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負人回到好雲山上。
峨嵋派已經住進了芙蓮居,聽說那晚唐儷辭主持素宴,讓文秀師太和峨嵋派眾女都非常滿意,就在素宴進行之時,峨嵋派眾人的一切生活所需都已備齊,更讓文秀師太讚譽。之後的幾日,唐儷辭和眾人詳談組合之法,又將好雲山七百多人分隊進行操練,眾人根據自身所長合作分工,作戰之能大為長進。
雖然唐儷辭絕口不提風流店的巢穴在何處,但人人皆知他心中有數,好雲山日日佳肴,時時操練,山上高手眾多,當下對其他人進行指點,不少人欣喜若狂,許多思索多年不得其解的難題茅塞頓開,武學日益精進。
士氣高漲,信心益增,孟輕雷忙碌之間越見興奮之色,連成縕袍臉上也略有緩和之色。余負人連續幾日都未見過唐儷辭的人影,聽聞他在為眾位掌門作陪,一連過了四日,他才在迎嵩山派掌門的酒宴上見到唐儷辭。
他看起來依然臉色姣好,飲酒之後滿臉紅暈,欲醉而不醉,現在好雲山上下無人不知唐公子雖有酡顏之色,卻是千杯不醉,但總有人躍躍欲試,要與他比酒量。嵩山派掌門張禾墨自忖自己平時能喝五十餘斤美酒,難道還喝不過這個相貌文秀的年輕人?他一貫憤憤不平,嵩山派雖然自有秘技,卻因為少林寺位於嵩山,導致武林中少聞嵩山派之名,人人一提起嵩山,便言「嵩山少林寺」,從未聽人提及嵩山派,故而此次中原劍會要戰風流店,他風塵僕僕趕來參加,只盼在大戰之上揚名立萬,壓倒少林,開嵩山派萬古不見之先河。上到山上,見唐儷辭如此秀雅,心中更是瞧不起,心道山上數百英豪就聽命於如此一個公子哥,真是丟臉丟到他奶奶家去了,唐儷辭請他赴宴,他一拍桌子答應,之後便打定主意要拼酒。
今日的晚宴為嵩山派眾人設了三十三個座位,唐儷辭、孟輕雷、成縕袍、余負人和董狐筆作陪,嵩山派人雖不多,但中原劍會無論接待誰都一視同仁,全數作陪相見。張禾墨自覺身價倍增,那張紫銅大臉上布滿了得意之色,酒過三巡,孟輕雷請大家隨意,就在眾人拾筷準備大嚼之時,張禾墨突然道,「聽說唐公子酒量驚人,張某人自幼好酒,一遇到酒量好的人,如果不比個高下就全身不舒服,唐公子既然是海量,不知道張某可有幸與唐公子一較高下?」
孟輕雷等人聞言側目,唐儷辭近來已喝過太多的酒,山上人馬眾多,住宿食水包括眾人遺棄的垃圾廢物都是需要悉心處理的問題,許多派門素有讎隙,又需他從中周旋,此時好雲山上的士氣和氣象不知花費他多少心血精力,人已經很疲憊,實是不宜大量飲酒。孟輕雷哈哈一笑,先道,「唐公子另有要事,不宜多飲,張兄如要喝酒,在下奉陪。」
張禾墨嘿嘿一笑,「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從命了。」他拍了拍身邊的酒罈,這一壇並非烈酒,「換『青蛇醉』。」
青蛇醉是一種藥酒,在烈酒之中浸入毒蛇,毒蛇的毒液與酒液交融,比之尋常烈酒更多了一層刺激。許多人喝青蛇醉是為了強身健體,小酌不過一杯,張禾墨卻是長年喝慣了,尤其喜愛那種獨特的滋味。
孟輕雷皺起眉頭,青蛇醉是烈酒中的烈酒,飲得多了,酒中毒蛇亦會傷人,但張禾墨划下道來,豈能不接?當下童子搬入十壇青蛇醉,擺在兩人身邊,唐儷辭微微一笑,並不阻止。張禾墨拍開一個酒罈,倒下一碗青蛇醉,站起道,「今日有緣相聚,共為江湖盛事,日後同生共死便是兄弟,我先干為敬。」當下一口將一碗酒喝盡,錚錚兩聲扣指彈了彈碗緣。
孟輕雷也站了起來,向身周各位一敬,將一碗青蛇醉一口飲盡。他其實從未喝過這種藥酒,入口只覺又苦又辣,還有一股腐敗的怪味,幾乎沒立刻噴了出去。張禾墨哈哈大笑,「這種酒是比較烈,但喝多了強身健體,其實大有益處,孟大俠估計還沒有喝過吧?」孟輕雷咳嗽了一聲,「滋味是比較奇特。」
余負人苦笑,孟輕雷並不好酒,看張禾墨這種架勢,恐怕不會善罷甘休,而自己酒量泛泛,成縕袍幾乎是向來滴酒不沾,除了這次好雲山盛會,偶爾陪飲幾杯,他從不喝酒,董狐筆年事已高,今日若是讓張禾墨比了下去,日後不免趾高氣揚,不受管束。
張禾墨又倒了一碗酒,「這杯酒,敬孟大俠與我一見如故,希望孟大俠日後為江湖立功立業,揚名立萬,哈哈哈哈。」他又是一口喝盡。孟輕雷只得再喝一碗,這藥酒的滋味實在古怪,兩碗下肚,他已頗覺眩暈,心下暗暗驚駭。
張禾墨看在眼裡,錚的一聲敲碗,「孟大俠喝不慣青蛇醉,不如換女兒紅,在下以蛇酒代茶,敬各位。」他說「敬各位」,並非一碗敬一桌,卻是一人一碗,逐一敬過,等他一桌輪完,已經喝下三十餘碗,面不改色。孟輕雷持碗苦笑,他本非盛氣凌人之人,遇上張禾墨這等咄咄逼人,真是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若要換酒,必是丟了顏面,何況三十餘碗女兒紅他也喝不下去。正在無法下台之際,一隻雪白溫潤的手伸了過來,接過他手中的酒碗,孟輕雷越發苦笑,嘆了口氣,伸手接過酒碗之人微微一笑,「唐某先和張掌門喝幾杯,輕雷不慣青蛇醉,過會和張掌門品『碧血』。」
張禾墨暗自一驚,「碧血」此酒貴於黃金,他聞名已久卻是從未喝過,唐儷辭一句話扳回了顏面,卻又不露痕迹。他看著唐儷辭提起一壇青蛇醉,身邊的童子精乖的擺上一隻只空碗,唐儷辭提著酒罈,一傾一碗、一傾又是一碗,童子揣摩著他的神色,手上不敢停下,一直到擺到三十餘碗,唐儷辭才停手。眾人駭然看著他,倒不是驚駭他這一傾一碗的手上功夫,而是以他如此一個貴介公子,居然要喝下三十多碗青蛇醉,這些酒水倒在一起,足有兩壇之多,張禾墨身材魁梧肚若酒缸倒也罷了,唐儷辭秀雅絕倫,要如何喝得下去?
「嵩山派豪邁為風,唐某先敬諸位一杯水酒,以慰各位遠來辛苦。」唐儷辭拾起孟輕雷的那一碗酒,先張禾墨一敬,微微一笑,一飲而盡。他飲酒易上臉,一碗酒下肚,臉色已是酡紅如醉。張禾墨頓起輕蔑之心,卻見他不溫不火,一人一人喝下去,喝完一圈,正好三十七碗。
桌上擺了三十七隻空碗,他的臉色和喝下第一碗酒一樣,並沒有什麼變化,眼神依然清醒,「另外一杯,唐某代江湖蒼生敬諸位,敬嵩山派願為江湖蒼生赴湯蹈火,不惜生、不怕死。」他再度提起酒罈,倒滿三十七碗酒,對著張禾墨再度微微一笑,照舊一碗一碗的喝下去。
張禾墨喝下一碗酒,眾人鴉雀無聲,看著唐儷辭喝下第二輪三十七碗酒,嵩山派的眾人駭然看著唐儷辭,僵硬的喝下自己那碗酒,有些量淺的人已快要吐了出來,唐儷辭卻仍是那副模樣,絲毫未變。
如此多的酒真不知道喝到他身體什麼地方去了,張禾墨提起自己的酒碗,本想說句什麼,但卻似所有能說的敬酒詞都被唐儷辭說得差不多了,索性自斟自飲,一碗一碗的猛灌。喝到二十多碗,他將酒碗往地上一摔,哈哈大笑,「唐公子果然是海量,在下甘拜下風,能喝下四壇青蛇醉之人,在下也是第一次看見。輸了輸了,中原劍會果然人才濟濟,連酒才都是天下無雙,吃菜吃菜!」
唐儷辭微微一笑,命童子撤下那些空碗,持起筷子,安靜吃菜。孟輕雷幾人舒了口氣,當下酒宴氣氛鬆動,眾人開始細談風流店之事,唐儷辭喝下如此多的酒,卻依然言語溫雅,清醒理智,沒有絲毫醉意。張禾墨是酒國老將,卻也很少看見有人能喝下這麼多酒依然一如平時,心裡不免有些佩服,那股傲氣不知不覺消散了許多,暗想唐儷辭果然是了不起。
夜裡二更,酒宴終於散場,等嵩山派眾人散去之後,余負人終是有機會和唐儷辭一談,「儷辭,借一步說話。」孟輕雷和成縕袍另有要事,對他點了點頭,一起離去,董狐筆嘻嘻一笑,「年輕人就是氣盛,喝酒喝得比水還多,到得老來你就知道好酒是要死的毛病,日後還是少喝點好。」唐儷辭含笑稱謝,董狐筆自顧自往西去,余負人見四下無人,便道,「阿誰姑娘和玉團兒已經送到雞合山莊,路上平安,你可以放心。不過……」他淡淡一笑,「我看柳眼的臉色並不好,好像一點也不歡迎。」
「放心吧,」唐儷辭淺淺的笑,「他或許不歡迎,但他會安心。」他看了看滿桌的菜肴,「山上人馬眾多,風流店不可能沒有聽到風聲,如果我所料不差,很快……就會有變故。」余負人一怔,「什麼變故?」
「有人……就要回來了。」唐儷辭和余負人站得甚近,余負人感覺得到他說話時那股含著酒意的溫熱氣息,彷彿是刻意說得字字熏然,要勾魂攝魄一般,「桃姑娘就要回來了。」
「桃姑娘要回來了?」余負人又是一怔,「那豈非很好么?」
「很好。」唐儷辭柔聲的笑,揮了揮衣袖,「真的很好。」他也不告辭,施施然轉身,往他房間走去。余負人知他脾氣,並未多問,心裡滿是疑惑,西方桃若要回到中原劍會,中原劍會聲勢更壯,有何不好?
唐儷辭回到房裡,順手關上房門,點亮了油燈。
他依然沒有睡,就坐在桌邊,靜靜地看著油燈。
燈火搖曳,光影飄忽,酒意漸漸上涌,他依稀又在燈光里看到許多人影,甚至隱隱約約聽到聲音,有方周的聲音、池雲的聲音、邵延屏的聲音……
大家都在說話。
只是說的每一句他都彷彿聽見了,卻又是聽不懂。
酒意仍然在上涌,青蛇醉是有毒的酒,他覺得頭昏腦脹,站起身來,「哇」的一聲將剛才喝的酒和吃下去的晚宴吐出來一大半,歇息片刻,又是吐了出來,未過多時,那四壇烈酒幾乎被他吐得乾乾淨淨。
怪異的酒氣蒸騰上來,將他熏醉又將他熏醒,他將地上的穢物清掃乾淨,又沐浴更衣,把屋裡的一切都收拾得毫無痕迹,坐下來休息的時候,他才想到他醉了。
今夜終於可以入眠。
因為他醉了。
不必再點著油燈,不用看油燈里許許多多的人影;也不用怕黑暗,黑暗裡再多的鬼影他也看不見。
醉了就是醉了,醉了就不必勉強自己清楚的思考什麼,可以零碎片段的胡思亂想,也可以什麼都不想,可以將一些奇思怪想當作真的。
將阿誰送去雞合山莊,阿眼會高興嗎?他其實不知道,只是……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給他的了,除了阿誰,他還能給他什麼呢?送她走,是因為自己終於厭倦了,還是為了猩鬼九心丸的解藥?他其實分不清楚,很多時候他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麼清醒冷靜。如果阿眼能移情玉團兒,那對誰都好,只可惜玉團兒那小丫頭……什麼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