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西拿了一隻玻璃杯,盛上冰塊,從酒架上取了一瓶Havana Club七年朗姆酒,斟滿後遞給陳家駿。他舉了舉杯,「一起吧。」頌西喜滋滋地又拿出兩個杯子,倒上酒,還在葉霏那杯里加了半杯可樂,推到她面前,眨了眨眼:「Cuba Libre(自由古巴)。」
她正要去接,面前忽然伸過一隻手,將吧台上的酒杯推開。「No spirits for her(烈酒沒她的份兒)。」陳家駿淡淡地說,從冷櫃里拿出一罐蘇打水,不由分說放在她面前。
「小氣。」葉霏低聲咕噥了一句。
陳家駿喝著酒,目不斜視,繼續用英語說道:「上次是丟摩托車,再喝醉了店都被你丟了。」他語調平淡,但是講得流暢清晰,沒有半點當地口音。
「不會不會,」頌西打圓場,「霏很努力的。」
「你確定她在這裡不是吃白食?」陳家駿又瞟了她一眼,「茉莉去Visa Run,過兩天就回來了吧?」
頌西答道:「她說再過一兩天。」又重複了一遍,「霏很努力的。」
陳家駿的眉頭擰在一起,「很簡單,要填飽肚子,就得工作。」他向葉霏揚了揚下巴,「明天,去潛店幫忙,七點半。」
他神色倨傲,頤指氣使,葉霏本想頂撞兩句,但想著現在有吃有住,對方也沒有逼迫她立刻還債。自己的身份已經不是顧客,而是欠著老闆錢的員工,沒什麼講條件的立場。雖然心中憋悶,不停轉著蘇打水罐,還是忍了下來,悶悶地應了一聲。
這幾日她都在Monkey Bar吃飯,頌西從附近的市場買來各式咖喱、炸雞,裝在小塑料袋裡,用油紙和米飯包在一起,吃的時候拌上小魚乾和黃瓜、洋蔥,物美價廉,是地道的本地口味。不過葉霏吃不多,每次咀嚼時,都覺得右側耳根和臉頰連接的地方隱隱作痛。夜裡側身睡覺時,隱約有液體緩緩流出,她擔心是中耳炎,但是除去要還債的兩百美元,幾乎身無分文。扯扯耳朵,似乎也沒有惡化的跡象,索性不再理會。
晚上吃飯時,想到要在陳家駿手下打工兩周,不知道要上多少火,立刻覺得耳朵更痛了。她嘆了口氣,只覺前途未卜。
葉霏七點一刻就出門,海灘上沒什麼遊客,大部分店鋪也還沒開始營業。走了幾分鐘就是潛水店,一樣大門緊鎖。她走上台階,四下張望,沒有忘記把人字拖留在沙灘上。抬起頭,看到潛店的名稱,Scuba Libre,大大的一串字母,漆成紅白相間的紅色條紋。她念了兩遍,Scuba Libre,Scuba Libre,總覺得有些耳熟。想起昨天頌西推過來的那杯酒,自由古巴,才恍然大悟,店名原來是借了Cuba Libre的諧音,心中不禁暗笑,老闆還說怕別人喝醉,自己何嘗不是個酒鬼?
玻璃門裡掛了一塊白板,上面畫著表格。葉霏湊上去看了看,應該是潛店幾日內的潛水安排,用不同顏色的水筆列了眾多人名。她看不懂,於是退回來,平台旁邊半人高的木架帶著一排圓洞,想來是放潛水用的金屬瓶。葉霏靠在架子上,有些局促不安。
到了七點半,一男一女並肩走來。男子是當地人,剃著光頭,右側臉頰帶著一道疤痕,從眼角延伸到顴骨,面色嚴峻。他瞟了葉霏一眼,也沒打招呼,拿出鑰匙將大門打開。女子身形窈窕,金黃色的長髮鬆鬆地挽在頭後,淺綠色的眼睛笑意盈盈。她熱情地招手,走過來說:「嗨,你就是那個丟了摩托車的女孩吧?」
葉霏有些尷尬,「是,我太大意了。」
「事不湊巧,大部分時間,這個島還是蠻安全的。」她伸出手來,「我是克洛伊。」
「我叫霏。」葉霏和她握了握手,口語練習的內容脫口而出,「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克洛伊笑起來,「很高興店裡又來了一位姑娘,我每天要去教課,我不在的時候,男人們從來不知道保持店面清潔。」她誇張地搖搖頭。
「喂,這是誣衊。」陳家駿不知何時站在二人身後,「我也在掃地,擦桌子。但總有一些人不守規矩,弄得四處一團糟。」說著,他還低頭看了看葉霏的腳。
葉霏得意的揚了揚下巴,示意自己已經把人字拖留在台階下。
「你是老闆,我哪裡能批評你?」克洛伊聳聳肩,轉向葉霏,「這絕對是島上最棒的潛店,你會愛上這兒的!只是我們店裡有三張撲克臉。老闆,」她翹起拇指,指了指背後的陳家駿,又看向和她一起來的光頭男子,「我男朋友,刀疤;還有汶卡大叔,我們的船夫。不過你不用擔心,汶卡大叔英文不大好,刀疤不喜歡說話,老闆么,他只是在裝酷。」
陳家駿板起臉來,「克洛伊,你說得太多了。學生馬上就來了。」
「我只是說了真相。」她輕快地笑起來,對葉霏說,「歡迎來到潛店。我先準備出海,回來再聊!」
雖然克洛伊說老闆在裝酷,但是葉霏和他還沒有那麼熟。她正要問家駿自己需要做些什麼,有一位身材高大的歐洲男子走過來,熱情地和家駿打著招呼,說他這兩天就要離島,是來店裡結賬的。陳家駿帶著他去了裡間的辦公室,留下葉霏一個人傻傻站在原地,望過去,刀疤和克洛伊正忙著整理裝備,克洛伊一直在說著什麼,語速很快,手勢誇張,說不了幾句自己就大笑起來。刀疤幾乎沒有答話,只是偶爾點頭,但是聽到有趣的地方便抬起頭來,專註地看著克洛伊,微微一笑,臉上那道疤痕都沒有那麼猙獰了。
那種充滿寵愛的柔和目光,葉霏曾經無比熟悉。她心中黯然,轉過身去,繞著店鋪走到後院。剛轉過彎,險些和一位赤膊的中年男子撞到一起,他面色黧黑,留著絡腮鬍,中等個頭,看起來十分健壯,左右手各拎著一支潛水氣瓶。他急忙停住,一迭聲地說著「Sorry」。葉霏連忙擺手,「真的沒關係。我叫霏,從今天起,我也來店裡幫忙。」
「哦,我知道。」他放下氣瓶,在沙灘褲上蹭了蹭手,「我叫汶卡。」
葉霏和他握手,說:「我來幫你吧。」
汶卡連連擺手,說了一串的「No」,拎起氣瓶大步離去。
葉霏看他健步如飛,便學他的樣子,到後院的遮陽棚下去拎潛水氣瓶。銀白色的氣瓶有將近半人高,她雙手握住瓶頸,向上一提,才發現氣瓶比自己想像的重不少,她挺起腰,腆著肚子,雙臂架在身前,勉強拽起一個氣瓶,踉踉蹌蹌向前走去,腳底被沙石硌得生疼。她好不容易走到店前,汶卡已經把兩個氣瓶放在架子上,看到她連忙回身,將氣瓶接過來。
「讓我試一下吧。」葉霏堅持。
汶卡又是一迭聲的「No」。
「把它交給汶卡。」陳家駿冷冷的聲音響起,「我告訴你要做什麼了么?」
「是你讓我來工作的呀。」葉霏放下氣瓶,對上他的目光。
「我還沒有說要做什麼。」他的表情頗為嚴肅,「沒交代的事情不要做,沒讓你碰的東西不許碰,OK?」
「O、K。」葉霏咬著牙答道。
「你太虛弱了。」陳家駿從頭到腳打量她一番,「如果你掉了氣瓶,砸到腳趾,沒有人會負擔你的醫療費用。你懂么?」
葉霏點點頭,心裡頗為不忿。
他繼續說道:「你已經是非法勞工,不要再給我添麻煩。」
葉霏有些委屈,抬起頭來悲憤地看他,「你以為我想?」
克洛伊抱著裝備走過,雖然聽不懂二人的中文對話,但是看神情也知道葉霏受了數落。她停住腳步,誇張地向後仰身,「Mr. Serious is just kidding。」尾音拖長,語調輕快。
陳家駿瞪了克洛伊一眼,她咯咯地笑著,哼著歌離開。他蹙眉,搖了搖頭,指了指牆角的掃帚,對葉霏說:「早晨掃一遍,之後隨時保持清潔;水池那邊有抹布,一會兒記得把桌椅也擦乾淨。」
「就這些?」葉霏問,心想,和酒吧的工作有什麼不同?
陳家駿瞟她一眼:「嗯,暫時只能做這些,其他的你懂么?」
他又露出那種譏嘲的神色,葉霏壓住心中不滿,粗聲粗氣答道:「我會學的!」
除了刀疤和克洛伊,其他幾位工作人員也紛紛抵達,有小夥子似乎因為來晚了,還被刀疤訓斥了幾句。過了八點,學生和客人多了起來,店裡變得熱鬧而忙碌。有人穿戴裝備,有人討論潛水計劃,大家在店內四處奔走,詢問自己搭乘那條船的,存放包裹的,沖泡咖啡的,借用防晒霜和牙膏的。葉霏也不知道為什麼還有人借牙膏,是吃了早飯還要刷牙么?果真如家駿所說,她什麼都不懂。於是握著掃帚,靜靜地立在廊柱旁,看店裡的工作人員如何一一解決顧客的問題。過了半個多小時,潛水員們背好裝備,陸續走過沙灘上的棧橋。兩艘快艇馬達轟鳴,劈開碧波,船後白浪飛濺。
它們遠去後,店裡忽然變得安靜下來。桌子上凌亂地散落著紙筆和咖啡杯,椅子橫七豎八地擺在露台上,地上多了許多沙土和腳印。陳家駿努努嘴,葉霏很是識相,走過來整理桌面,擺齊座椅,將地面清掃乾淨後,又把咖啡杯逐一拿去水池清洗。
她想問問老闆還有什麼交代,一轉身,卻沒看到陳家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