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霏這學期還有兩門課,時間集中,都是連上三節。有師姐臨近畢業,從一家政策研究諮詢機構的實習崗位上退了下來,要找師弟師妹來替補。葉霏也提交了簡歷,她平時經常用到一些基本的社會統計軟體,也有不錯的托福和GRE分數,讀本科時參加過系刊的編輯工作,因此和其他幾名同學一起得到面試機會,前後兩輪,考察溝通能力、表達能力和團隊合作意識。
葉霏順利通過,日薪六十,外加午餐補助。這家機構進行各類課題研究,也組織一些講座論壇,實習生們大多從事資料的匯總整理工作,也幫忙做一些活動組織的雜務。常常周末也要加班,算下來,葉霏每周要去三四天。
呂教授還接了一本專業書籍的翻譯工作,找來幾位研究生,負責翻譯的第一稿。葉霏空餘時間不多,但想了想,還是答應下來。這樣下來,她每天幾乎沒有閑暇,除了上課和實習,大量的時間都背了筆記本電腦,在自習室和圖書館度過。偶爾收到東南亞文化交流協會的通知,便挑自己喜歡的活動,參加了一次圖片展,兩次講座。
人一旦忙碌起來,的確沒有太多時間傷懷往事。轉眼冰消雪融、殘冬已過,校園裡春意漸濃。四月里下了幾場細雨,枝頭的綠意愈發濃郁,各色繁花競相開放。
葉霏在生日那天收到同城快遞送來的一束鮮花,是一大捧香檳玫瑰,被白色石竹梅環繞著,包在淡綠色面紙里,扎著米色緞帶蝴蝶結。裡面夾了一張卡片,上面寫著:
Although we are apart, I can feel that
We are still under the same big sky
不用說,花是許鵬程寄來的。葉霏曾寄給對方一本書,描述的就是破鏡重圓的異地戀情。這一束花,就和書中男主人公帶去機場的相差無幾;卡片上的那句話,也是書中正文的結語。
如果中間沒有那些波折,她的心都會融化在這一片溫情中。而此刻,葉霏嗤笑一聲,將卡片扯下來,兩下撕成四片,扔到垃圾桶里。本來想把花也扔了,但總覺得它們生來嬌艷,也不是為了承擔別人的過錯的。於是拿下樓去,交給宿管中心的阿姨,「送花的沒署名,我不認識,您替我收下吧。」
晚上約了幾位朋友一起吃飯,吃過蛋糕,唱了生日歌,壽星也不想再去K歌,大家聊了一會兒就各自散去。有人去坐公車和地鐵,葉霏想要在煦暖的春風裡走一會兒,白夏恰好順路,說可以陪她走上幾站。
前兩天大風剛過,空氣難得的清冽,浮動著淡淡的海棠花香。
白夏問:「有心事?」
葉霏坦承:「我有些避世的情緒。」
白夏笑:「不算太糟糕,還不是厭世。想要避去哪兒?」
「不去哪兒,就是讓自己忙起來。」葉霏說,「有人告訴我,忙碌才是療傷葯。」
「是啊,太閑了容易傷春悲秋。」
「但我總覺的,自己是在逃避,忙起來了,就不用和別人說話,可以把自己的情緒藏起來,不擔心有人打聽我的事兒。」她抿了抿唇,「我真怕別人問起來,雖然是他的錯,但我提起來總是很尷尬,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大概是我覺得丟不起那個人。」
白夏攬著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因為這段感情,是你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它出了錯,就好像你自己犯了錯一樣。這種想法很正常,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從這種心態里緩和出來。心裡有負面情緒,沒什麼可怕的,不要讓它耽誤你的正常生活就好。」
「可我現在,有些迷茫。」葉霏抬起眼來,望著遠處的霓虹,「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麼。我和許鵬程在一起,這幾年來,心裡想的都是,『我要出國』;現在卻不知道,應不應該走這一步了。」
「你出國是為他,還是為了你自己?你要申請的項目,是出國的跳板,還是自己真正喜歡的?」白夏說,「我的建議就是,把這幾個問題想清楚,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到下學期才開始申請,還有半年,你可以考慮清楚。這個學期好好上課,好好實習,無論以後怎麼走,都不算浪費時間。」
葉霏點頭,沉默片刻,低聲道:「反正……不會再走偏了……」
「什麼走偏了?」
「別提了,經歷很傳奇,我都沒和別人說過。」葉霏忸怩,「和你說,不許笑我。」
她簡短地講了寒假時的遭遇,說到和頌西在海灘上的擁抱,臉有些發燙。「我是不是有點太放縱了?想起來有點後怕。」
白夏笑:「就算沒有人在沙灘上抽煙,你最後也不會和那個小子走吧?不過還是挺危險的,誰知道下次遇到的是不是真的壞人?以後自己要多加小心。」
葉霏又簡單描述了在潛店打工的經歷。
白夏點頭,「大家對你還挺好。那個老闆蠻厲害,你情緒不好的時候,酒吧都不讓你去;看你穩定了,還請你喝酒。」
「因為他告訴我,喝酒沒有用。就是他說的,忙碌才是療傷葯。」
白夏笑:「挺有道理的。我都覺得,是上天安排你丟了摩托車。」她向葉霏眨了眨眼,「你是不是,想回去島上?」
葉霏的心猛烈地跳了起來,似乎被戳穿的是一個陰謀詭計,是一個她自己都沒曾多想的秘密。她想了想,答道:「我也沒想好,我是覺得,在那裡挺輕鬆,好多煩心事兒都不用想,未來怎麼樣也不用想。但是,算不算另一種逃避現實呢?」
「你說去埋葬過去,我以為你以後再不會去那兒了呢。」白夏說,「你如果能記得什麼是現實,也不算逃避吧。現在么,送你一個字,慫。」
「嗯?」
「從心,follow your heart。」
葉霏思考了幾日,這天回到宿舍,打開電腦,查了一下暑假的機票,沿途兩次中轉,二十多個小時,往返票價將近三千元。她算了一下手頭的積蓄,又默默地關上了頁面。
同寢室的姑娘正在網上看著熱播劇,突然回頭招呼大家:「你們看到這條消息了么,廣州那邊的水庫里有食人魚,天啊,居然有這麼大!」她點開屏幕右下角的推送信息,室友們湊了過去,嘖嘖稱奇。
葉霏盤腿坐在上鋪,彎腰看了一下,一條兩人長的大魚,尾巴高高吊起,半立在碼頭上。她放好電腦,踩著梯子爬下來,語音裡帶了怒意,「這是什麼網站?胡說八道。」她指著屏幕上那條深藍色的大魚,背上的白點像是夜空中的星星,「這是鯨鯊,世界上最大的魚類。」
「這裡寫著,是塘鯴,也就是鯰魚,」室友滾動滑鼠,「肚子里還有人的骸骨!」
「是鯨鯊,肯定沒有錯。」葉霏說,「潛水員特別喜歡它,但可能一輩子也看不到一次。」
「那也是鯊魚啊。他們膽子也太大了。」室友咋舌,「看這大嘴,真的可以吃一個人了。」
圖片翻下去,鯨鯊卧在血泊之中,身下泛起白沫,眼神空洞,無力地張著嘴,下一張圖片中,它已經被開膛破腹,露出內臟和血肉。葉霏只覺得胃裡翻江倒海,她強忍著,指著鯨鯊的嘴巴說:「它是濾食性動物,喝海水,過濾其中的浮游生物。性情溫和,沒有攻擊性。就算是其他鯊魚,也不是以人類為食物的。」她想起潛店眾人閑聊時,曾經說過的話,「每年被椰子砸死的,比被鯊魚咬死的還多。」
室友搖頭,「還是挺嚇人的。身邊有鯊魚,還是在那麼深的海里,我在游泳池深水區都緊張!」
「沒那麼可怕,還是挺優雅的。」葉霏站在桌子上,拿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我找給你們看。」
趙曉婷問:「你冬天去島上,有沒有潛水?」
「浮潛了一下,耳朵有些發炎,就沒有深潛。只看到小魚和海龜,還沒見到鯊魚。」她一邊說著,一邊翻出陳家駿拍攝的照片和視頻。
「那裡真的這麼美?和紀錄片一樣呢!」大家連聲讚歎,「這是誰拍的?好厲害!」
「是島上的一個朋友,很有經驗的潛水員。」
「他給你這麼多照片和視頻,對你真不錯呢。」
葉霏想起陳家駿講過的生物知識,翻著照片,給朋友們講過去。
「這就是小丑魚,就是《海底總動員》里的主角,它們就住在海葵里,因為海葵有毒刺,可以保護小丑魚;而小丑魚自身有體表粘液,不會被毒刺傷害。」
「這張是綠海龜;這張里的海龜叫做玳瑁。對,就是玳瑁工藝品那個玳瑁,不過這種動物應該也是瀕危物種了。」
「這個魚,叫什麼,我忘了……但它是《海底總動員》裡面特別酷的那個頭兒,住在水族箱里的,你們有印象吧。臉上有道疤。」說到這兒,葉霏想起刀疤,不禁笑了笑。
「這張是蝠鱝。鰩魚和鯊魚應該是親戚,都屬於軟骨魚……」葉霏努力回憶,「給你們看一段鯨鯊的視頻吧。」
她點擊播放,絢麗的海底世界一瞬間鮮活起來。悠揚的樂曲再度響起:
Love, love is a verb
Love is a doing word
Fearless on my breath
Gentle impulsion
Shakes me makes me lighter
Fearless on my breath
Teardrop on the fire
Fearless on my breath
躍動的鼓點應和著心跳,屏幕上的大魚舒緩地擺動尾巴,彷彿從夢境里游出,從容優雅,星空一樣的背上,繪著陽光灑下的水波紋。葉霏心中湧起一種柔軟酸澀的情緒,眼睛微微濕潤。
當眾人各自洗漱,她忍不住帶上耳機,又看了一遍視頻。照片一張張翻過去,心裡寧靜而舒暢,又隱約有些愧疚。陳家駿耐心地講解過每一張照片,還介紹給她若干網站,但自己回來後,似乎就將這些置諸腦後,他說過的那些趣事,當時應該一一寫下來才對,才不會像現在這樣,相似的魚類又混淆在一起,名字都不記得。
想到這兒,她拿起手機,給東南亞文化交流協會的聯絡同學發了一條簡訊:「下次交流活動,我想講一講東南亞海中常見的一些動物,不算文化範疇,可以嗎?」
對方很快回了個笑臉,「歡迎歡迎!這個話題也很有趣呀,相信大家會喜歡。想好題目了嗎?」
「《食人怪獸,或是海之精靈》。」
「期待,改天見面商量一下!」
葉霏敷上面膜,打開陳家駿寫給她的網站鏈接,圖文對照,準備起來;一邊在網上搜了一些紀錄片,下載到電腦上。
想起剛剛到潛店的時候,陳家駿就給她潛水教材和動物圖譜。夜裡她翻看魚類識別的章節,總是吧嗒著嘴,說如果帶烹調方式,就更好了。
陳家駿鄙夷地看她:「不要在客人面前露出這幅嘴臉。你知不知道,這裡是海洋公園?」
葉霏點頭,問:「難道你不吃魚?」
陳家駿蹙眉:「吃,但受保護的不吃。」
葉霏撇嘴:「虛偽。克洛伊就不吃海鮮,她說那是她的朋友。」
陳家駿冷笑:「所以要做克洛伊的朋友,千萬不要做我的朋友。」
他還扔給她《海底總動員》,讓她認出裡面的魚。葉霏哭笑不得:「你當我是幼兒園小朋友。」
他一臉不屑,「小朋友們都比你認得多。」
想起這些,她不覺笑了起來。
忍不住又搜了一下夏天的機票。算算這幾個月的實習津貼,加上幫呂教授翻譯書籍的酬勞,如果省吃儉用,將將可以支付旅費。
此外需要的,就是當地的食宿費用。
要不要,問問那個傢伙呢?她猶豫了一下,打開Facebook,卻看到克洛伊發來的消息。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那個賊落網了!K.C.說,欠你兩百美金。是要寄給你,還是等你下次回來取?」
葉霏問:「摩托車找到了?」
「嗯。」克洛伊寫道,「K.C.剛剛說,如果寄給你,手續費要從那兩百美金里扣。」
葉霏笑:「那如果我去了,還包食宿么?」
克洛伊打了一個吐舌頭的表情:「他說,得像原來做的那麼好。」她又補充了一句,「我和刀疤也許去旅行一段時間,不過K.C.說,他一直都在這裡。」
「我一直都在這裡。」
他說起這句話的時候,定然神色冷漠。葉霏甚至能想像到他的語氣。
而她想起來,心中卻覺得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