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德島常被遊客稱作大白菜,陡峭的石灰岩島嶼從藍綠色的海中拔地而起,上寬下窄,更像是巨大的石柱。附近有划艇出租,不遠處還能騎大象。這一帶也是旅行團的熱門景點,葉霏沿途遇到幾撥國內來的遊客,說著天南地北的方言,一時間有回到中國的錯覺。她對這些遊玩項目都沒什麼興趣,拍了幾張照片,就搭船前往下一個小島。耳朵已經不再劇烈疼痛,但仍有些腫脹,葉霏謹記陳家駿的提醒,看著其他人在碧波中嬉戲,她只是換了泳衣,在沙灘上鋪了一條大浴巾,抹上防晒,一邊看書,一邊翻來覆去地曬太陽。曬得熱了,便到海灘邊的大樹下,像小販買一隻青椰子,吸光了水,一劈兩半,挖著裡面半透明的嫩肉吃。
傍晚時,遊客們三三兩兩來到海灘邊,或漫步或戲水,金烏緩緩墜入大海。天邊有絲絲縷縷的灰色浮雲,葉霏站在齊膝深的水中,自言自語道:「不會又下雨吧。」天氣晴好,有小艇駛向岸邊,她不禁望了一眼在船尾掌舵的船夫,是個黑瘦的當地人。看她目不轉睛地望過來,對方彎起烏溜溜的眼睛,向她笑了笑。
葉霏投宿的旅店離海灘隔了兩條街,價格比海景房便宜了一半,房間乾淨整潔,寬敞的大床鋪著潔白的床單,和這十來天逼仄潮濕的員工宿舍相比,真是天壤之別。衛生間里裝著電熱水器,不像在宿舍時,還需要跑去公共浴室,拴好門,趁氣溫暖和的時候洗涼水澡。今天她終於痛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到街邊的大排檔閑適地吃頓晚飯。不需要看教材,沒人聊天,葉霏只覺得身邊出奇的安靜,路過幾間熱鬧的酒吧,她停下腳步看了看,但根本提不起興緻去和陌生人吵吵嚷嚷。
奔波了一天,有些疲累,她回到旅店後看了一會兒書便倒頭睡去。也沒上鬧鈴,本打算睡到自然醒,但是第二天不到七點就醒了過來。看著窗帘縫透進來的天光,葉霏打了一個激靈,翻身坐起,平靜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不用趕去潛店幫忙了。她再睡不著,索性換好衣服去街上覓食。大多店鋪都還沒有開門,只有7-11燈火通明。
繞了一圈,走到海灘上,有一家潛店卸下門板,準備開張,店員們忙碌著,扛出氣瓶,搬出一箱箱的裝備。有一位看起來像是實習生的年輕人,同時拎了幾條配重帶,葉霏一眼掃過去,就看到其中一條開口向下倒握著。
果然,他剛走了兩步,就被教練大聲喝止,「如果鉛塊掉了,你想砸掉自己的腳趾頭嗎?」
那語氣像極了陳家駿,「沒讓你碰的不許碰」。葉霏耳邊似乎又響起他冷淡而不耐煩的聲音,不禁笑了笑,停下腳步,看著眾人忙前忙後,心裡只覺得十分親切。
有店員過來,微笑著和她打招呼,問她是否想要潛水。葉霏連忙擺手,說自己耳朵發炎了。
店員熱情地說:「真是太遺憾了,下次,下次再來啊!」
她笑著點頭,「嗯,一定,下次一定嘗試。」
葉霏爬到山頂,遠眺弧形的沙灘,淺淡的黃白色,像巨大的月牙落在了蒼翠的山海之間。從另一側下山,走到海灘盡頭,沙地邊緣伶仃地立著幾間殘破的房屋。其中一面外牆上還掛著說明——這是2004年印度洋大海嘯的遺迹。葉霏大概知道,但是一行行讀下去,依舊心驚膽戰。印度洋沿岸遇難者多達二十餘萬,更多的人流離失所,就在她站立的土地上,曾經被巨浪蕩滌,滿目瘡痍。而今天,長尾船悠然地駛過水麵,有小孩子在海灘上追逐嬉戲,斷壁殘垣之間,也斜生出一條碧綠的藤蔓,開出淡紫色的小花來。
她轉過身,面向廣闊的海面,無邊無際的蔚藍,此刻如此平靜。它也曾有過暴怒和兇殘的時刻,但是廢墟之上,人們又堅韌地站起來了。
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如果放棄自己,才真的是無可救藥。
葉霏心中閃過這幾句話,一顆心瞬間安定下來。
她翻出自己的記事本,找到來之前列出的必做事項,一條條讀著,那是她最初對於海島假期的規劃。而現在,當她終於能夠自由自在地享受陽光沙灘、椰林樹影時,這些卻都失去了吸引力。她無所事事,一顆心卻懸在半空。內心忽然湧出一個念頭,葉霏抓緊書包,大步跑回旅店。
前台的姑娘看到她滿頭大汗,問道:「你去爬山了?山上的風景美不美?」
葉霏點頭,「美極了。不過,我想我得回去了。」
「這麼快就要回中國了?」
她搖頭,輕快地笑起來,「不,回去有朋友的地方。」
店裡走了幾位顧客,又有一些新來的學員。吃過午飯,陳家駿拿著一沓表格,制定這幾日的潛水計劃。店裡很安靜,能聽到水筆落在白板上的沙沙聲。
這時身後的台階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而後只聽「砰」的一響。他回過頭來,一個纖細的身影逆光而立,頭髮被海風吹得凌亂,身後耀眼的陽光灑在澄澈湛藍的海面上。葉霏光著腳,旁邊半躺著她的大旅行包。
「請問,這裡租面鏡和腳蹼嗎?」她吐了吐舌頭,笑著問。
「Naughty girl(淘氣姑娘)。」陳家駿轉身,神色古怪,挑著一側嘴角,好像把一個笑容生生憋了回去說,板起臉來,「Diving only(只供潛水)。」
她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我後天一早的飛機,再干一天半的活兒,還能包食宿么?」
陳家駿抱著胳膊,神色嚴肅,語音卻有幾分輕快,「誰讓你回來的?」
她聳了聳肩,「也沒有人說,不許我回來呀。」
這一日萬蓬也沒有出海,一直在後院填充氣瓶。他拎了兩隻轉到露台邊,看到葉霏,連忙放下氣瓶,張開雙臂跑上來,「啊啊,霏,我以為你走了!」說著給了她一個結實的擁抱。
「我本來也以為就順路走了。」葉霏眨了眨眼睛,「但是,我覺得,不能不和大家說再見啊。」
陳家駿問:「你想做的都做了?」
「嗯,差不多。」葉霏點頭,又搖頭,「也不算啦……不過有些事也挺沒勁的。」她學著陳家駿不耐煩的口氣說,「boring。」
Scuba Libre的兩艘潛船陸續返航。克洛伊扛著裝備走到店裡,看到葉霏笑盈盈地站在台階前,高興地尖叫了一聲。
「我又回來啦,吃驚吧!」葉霏走上前去,幫她將裝備放好。
克洛伊張開雙臂擁抱她,拍拍她的後背,「我就知道你不會不辭而別!」
「我沒道別,大概是覺得,還沒有到離開的時候吧。」
「K.C.還說,你想做的事情很多,三天的時間都太倉促了,所以不會回來了。」克洛伊翹起拇指,指向身後的陳家駿。
「嗯,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之間,覺得那些事兒都沒什麼意思。」
刀疤言簡意賅,「因為你不是一個觀光客了。」
「不要打擾大家工作。」陳家駿咳了一聲,指了指葉霏,「你的T恤呢?換個合適的號碼,穿好了再過來。」
她開心地笑起來,用力點頭。
這一天是周四,海島中部的村落附近有熱鬧的集市。傍晚時分,刀疤開上車,帶著克洛伊、葉霏和萬蓬去大排檔吃晚飯。
克洛伊從車窗探出頭,「K.C.和我們一起去吧!」
陳家駿擺擺手:「我還有事情要忙。」
坐在車上,葉霏問:「都收工了,還忙什麼?」
「下個月課程總監要來開課,K.C.要整理一下報名材料,回復候選人的信件,還得幫他們訂房什麼的。」克洛伊答道,「其實也還好,他只是不那麼喜歡湊熱鬧。」
刀疤說:「他是個好人,就是太寂寞了。」
萬蓬興奮地插話:「我們幫老闆找個女朋友吧!」
克洛伊回身拍他腦門,「K.C.需要別人幫嗎?」
萬蓬撓了撓頭髮,「紀念品店的妮雅就挺喜歡老闆,總會送些小東西給他,什麼發光的鬧鐘啊,帶彈簧的相片夾呀。我覺得她蠻漂亮。」
刀疤「哼」了一聲,「小子,管好你自己的事。」
克洛伊咯咯笑起來,「比茵達漂亮嗎?」
「啊,別拿我開玩笑。」萬蓬緊張起來,「你們沒有和茵達說什麼吧,沒有吧!」
「當然沒有,這種事還是留給你自己來說。」
萬蓬握拳,「等我結束實習,找到工作!」
關於陳家駿的事,葉霏有些好奇,但也不便再追問下去。克洛伊已經轉了話題,和萬蓬討論起茵達的喜好,幫他參謀要在集市上買一件什麼樣的禮物。
他們在集市上喝了鮮榨的橘子汁,買到幾塊錢一份的烤雞翅,葉霏垂涎了一下紅澄澄的烤肋排,想到刀疤是穆斯林,只能作罷。還看到炸過的各式蟲子——蜘蛛、肉蟲和甲殼蟲,萬蓬慫恿葉霏試試看,她拈起一隻,苦著臉,皺著眉頭,閉著眼睛塞在嘴裡。克洛伊捂著眼睛轉過臉去,「無論我來了多少年,都沒法接受這些,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葉霏看到箬葉包裹的各色糯米糕點,好奇心大盛,一樣買了一個。
克洛伊說:「刀疤的媽媽最擅長做這些,比賣的好吃。」
刀疤點頭,「下次你來,帶給你。」
葉霏又買了幾隻芒果,三四斤山竹,萬蓬幫她提在手中。
「我們去給大家買明天的早飯吧!」克洛伊指了指路邊一棟白色的小房,「這裡的麵包非常好吃,有家鄉的味道呢。」
走到房前,一位當地婦人拿著塑料袋,將一條條吐司包裝好。克洛伊雙手合十,用當地語向她問好,選了一條吐司,兩隻法棍。刀疤很自然地遞上錢去,將麵包抱在懷裡。克洛伊掰了一小塊法棍塞在嘴裡,又撕了一小塊舉到刀疤嘴邊。在眾人面前,他有些尷尬地側了側身,但還是張口咬住,一邊嚼著,一邊無奈又寵溺地笑了笑。
他們並肩站在香氣氤氳的麵包房門口,暮色四合,一點昏黃的門燈亮起,照得人心底也暖暖的。
葉霏這時忽然想起捧著泡麵的陳家駿,還有他一個人坐在節能燈青白色的光線中,默默抽煙的樣子。自從他的妹妹離世,到現在已近十年,他也說,過去的已成過去,為什麼在喧囂過後,仍然顯得孤單與疏離?
從集市回來,刀疤和克洛伊去了Monkey Bar,萬蓬去Joy』s找茵達聊天。葉霏帶著麵包,拎著水果,在通往海灘的路口下了車,向著宿舍走了幾步,又折回身,一路走到潛店去。走上台階,就聞到濃濃的速食麵調料味。辦公室的門敞開著,陳家駿坐在桌旁,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腦屏幕,不時敲擊滑鼠,音響中反覆播放著樂曲的某個片段。
葉霏探頭,揚了揚手中的袋子,「要不要吃芒果和山竹?」
「別在店裡吃,會有螞蟻。」他蹙眉,指了指大門,「去門口。」
「哦……」她縮回來,悻悻地走到台階下,在沙灘的一截橫木上坐下。
「跑哪去了?」過了幾分鐘,陳家駿的身影出現在露台上,叉著腰,嗤笑道,「讓你到室外,誰讓你坐到沙灘上去了。」
「安全,省得被你再攆走一次。」
他走過來,就勢坐在台階上,伸出手,「山竹。」
葉霏遞過一個,他捏了捏,「還蠻新鮮。知道怎麼分辨裡面有幾瓣肉嗎?」
她點頭,「剛剛萬蓬教我了。」
「哦,你現在倒是什麼都懂。」陳家駿乾淨利落地捏開果殼,手指上沒有沾染一點汁水。
兩個人也沒多說話,就坐在台階上下,吃完了口袋裡的十幾個山竹。之後他起身,拉過連著水龍頭的橡膠管,把放過果殼的地方沖洗乾淨。
「怎麼又回來了?」他問。
「那個……要和大家說再見啊……」
「我是說,從集市回來,怎麼又來店裡了。」陳家駿指揮她把垃圾袋系好,扔在海灘邊的塑料桶里。
「把麵包放下,明天的早餐。」這理由有些不充分,她只是想回來,就信步走回來了。葉霏想了想,繼續說道:「還想看看魚類圖譜,再認幾種。」
陳家駿挑眉看她,「你看魚類圖譜的神情像看菜譜。」
葉霏撇嘴,「這不怪我,我只去過超市,又沒怎麼看過它們在水裡游來游去的樣子。」
「別看了,這一兩天,能記住什麼。」他一臉不屑,轉身向辦公室走去。
葉霏愣在原地,「太小看人了,總好過不看吧!」
陳家駿已經走到門口,回身招手。「傻站著幹什麼,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