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在北京降落後,葉霏等了兩個小時,轉機回到家鄉。
從三十度的熱帶海邊回到寒風凜冽的北方,還真的是有些不適應。尤其是鏡子中的一張臉,像塗過一層燒烤醬,帶著蜜棕色的光。她的手機沒有開通國際漫遊,在國外用的是當地卡,下機後換上原本的號碼,走在機場里,簡訊的「嘀嘀」聲不絕於耳。
一條條翻看,有北京移動的歡迎信息、各色廣告、老同學假期聚會的邀請等等,還有若干未接來電通知。其中有一個國外的IP號碼,十多天里呼叫了她幾十次。
然後蹦出了許鵬程的名字,兩條簡訊。
第一條寫著:Sorry.
第二條寫著:Where are you? Need to talk to you.
他在美國買的手機無法輸入中文,葉霏知道,但仍舊覺得這兩行字冷冰冰的。她不屑地撇了撇嘴,想要按下刪除鍵,手指卻停滯在鍵盤上,心一點點沉下去。她揣起手機,自嘲地笑笑,怎麼剛回到熟悉的環境,就故態萌發?這十多天白白接受洗禮了。是誰說旅行讓人脫胎換骨,騙子。
在島上一直不方便上網,回到家中,葉霏打開電腦,Facebook上有克洛伊發來的好友請求。她的頁面上多是在店裡和學員拍攝的合影,做著各種鬼臉,身後是耀眼的陽光和潔白的沙灘。葉霏翻了翻,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她忍不住又打開許鵬程的頁面,上面卻出奇的乾淨,那張姑娘發布的雙人照已經被刪除了。狀態更新還停留在十二月中旬的期末考試。
正看著,手機在桌面振動起來,依舊是那個IP號碼。葉霏猶豫片刻,接起來,聽筒里一片安靜,她胸中梗著一口氣,掛斷電話,重重放在桌上。
過了一分鐘,手機又開始嗡嗡作響。她盯著在桌上緩緩旋轉的手機,看了半晌,伸手抓了過來。
對方沉寂了幾秒,說:「是我。」
「我知道。」葉霏冷冷回了一句。
「你這段時間去哪裡了,我找了你好久。」
葉霏不屑地「哼」了一聲,「愛去哪兒去哪兒,你管得著么?」
「他們說你出國旅行了,找不著你,我很擔心。」
葉霏挖苦道:「您心可夠多的,還是多操心您自己的事兒吧!」
「我本來想給你寫信,但是覺得,這種事還是應該打電話。」
她心中有氣,「能不挑快過年的時候給人添堵嗎?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信也不用寫了,我就當你這個人不存在。」
「葉霏……」許鵬程嘆氣,「是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讓我把話先說完,給我個解釋的機會,可以么?」
她咬牙切齒,「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這次去牙買加,不止我們兩個,一共去了八個人。」
「正好四對兒是吧?」葉霏嘲諷地笑笑,「八個人?就算去八百個人瞅著,也不耽誤你倆卿卿我我啊。」
「葉霏,我知道你心裡有氣,但是你得相信我,我們兩個,不是你想像的那種關係。」
「我想像什麼了?你們倆什麼關係,嗯?」她感覺自己的手微微顫抖,都要握不住手機。爸媽在廚房忙碌,葉霏轉身帶上房門,將電腦的音樂聲調大。
「……」許鵬程沉默片刻,「Physical的關係。」
葉霏氣急反樂,「不是Physical關係,你還Chemical呢,嗯?」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許鵬程,那麼多人在網上給你送祝福,我眼睛不瞎。」
「她和另一個女生一起住,我和梁凱一起住,你知道他的,不信你打電話問。那個姑娘和誰照相都很親密,不單是我。」
「我才不打。這事情已經夠難看了,還去騷擾你朋友,你不怕丟人,我怕!你敢拍著良心說,和那個姑娘清清白白?你那麼多朋友說金童玉女,連當地嚮導都看出來你們是一對兒了,你告訴我說,你們沒什麼?」葉霏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尖厲,心臟在胸膛內劇烈跳動,百米衝刺般急促。耳邊迴響著頌西戲謔的話語,「離得太遠……你不了解男人。」
許鵬程頓了頓,「……她是喜歡我,但是……」
「只是她喜歡你?你對她呢?」葉霏語速很快,冷冷地打斷他的話,「說吧,你們到什麼程度了。」
「嗯?」
「我說,你們到什麼程度了!」她咬緊牙關,「聽得懂人話吧。」
「你要相信我……我們沒有……」
「沒有全壘打,是吧?但是,Hug,kiss,touch……」葉霏哂笑,「有沒有越過最後一道線,其實有什麼區別呢,嗯?」
許鵬程沒有否認。
「所以,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兩行眼淚滑落下來,「你心裡要是沒她,那就太流氓了;你心裡要是有她,那、那……」
「你罵我吧。是我錯了,都是我不好……但是,葉霏,我愛的人,真的只有你。我已經和她一刀兩斷了,真的。要打要罵,都隨你,你原諒我好不好?」許鵬程聲音沉悶,「我手邊有個項目,結束了就回去找你。我這段時間想了好多,越是找不到你,我越害怕。是我糊塗,你給我一次改正的機會,好不好?我發誓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
「你在那邊開心的時候,想過我嗎?你說過夏天要回來商量結婚的事,你還記得嗎?就好像挺好看的一個杯子,你把它摔碎了,現在說,粘起來還給我。也許你手藝好,它還能拿來喝水,但是我看在眼裡就彆扭。我寧可把它扔了。」葉霏深吸一口氣,「許鵬程,你是第一天認識我么?」
「……都是我的錯。」許鵬程聲音低沉,「我知道你現在什麼都聽不進去。想罵我,你就罵吧。但我不會放棄的。」
「我沒那個力氣。」葉霏疲憊地說,「你要真覺得對不起我,請你讓我好好過個年!」
按斷電話,胸口像針刺一樣,身體仍在微微顫抖。葉霏頹然坐在椅子上,捂住雙眼,淚流滿面。這眼淚中不僅僅是被許鵬程背叛的傷心和難過,更有憤懣和無助,她不敢照鏡子,只怕看到一張猙獰的面容。剛剛聽到自己的聲音,尖酸、刻薄、憤恨、凄厲,是那樣陌生。
內心鮮血淋漓的傷口,以為出去十多天就能痊癒,真是太天真了。天高海闊,碧水白沙,似乎都是一場麻醉劑帶來的幻夢。
夢醒之後,現實生活依舊殘酷無情,令人心痛。
正要關閉電腦時,郵箱提示收到一封新信——「來自一位『老』朋友的問候」,寫信的人是葉霏剛到潛店時遇到的那位七十多歲的潛水員,保羅。他剛剛結束在東南亞為期一個月的遊歷,回到荷蘭的家中。他講述了沿途去過的幾座島嶼,說自己最喜歡的潛店還是Scuba Libre,原因是,「因為那裡每個人都很開心,真誠友善,發自內心地喜愛自己的工作」。信中附了兩張照片,都是葉霏在潛店工作時的情景:一張是她費勁全身力氣拎著氣瓶,齜牙咧嘴,五官扭曲;一張是她站在潛點圖前,回答顧客的問題。第二張的左上角,有一個小小的人影。那是陳家駿,他站在平台的一角,身體面對著大海,頭卻扭過來,側向葉霏的方向。他的眉頭緊鎖,似乎只要她犯了一點小錯誤,就會嚴厲地出言呵斥。
「一隻榴槤。」葉霏嘟囔了一句,心想,真應該告訴他自己對他的形容,離得這麼遠,他就算氣得跳腳,又能奈我何?想到陳家駿眉頭擰緊,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剛剛一直揪緊的心鬆了一下。
他說,過去的總會過去。
她又打開Facebook,卻沒再看許鵬程的頁面。克洛伊發了一張在水下手舞足蹈的照片,寫著:「Happy Chinese New Year。」圖片標註了她認識的諸位華人,其中有葉霏,也有鄭運昌和陳家駿。
葉霏向鄭運昌發送了好友申請,然後把滑鼠移到K.C. Tan的名字上,想了想,點開他的頁面。他對外公開的信息不多,封面是一片煙波浩渺的海,水汽濃重,雲霧蒸騰,是水墨一般的灰藍色調。而他的個人頭像是在水下攝影時,與一隻巨大的蝠鱝迎面相逢的場景。他舉起相機,擋了大半張臉。翼展五六米的蝠鱝像一隻凌空的鵬鳥,在他身前立起身體,濃黑的背,雪白的肚皮,彷彿正在翩翩起舞。
鄭運昌很快通過了葉霏的好友請求,萬蓬和茵達等人也發來了信息。只有陳家駿,一直沉默著。葉霏沖著屏幕筋了筋鼻子,你不加我,我就不加你。
看了一會兒大家的照片,心情平復了許多,耳邊似乎又響起海浪不知疲倦地沙沙聲。葉霏摸了摸臉,上面的眼淚都已乾涸,她深吸了兩口氣,開門走出房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