷辭,是誰要你,你都……可以?」
她突然從頭到腳變得冰涼,一瞬間連呼吸都宛若突然消失了。
他仍然在說,而她多麼希望這一刻時間停止或者倒流,讓他再也說不下去。
柳眼沙啞的道,「我不是不想要你,我發誓……我比他愛你……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愛你,但……我比你更清楚,你心裡……你心裡其實早就……」他沒說下去,換了一句,「如果我現在說要你,你的心能回來,即使他快要死了我也不會放手讓你走。但不是那樣的——根本不是那樣的——不管誰說要你、不管你跟著誰走了,你會愛別人嗎?你注意他在乎他,整天都在想他,但你自己卻不承認。」他深深地呼吸,「你愛他,他快要死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對他和你自己都好些,自欺欺人……自欺欺人不能讓你幸福。」
「啪」的一聲,她將柳眼一下推倒在地上,臉色蒼白如死,「你錯了!你錯了你錯了你錯了!我愛的人是傅主梅,不是唐儷辭!」
柳眼摔倒在地,手肘撞出了鮮血,「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她站在寒冷的夜風中瑟瑟發抖,滿臉的驚恐和失措,聞言情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臉。柳眼冷冷的看著她,她極度絕望和狂亂的看著柳眼,即使在她被強暴的那一晚,她也沒有這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