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公子,雪線子前輩受毒藥所苦,如果有一種能解百毒的奇葯,說不定就能解藥人之毒。」人群中有人柔聲道。唐儷辭驀地抬頭,說話的人嬌顏桃衣,正是玉箜篌,電光火石之間他已明白為何玉箜篌要將雪線子送回好雲山,除了換取鍾春髻之外,這正是他處心積慮的圖謀。
眼見唐儷辭並不回答,玉箜篌微微一笑,「萬竅齋手握天下奇珍異寶,坐擁不計其數的金銀,難道買不到一樣解毒之葯?如果唐公子有往這方面想,說不定雪線子前輩的毒傷早已好了。」他此言一出,張禾墨等人暗忖也有道理,難道萬竅齋里就不曾收有什麼能解百毒的奇葯?就算沒有奇葯,什麼千年靈芝、萬年的何首烏、天山雪蓮之類的也是有的吧?唐儷辭難道真的忘卻此點,沒有拿出來救人?或者說難道是他捨不得以這等價值連城之物換雪線子一命?當下有不少人看唐儷辭的眼光就含有鄙夷之色。
唐儷辭眼帘微垂,回答的聲音很平靜,「這個……倒是我忙中有錯,竟然忘卻此事。」他扶著雪線子慢慢站起,「但此時即使萬竅齋飛馬送葯而來,恐怕也是來不及……」玉箜篌柔柔的嘆了口氣,「唐公子不是留有少林大還丹么?這等葯中奇珍,為何不拿來給雪線子前輩一試?」唐儷辭目中陡然掠過一抹殺氣,隨即淡淡一笑,探手入懷,從錦帕中取出一顆色澤淡黃的藥丸出來,「這是醫治內傷的藥物,對毒傷只怕並無作用。」
「唐公子,先試了再說吧。」文秀師太忍不住道,「你看雪線子表情如此扭曲,就知道他已經痛苦到了極點,如果不動手救他,恐怕就要遺憾終身!」張禾墨等人連連點頭,雪線子毒性已發,狂亂無比,如此時不救,一旦錯過時機,即使之後人救回來了,恐怕也要傷及頭腦。
唐儷辭流目望了眾人一眼,順手將大還丹遞到玉箜篌手上,平靜的道,「讓你來吧。」玉箜篌嫣然一笑,「你真是……通情達理。」他手腕一翻,將大還丹塞入雪線子口中,唐儷辭冷眼相看,只見他指間夾葯,塞入雪線子口中的並非只是一顆大還丹,尚有另外一顆紅色藥丸,但身後眾人卻看不見。
藥丸服入口中,唐儷辭一直扶著雪線子,順手按在他後心助藥力發揮。他的內力沛然,雪線子本身根基深厚,當下大還丹的藥力迅速發散,承載另一種奇異的藥力運轉全身,片刻之後,雪線子臉上痛苦的表情漸淡,慢慢顯得寧定。
玉箜篌踩著女人般秀氣的小步退回人群之中,眾人眼見大還丹竟然奏效,都是嘖嘖稱奇。如張禾墨之流已大讚桃姑娘聰明伶俐,善於為人著想,言下之意就是唐儷辭身懷救人之葯,竟然不知,未免有點那個。成縕袍幾人雖然疑惑,但親眼所見是大還丹救人,不得不信,但要說唐儷辭身懷救人之葯卻故意不救人,那又絕不可能。
雪線子表情漸定,但並未清醒,唐儷辭助他運功,過了一陣停下手來,「看情況短時間內不會清醒,送他回房休息。」身旁齊星連忙將雪線子抱起,送往雪線子住宿的廂房。唐儷辭轉過身來,身前眾人看他的目光似驚似疑,前幾日究竟是誰四處殺人?唐儷辭如此聰明,身懷救命之葯,難道是當真沒有想到救人之法?短短片刻,玉箜篌隻言片語,就顛覆了好雲山一干人等對唐儷辭的信心。
這就是送回雪線子最大的目的,唐儷辭微微一笑,回視了眾人一眼,衣袖一抖一負,一句話不多加解釋,緩步走出眾人圍成的圈子。
他既不說慚愧,也不說告退,就這麼徐然而去。
眾人獃獃的看著他的背影,一時間誰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唐儷辭走向自己的房間,提筆繼續寫方才的字帖,神情一片平靜,該來的遲早都要來,是今天發生、或者明天發生,都是一樣。
第二天黎明,晨曦未起之前,一人駕駛馬車,緩緩而上好雲山。
半途之上,成縕袍提劍當關,四周是一片黑暗,星辰早已隱沒,初曦尚未升起。
駕駛馬車的人身著白色道袍,一身仙風道骨,留著三縷長須,正是清虛子。他平日一貫著黑,面罩黑紗,現在突然露出面目,雖然江湖中大都並不識得他這張面目,但已有道門前輩的氣勢。他身後馬車之內綁有兩人,一人正是柳眼,另一人卻是方平齋。
柳眼凝視方平齋,一言不發,他被點了穴道,即使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方平齋卻是偽作穴道被點,此時施施然坐在車內,表情怡然。
兩人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方平齋嘆了口氣,「師父,我不習慣如此安靜。」柳眼淡淡的看著他,目中並無憤怒之色,但也無親近之意。「恨我嗎?」方平齋自言自語,「對那絕情絕義殺人放火的一刀。」柳眼目中掠過一絲凌厲之色,但並無恨意,方平齋出手輕重如何他看在眼裡,那一刀雖是重傷,但方平齋已留了情。而唐儷辭所派之人按時會來,阿誰應當能夠得救。
「將來也許會做許多對不起師父、對不起蒼生百姓、對不起天下武林之事,方平齋在這裡先道歉了。」方平齋仍是絮絮叨叨,「師父你曾說我是個喜歡引起別人注意的人,沒錯,我一直相信自己即使不屬七花雲行客、即使不是柴家後人,一樣能夠出人頭地。但現在我明白一個人要出人頭地要維持頂峰,要坐擁天下,他要付出什麼……」
柳眼本沒有心聽,聽到此處,心中微微一動,他曾距離坐擁天下只差一步,他也曾殺人放火無所顧忌,坐擁天下要付出什麼……即使付出了他現在所付出的,也依然不夠。一時失神,已不知方平齋說了些什麼,只聽他最後說,「……總而言之,雖然我不求諒解,但希望師父能明白我的苦衷。」
即使明白苦衷,那又如何?眼前這人動了殺機,決意要走一條血路,無論是友情或者良心都阻攔不住,即使明白苦衷又能如何?即使能諒解,卻又能認同嗎?
不能認同方平齋所走的血路,諒解只是讓立場相異的人徒增痛苦而已。柳眼不知道阿誰生死如何,心裡極涼,初夏的天氣微略有些悶熱,他卻是從心裡涼到四肢百骸,指間猶如凍僵一般,沒有半點知覺。
方平齋和風流店聯手,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說他是柴家後人,難道是柴榮的後人……那所圖者就是皇位……柳眼對所謂帝王之爭毫無興趣,但如果方平齋要通過風流店這條路染指皇位,他就一定要對唐儷辭不利,而自己——
正是對付唐儷辭的利器。
想及這點,他就覺得悲涼,他如果在幾日之前就絕食而死,阿誰就不會重傷,或許方平齋仍然在猶豫他的皇位之路,更沒有人能威脅到唐儷辭。前幾日他以為不死是正確的,因為不死能安慰到幾個人,幾個他覺得重要的人,玉團兒、阿誰、唐儷辭等等,但原來他早早去死才是真正正確的,毫無用處的廢物,永遠只會拖累別人。
玉團兒會傷心又如何呢?她還那麼年輕,傷心過一陣就會忘記。柳眼默默地坐在車內,那小丫頭……他微微笑了笑,還是不要和他在一起比較好吧?天真浪漫的小丫頭,和害人的廢物在一起,能有什麼結果?
清虛子駕車而上好雲山,未上半山,山道上有人提劍當關!
白霧飄渺,山風微微。
成縕袍長劍駐地,表情淡漠彷彿已經在此等了很久了。
清虛子一勒馬,馬車停下,「在下道號清虛子,武當道士,特來拜會唐公子,請閣下讓路。」車內柳眼聽聞有人攔路,精神微微一振,方平齋掠目一看,低聲一笑,「是成縕袍。」
「假話就少說了。」成縕袍淡淡的道,「清虛子,車上的人留下,你離開此地,中原劍會不歡迎風流店的惡客。」
清虛子淡漠的看了他一眼,「我是武當前輩,你要和我動手?」
「武當前輩又如何?」成縕袍冷冷的道,「和你動手又如何?」
「這裡距離善鋒堂很近,一旦動起手來很快就會被人發現。」清虛子也淡淡的道,「到時候眾人來到,見你與我動手,我是送奸賊柳眼上山的武當前輩,你阻我上山,只怕眾人要認為風流店的姦細就是你吧?」
「嘿!」成縕袍一聲冷笑,「是嗎?不試怎會知道姦細到底是誰?」他提劍而起,唰的一聲精鋼長劍映日而出,劍刃映照日出之光刺眼非常,清虛子一躍而起,空中方傳破空之聲,劍光閃爍,成縕袍在劍出瞬間已攻出兩劍一刺一掃,而此時錚然一聲,劍鞘方才墜地。
清虛子掌納乾坤,以武當太極拳與成縕袍周旋,他意不在爭勝,而在拖延時間,如能早早引出好雲山眾人前來觀戰,那這一局不但可以逼走唐儷辭,還可以拖成縕袍下水,一箭雙鵰。
砰然聲響,清虛子拳腳不往成縕袍身上施展,卻盡往大石、樹木身上打去。太極拳以虛化實,只見大石碎裂、樹木折斷,引起無數聲響,清虛子之意昭然若揭。成縕袍心頭慍怒,今日絕不能讓這三人上山,一旦三人上山,嫁禍唐儷辭,此時紅姑娘尚未回來,便會讓玉箜篌奪取好雲山主事之權!他決意速戰速決,長劍厲嘯,招招都是殺手。
白影一閃,一人輕身插入兩人戰團,成縕袍長劍掃過,清虛子揮掌而來,這人只是一閃之間就已避過,隨即左手接掌右手彈劍,「錚」的一聲脆響,成縕袍被震退三步,清虛子倏然倒退,「唐儷辭!」
來者白衣雲鞋,灰發微飄,正是唐儷辭。但見他一拂衣袖,神情平靜,「回去!」成縕袍怒發勃張,「今日絕不能讓這人上山!柳眼就在車內!」唐儷辭頷首,「我知道。」成縕袍大怒,「既然你知道,此時尚差兩天,你若讓柳眼現在上山,你就守不住——」唐儷辭微微一笑,「這裡讓我來,你回去。」成縕袍一怔,「你來?」唐儷辭柔聲道,「讓我來,一定做得比你好。你回去。」成縕袍微微一頓,「你我可以聯手……」
「回去!再過一會,人就來了。」唐儷辭對著清虛子微笑,「你不能和我聯手殺武當前輩,我也無需你相助。」成縕袍怒視清虛子,臨走之時並不甘心,躍向馬車,撩開門帘,門內一物飛出,疾射他胸口!成縕袍揮劍砍落暗器,那暗器正是雪色飛刃,車內一人笑意盎然,正是方平齋。
成縕袍眼見好雲山大眾將被驚動,而方平齋並非庸手,一時三刻收拾不下,不得不抽劍而去。方平齋自馬車中下來,倚在門上看著唐儷辭,嘆了口氣,「唐公子,別來無恙。」
唐儷辭一人獨對清虛子和方平齋,面上含笑,「托你的福。」方平齋指間夾著四枚花瓣似的飛刃,「孤身下山,你究竟是想殺了我和清虛子,或者是想殺了柳眼?」唐儷辭紅唇微勾,似喜非喜,似笑非笑,「說不定——我見人就殺,也說不定——我誰也不殺,是投奔而來呢?」方平齋哈哈一笑,「唐公子說笑了。」清虛子全神戒備,唐儷辭談笑殺人的功夫他已見識過,對此人絕不能有一絲一毫鬆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