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汪晉才和陳家駿帶領學員們出海練習。
度假村備好晚餐時,剛剛返航的眾人還在沖涼更衣。連日來克洛伊幾乎寸步不離地陪著茉莉,萬蓬、茵達和幾位老員工輪流送過飯,也只能到她家門外。葉霏和邱美欣打了招呼,拿餐盒盛了幾樣菜,騎著紅色的小摩托,到集市附近買了克洛伊喜歡的吐司麵包。
克洛伊租住了附近民宿的一間小屋,a字型屋頂,露台上擺著兩張藤椅,通向房門的小徑用木條搭了弧形的甬道,爬滿了米分色和紫色的三角梅。
「你還記得,我喜歡這個。」她接過鬆軟的麵包,彎著眼睛微笑,神色看起來有些憔悴。
「沒休息好吧,這幾天你也辛苦了。」葉霏輕聲道,「可惜不知道,茉莉喜歡吃什麼。」
「她平時喜歡的幾家店,我都試過了。」克洛伊搖了搖頭,輕輕把門帶好。
「我帶了一些清淡的蔬菜來。」葉霏說,「還有市場買的酸辣魷魚沙拉。」
「嗯,謝謝啦,她現在總算肯吃一點東西,前兩天就喝了一些果汁,嚇壞我了。」
兩個人在藤椅上坐下,吃著葉霏帶來的水果。
葉霏問:「她有什麼打算?」
「回國。之前就定好了票,過兩天就走。」
現在的確更沒有留下的理由。葉霏心中傷感,「頌西來過?」
克洛伊點頭,「被我勸回去了。他自己情緒也不穩定。」
「他們以後……就這樣,分開了?」
「我不知道……茉莉想忘記這裡不愉快的事情,在現階段,也未必想記得頌西。」
「她狀況還是不好?」
「嗯,有時候哭,有時候發獃。」克洛伊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來,「.推薦了一位新加坡的心理醫生,告訴我要怎麼開導茉莉。」
葉霏看著她抽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轉身從窗檯拿了煙灰缸,心中訝異。
克洛伊放下手中的打火機,「對不起,忘了問,你介意嗎?」
葉霏搖搖頭,「沒見過你抽煙。」
「已經十來年不抽了,」她笑笑,「還是高中偷偷試過。」
「你壓力也大吧?」葉霏悵然,「沒想到,最後是這樣。不知道茉莉會不會後悔,來過這裡。」
「現在說『最後』,還是太早。」克洛伊扭頭,將煙霧吐到一旁,「希望她離開之後,能平靜下來,過得開心快樂。」
「她現在也不想多說話吧,我明天再過來。」葉霏側身看了一眼房門,隨口問道,「刀疤還沒回來?他母親病得厲害?」
「我們……遇到一些麻煩。我和刀疤。」克洛伊彈了彈煙灰,「也許下一個離開的人,是我。」
「怎麼會?」葉霏驚呼,在她心中,除了膚色不同,克洛伊在這裡悠然自得,早已經融入了平常的海島生活。
克洛伊知道她心中的疑問,笑道:「只是離開這個島,還不算是世界末日。」她頓了頓,「因為一些事,他家裡人希望,他結婚的對象,也是當地的穆斯林。」
「這……刀疤怎麼說?會阻礙你們在一起么?」
「我們原來也會鬧彆扭。」克洛伊笑了笑,「現在只是多了一個冷戰的原因。」
「和他好好談一談,或許有解決的辦法。」
「他太沉默了,好多事都憋在心裡。」克洛伊搖頭,「有時候我覺得很累,想要回西雅圖休息一段時間。但是我想,現在還不是時候,不應該放棄嘗試。」
葉霏輕拍著她的肩膀,「你總是很積極。」
「我只是,很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秒。」克洛伊的神色認真而溫柔,「而且,誰能保證,下一段感情就很輕鬆,一定能成功呢?要看,現在面對的人,是否值得你這樣做。」
「你會害怕,未來不是你想要的樣子么?」
「我不怕未來,我只怕現在自己不夠努力,以後會後悔。」
葉霏反覆想著她說的話,抿了抿嘴唇,「我們怎麼知道,對方是值得的人呢?」
克洛伊蜷起手指,貼在心口,「它其實最明白。就看你是否願意麵對真相。」
葉霏的手心有些出汗,她的心遠比頭腦更為敏銳,然而所謂的真相,她心中還有一個最深的疑惑。她思忖片刻,緩緩開口,「有件事,我不知道問誰好。」
「有什麼想問的?」克洛伊微笑,「是…….的嗎?」
回到潛店時,學員們剛剛完成了當天的答疑。雅恩斯看到葉霏,問她是否要一起構思一下中文網頁,她點了點頭。
「等幾分鐘,我去拿筆記本電腦。」他歡天喜跑向房間。
陳家駿坐在露台角落的桌旁,旁邊一圈椅子。幾片樹葉掉下來,落到他手邊的成績冊上。
葉霏走過去,束手而立,「對不起。」
他知道她在說白天藍氧上門質問的事,「和你沒關係。」
「是我沒經驗。」
「都說了,沒關係。早晚會來。」他揚了揚下巴,示意她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我聽美欣說,你和穆尼是同一期教練班的?」
「對啊,我們以前關係很好,在班上也是搭檔。」他說,「你知道么?我還在藍氧做過潛水長(r,教練之前的一個級別,可以帶隊,不能獨立教學)。」
「啊?」
「後來理念不同。學了教練課程以後,我就離開了。」
葉霏想起大家說,他最初起家,只是靠著一艘小船和兩副裝備。
陳家駿輕哼一聲,「老店主沒說什麼,穆尼覺得,我是特意和藍氧對著干。」
「他自己愛出頭,就覺得,別人也是這樣。」葉霏瞭然,「而且,就因為以前和你關係好,所以總願意和你比較。」她想起穆尼離開時,拋下的那句「.」,當時因為有心事被戳破的惶恐,她緊張得顧不上思考。在夜裡靜下來,聽陳家駿這樣講,便覺得穆尼話語中更有幾分不忿,就像是在長輩面前爭寵的兄弟,明裡暗裡,總想和對方一較高下。她不禁問道:「你其實也不討厭他,對吧。」
陳家駿瞟她,目光似乎在說,你又什麼都知道。他頓了頓,「認識好多年,有些心痛。」
他真的,是一個重感情的人。
葉霏想起克洛伊剛剛的話。
你來之後,他明顯話多了。是,他對著我們也會說很多,但基本都是在說潛水和工作。
我聽說了,那天晚上,他很著急,也很生氣。記得我說過嗎,店裡有三張撲克臉(,喜怒不行於色),但你看他現在。
不要被別人的事情,影響到你的決定。
而葉霏之前的問題是,「他和jocelyn,為什麼分開?」
「我來島上,已經是海嘯之後的事情了,也是聽別人說,具體不清楚。」克洛伊說,「我只知道jocelyn受了重傷,回去新加坡休養,.c.也去那邊生活了將近兩年,可是……jocelyn,她愛上了別人。她想要忘了大海,.。」
克洛伊的話讓葉霏心中釋然,曾經最讓她憂慮不安的,不是陳家駿曾經為別人付出過怎樣的深情。她也愛過痛過,知道那些傷痕是可以癒合的;尤其是當你遇到下一個心動的對象。
她最大的隱憂,是這個人過於自我,即使深愛的人遭受重創,他也不肯改變自己的生活軌跡。然而並非如此,他改變了,又得到了什麼。
看著伸長雙腿坐在身邊的陳家駿,樹木的枝葉在他頭上晃動。忽然想起最初相逢時,暗影中忽暗忽亮的一點火光。香煙的紅點此刻如同燒灼在她心頭。
邱美欣曾經告誡她,如果不能幫助對方,同情是毫無意義的,只會讓一顆心失去防範。
她說的很對。
葉霏的心不僅失去防範,在看到他的身影時,已經一點點融化了。
其他的猶疑和顧慮,沉沒在柔軟的泥淖中,不復影蹤。
她和他並肩坐在露台上,看著燈光照亮了沙灘的邊緣。海浪從幽暗中湧出來,帶著窸窸簌簌的潮聲,在細軟的沙子上留下轉瞬即逝的白色泡沫。
他的眼睛清清亮亮的,她想要凝視,卻又沒有勇氣,只能把目光投向茫茫的大海。
能陪著他,一起坐在這裡,她已經感到滿足。
身邊的女生忽然安靜了。
她今天沒說幾句話,甚至沒有抨擊藍氧的飛揚跋扈,實在出乎陳家駿的意料。但是她每句話,都說到他的心坎上。此刻雖然沉默著,但是這種寧靜的存在感,也足以讓他感到心安。
是因為,她終於不跑出去惹禍了,所以他才能放鬆下來么?陳家駿瞟了一眼葉霏,她定定地看著海面,眼角的淤青十分明顯,和她木然的神情反差極大。
這幅畫面有些好笑,陳家駿的心情忽然大好。正想說句揶揄她的話,只聽雅恩斯大呼小叫,「小夜鶯你在哪兒,我們可以開工啦!」
她走開了,陳家駿覺得身邊有點空,夜風穿過剛剛那個位置,嗚嗚地吹過來。
也帶來葉霏和雅恩斯的話語。
雅恩斯問:「直接套用英文網頁的內容和頁面布局?」
「我認為應該做些調整,一定要有全面的旅行信息,比如,交通信息,當地食宿攻略。好多人懶得四處查。頁面要吸引人,但更要保證打開速度。」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一邊說,雅恩斯一邊下載了中文輸入軟體,歡呼道:「看,這是我打出來的中文!我簡直會魔法!」
葉霏哭笑不得,「你得認識……」
「等我去中國,你教我啊?」
「啊?什麼時候?」
「等學完教練課程,我就和你去唄。」他想都沒想,「反正我在哪兒都可以工作。我想爬長城。」
「現在這個季節,北京又悶又熱,才沒有人去爬長城。還是不要去了。」
「那你說,幾月份好?」
「大概,十月吧。」
「也可以,那我就在這邊工作到十月,然後去找你。」他天馬行空地計劃著,「然後,我可以再回東南亞,或者,從那邊直接回哥本哈根。」
他問葉霏:「你覺得,哪個計劃好?」
「嗯,我覺得,都可以呀。」
「如果是你,選哪個呢?你冬天想去哪裡?」
「太遠,還沒想……」葉霏聲音放低,有些心虛。這不是她的真心話,她當然想回東南亞,但除了這座島,不想去什麼不相干的地方。她忽然意識到,再過兩周自己的假期就要結束了。就算找個理由再回來,怎麼也要五六個月以後。離開這麼久,會不會夜長夢多,節外生枝?
雅恩斯以為她猶豫不決,推薦道:「去丹麥也不錯哦。我也可以帶你去挪威,滑雪、看極光。你在北京給我當導遊,我在北歐給你當導遊。簡直是完美了!」(作者:金星手勢,完美~)
「北歐太貴了,消費不起。而且我一個學生,簽證也不好拿。」這是實話,葉霏說得理直氣壯。
「這樣啊……」雅恩斯思索片刻,「我還有其他朋友想學中文,可以考慮去短期教課。那邊也有一些中餐館,我見到不少打工的中國人。等我打聽一下。我在挪威那邊有朋友,吃住都不會貴。」他越說越興奮,「霏,考慮一下,如果你真的想去,一定會有解決辦法的!」
陳家駿坐在露台邊緣,抽完一支煙,起身走回辦公室。他把學生檔案和第二天的講課大綱翻了兩遍,外面的人依然沒有要走的跡象,他們還在聊個不停,只是沒再說網頁的事兒。
他蹙眉,看了一眼時間,關上電腦,把辦公室的門鎖好。路過葉霏和雅恩斯時,囑咐道:「該回去了,明天課上還要做報告。」
「我已經準備好啦!」雅恩斯胸有成竹。
「中文網頁不急,課程最重要。」陳家駿說,「考試時沒人會放水的。」
「是啊,我也有些困了,明天再商量吧。」葉霏說著,想要站起來。她剛才一直蜷著膝蓋,右腳塞在左腿下,壓得久了,半邊身體發木,還沒站穩,就向旁邊倒了一下。
陳家駿想要拉住葉霏,距離更近的雅恩斯已經扶住她的肩膀,雙臂一彎,讓她半靠在自己身前。
「對不起,腿麻了。」她忙解釋道。
「肢體麻木,有刺痛感,這是減壓病的癥狀啊。」雅恩斯笑,「你又沒去潛水。」
他剛才向前邁了一步,身體微側,個子又高,肩膀恰好擋住葉霏的視線。她好似倚在雅恩斯胸前,也看不見陳家駿的表情。
葉霏扶著桌子,站直身體,「我沒事。」
退了半步,扭頭對上陳家駿的目光,他面容沉靜,雙眸穩穩的,沒半絲閃動,顯得眼睛又黑又深。他淡淡地說:「早點休息,晚安。」
葉霏看到他離去的身影,心中有些懊惱,她剛才用手遮著,暗暗打了兩個哈欠,依然沒有離開,就是在等雅恩斯露出倦色,好勸他早些回去休息。
一旦周圍的人多起來,陳家駿對她就態度冷淡;只有在兩人單獨相處時,他才有那些戲謔的言語和關切的舉動。
他怎麼說走就走,不能再多等片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