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下起了大雨。
阿誰收起裝木耳粥的碗筷,輕步退了出去。柳眼從床上下來,拄著拐杖走到窗前,他看著大雨,端著一杯已涼的茶水。當一個人很疲憊卻絲毫不想入睡的時候,會有出乎尋常的耐心來品味一杯水的滋味,他覺得茶水很涼,入口清淡,已幾乎品不出茶香。
門外有人嘩啦一聲走了進來,柳眼微微一怔,那聲音就如往地上潑了一瓢的水。進門的是方平齋,他左右手各抱了一面大鼓,渾身淋得濕透,衣裳全在滴水,「哦!師父你竟然起身了,我還以為你就打算在上面躺一輩子,不到山崩地搖海枯石爛不離那張床,萬年之後人們就會在那張床上看到一具白骨,並且想抬也抬不下來……」
「你喝醉了?」柳眼凝視著他,方平齋腰間系著一個酒葫蘆,雖然全身濕透,他依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氣。方平齋放下那兩個大鼓,嘆了口氣,「我已跳進河裡泡了半個時辰,不會喝酒就是不會喝酒,怎麼做也掩蓋不了啊……」他臉色本來紅暈,酒紅上臉也不怎麼看得出來,神態也並沒有什麼不對,但柳眼便是瞧了出來。
「你哪裡來的酒?」柳眼淡淡的問。方平齋脫了那件浸透了水的沉重外衣,「不好的來路,問清楚了你會後悔。」柳眼似乎是笑了一笑,「無所謂,我一直在後悔。」方平齋哈哈一笑,「說得也是。我問你一個問題,認真回答我好么?」柳眼為他倒了一杯冷茶,「說。」
「假如你有一片家業,非常輝煌,舉世無雙,你的父親母親非常愛你,不僅如此,你的兄弟姐妹表嫂堂侄,甚至奴僕婢女,包括掃地的小二看門的老頭全都非常愛你,全都願意為你生為你死。突然有一天你的父親母親死了,你的家業為人所奪,一天之內家破人亡,大哥無端喪命,二哥認賊作父,四弟流離失所,二十年後,你長大了,練成一身武功,你會怎麼做?」方平齋問,語氣依然輕浮。
柳眼眉頭微蹙,「怎麼做?」方平齋苦笑,「是啊,你會怎麼做?你會復仇嗎?你會奪回一切嗎?」柳眼道,「我不知道。」方平齋拍了拍額頭,「我就知道問你簡直是浪費我的口水,好師父你頭腦很差糊裡糊塗……」柳眼打斷他的話,淡淡的道,「但我知道如果是唐儷辭,他絕對奪回一切。」方平齋一呆,「哈?」柳眼道,「失去一切,你會甘心嗎?那並不是你的錯,而是他人的錯。做錯事就要付出代價,唐儷辭從不善罷甘休。」他笑了一笑,「而我,我不知道我會怎麼做,但如果我什麼也不做,一定不會心安理得。」
「哈哈,是嗎?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救你出來的奴僕婢女被人所殺,突然之間你變成孤身一人,你又該怎麼做?」方平齋笑道,「變成孤身一人之後,不會再有人寄望你復仇,沒人知道你曾經擁有的一切,過往就宛如一場虛夢,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假裝你從來不曾擁有過什麼。」
「那是自欺欺人。」柳眼看了他一眼,「你為什麼選擇放棄?」方平齋不以為意,他這個問題真正想問的人是誰,彼此心知肚明,聞言一笑答道,「因為選擇復仇很累,要負擔很多責任,要殺很多人,也許是屍骸成山,血流成河,為了我一家的失落,殺成千上萬的人,有必要嗎?」柳眼淡淡的道,「這種問題,無法問他人吧。」
「唉……浪費唇舌、浪費精神浪費心力兼浪費我的感情……」方平齋嘆了口氣,從懷裡拔出濕淋淋的扇子,揮了兩下,慢慢往他房間走去,柳眼看著他的背影,「方平齋。」
這是他第一次叫他這名死皮賴臉糾纏不清的徒弟,方平齋「哦」了一聲,回過頭來,柳眼道,「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他搖了搖頭,緩緩的道,「但你不能不想。」
方平齋微微一僵,過了一會,他哈哈一笑,「師父,你這句話真是……」他哽住了,負過手去,他沒有把話說完,就這麼徑直回了房間。
柳眼炯炯的眼神盯著方平齋的房門。
方平齋顯然是遇上了絕大的麻煩,但問題並不在於問題本身,而在於他在逃避。他不想選擇,於是他來問他,但——
但誰也無法替誰做這種決定,他就是總是讓別人代替他做這種決定,所以才走到今天這步,不是么?
方平齋心中真正的想法是什麼?
他將會選擇什麼?或者是繼續逃避?
無論選擇什麼,都不會比逃避更痛苦。
那天晚上、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方平齋都沒有出現,阿誰打開他的房間,卻見他的房中空空如也,竟是不知何時已經杳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