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兩三周便是朗利的生日,陳家駿收到夫妻二人的邀請,去畫廊和朋友們聚餐。畫廊門前花木蔥蘢,枝繁葉茂的兩株大樹下,石桌兩側各擺了一張小方桌,旁邊圍了一圈樣式各異的座椅,都是從臨近的店鋪借來的。朋友們帶了小禮物,擠擠挨挨地坐著,說說笑笑。
陳家駿從鎮上訂了生日蛋糕,趕到時大家都已經落座,方桌盡頭還有個位置,他走過去坐下來,一抬眼,看到朗利對面的穆尼,下巴微揚,翹起嘴角,露出一抹得意洋洋的微笑。陳家駿不以為意,和相識的朋友們一一打招呼。
桌上擺了幾個磚紅色的陶泥小鍋,下面的小爐子里燃著通紅的炭火,鍋里打上一個雞蛋,放進螃蟹,桌上一盤盤的鮮蝦、雞肉、烏賊,還有各式水嫩的蔬菜,在鍋中的滾水中一過,蘸著甜辣醬和花生醬,吃得人大汗淋漓。再來一口啤酒,涼絲絲的,鮮美的氣息沁人心脾。
眾人吃得開心,互相開著玩笑,說話的聲音也大起來。陳家駿和穆尼隔了幾個人,對方的目光時而瞟過來,帶著譏誚和打探。陳家駿面露微笑,向他舉舉酒杯。
酒過三巡,穆尼借著幾分醉意,問道:「聽說,.你最近在聯絡各家潛店,賣船賣裝備。看來,是真的做不下去了吧?」
其他人聲音都低下來,有些也是剛聽到這個消息,詫異地看著陳家駿。素琳忙來打圓場,給陶鍋里加湯,招呼大家繼續吃菜。
「我來海島,也有十年了。」陳家駿不疾不徐答道,「或許,也是時候做個改變。」
「哈,那之前還不承認。」穆尼冷哼一聲,「如果接受我的建議,由藍氧出面把地租下來一起合作;或者是,把整間店轉讓給我,價錢肯定更好。我是不會趁這個機會,刻意壓低價格的。」說著,他志得意滿地笑起來。
朗利看不過去,咳了兩聲。
「店還在,只不過換個形式,未必是你設想的合作方式。」
「聽說你要支持萬蓬,讓他做個小店。」穆尼不屑地撇撇嘴,「他有什麼經驗?連教練都不是。」
「大家都是一點點成長起來的,」陳家駿應道,「以後店裡的事,我也不會過問太多。」
臨走時朗利來送,走到車前,忍不住問:「你真的要離開?打算去哪裡?」
「還沒最後定。」他笑了笑,「這件事兒,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
「做不下去,自然就跑。」穆尼也跟了上來,嗤笑道,「不是所有店,都能一做十幾年的。」
「沒錯。」陳家駿頷首,「以後的路還長,所以更要穩妥小心,哪個細節都不能犯錯。以前我們一起出海,也沒少帶你做冒險的事情,下大深度,在沉船船艙里喝酒……那時候玩得太瘋,現在適可而止了。」
「我當然有分寸,不用你來教。」穆尼憤憤不平,「不是每一件事都要按照你的想法來操作,才是正確的。」
穆尼轉身離開,朗利為了弟弟的言行一再道歉。
「今天你過生日,我們都是來給你慶祝,不是來添麻煩的。你要是再道歉,我就過意不去了。」陳家駿不以為意,「而且,我做了這個決定,就知道周圍的人會有各種議論,穆尼只是直接地說出來而已。」
聽聞陳家駿要結束潛店的運營,最初幾天穆尼心中無比得意,但是真見了陳家駿,在他臉上看不出一絲頹唐,也沒有掙扎和不舍,自己說出去的每句話就像拳頭砸在棉花上,一點都不暢快。越想越是不平,他不是口口聲聲說,scubalibre會開下去么?現在出爾反爾打算閉店,難道不應該感到羞愧嗎?
過了幾日,穆尼又找了個機會,帶了兩個人去了海島另一側。然而陳家駿並不在店裡,萬蓬和汶卡正在清點裝備。穆尼趾高氣揚轉了兩圈,沒誰主動和他打招呼。他討了個沒趣,指了指停在棧橋邊的潛水船,悻悻問道:「那艘賣出去了么?」
萬蓬也不看他,遠遠答了一句,「都是老闆在聯繫。」
「他人呢?」
「旅行去了。」
「旅行?現在?」穆尼不可置信,「去哪兒了?」
「中國。」
「去看他那個女朋友?」穆尼嗤之以鼻,「店都不要了,他是不是瘋了?」
葉霏坐在雪坡邊緣,探身望了望,百米的落差,以她剛剛練習一上午的推坡和落葉飄技術,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蹭到坡底,會不會一起身,就像一團雪球般翻滾而下。
她有些心虛,「那個,我能抱著板子,再坐纜車下去么?」
「不可以。現在才不過是半山腰。」陳家駿答得斬釘截鐵,「是誰抱怨,師兄師姐不肯帶自己來崇禮的?」
葉霏扁了扁嘴,上一周她聽白夏說要和朋友去滑雪,興沖沖也要跟上。白夏有些為難,說車上已經坐滿了;而且她們要去的雪場也不大適合初學者,沒人能目不轉睛地照看葉霏。
白夏安慰道:「以後先帶你去近郊雪場練習一下,交通更方便,價格也合適。」
葉霏點頭答應,心中還是有些失落,她還沒滑過雪,本來想體驗一下,這樣見到陳家駿時也不至於太狼狽。
陳家駿看起來胸有成竹,帶著葉霏直奔單板租賃區。
「不是那種么?」葉霏指了指雙板,那更符合她心中對於滑雪的定義。
「這就是我說過的snoboard啊。」陳家駿拍了拍手中的雪板,「好久不滑,這個應該更適應些,畢竟偶爾還衝浪。」
自己的男朋友還真是運動全能呢!葉霏跟在陳家駿身後,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他。
在初級道坡頂,陳家駿幫葉霏系好固定器,起身示範如何用後刃推坡,而後想要轉到她身前,伸手拉她起來。太多年沒有踩雪板,一時失去平衡,剛轉過來,腳底一絆,直直地跪了下來。
葉霏難得見他出糗,笑得前仰後合,拍著陳家駿的肩膀,「快快平身,不到春節,沒有壓歲錢。」
過不了多久,就輪到她腿腳發軟。練習了兩趟面向坡底的後刃推坡,又改成面向坡頂的前刃。身邊的教練嚴厲得很,看到她不敢向前壓膝蓋,就會「咚咚」地拍她的頭盔,「這時候一定要向前跪,不能向後仰,記得住嗎?」
話音剛落,葉霏立不住,果斷跪了下來。膝蓋砸得生疼,她的淚花都要飛到雪鏡上了。
陳家駿輕笑,「五塊。」
葉霏不解,「什麼五塊?」
「壓歲錢啊。」
真是睚眥必報。
葉霏在陳家駿的帶領下練習了幾趟,可算明白,當初別人說,他在水下拿腳蹼打學生手板,一定不是玩笑。那麼長的雪坡,他隨手一指,「side,(推坡,後刃和前刃)各十次。」
葉霏攤開手,「給錢。」
「什麼錢?」
「一趟怎麼也得跪七八次,一次不是五塊么?」
陳家駿哭笑不得,「要是我的學生,這麼理直氣壯地耍賴,早就挨揍了。你怎麼這麼沒臉沒皮?」
葉霏嘻嘻一笑,「我就是這麼沒臉沒皮。」
「本來還覺得你挺有骨氣的,」陳家駿拍開她的手,「早知道這樣,我才不把你撿回店裡。」
「想想你當初那個矜持,如果不是我沒臉沒皮,你現在能站在這兒?」葉霏更加耍賴,「現在嫌棄我了?那我走了哈,你自己玩吧。」
「綁著雪板,你能往哪兒走?那我走了哈。」陳家駿學她語氣,說完果然不理她,身姿矯健,行雲流水般滑了下去,留葉霏一人在坡頂瞠目結舌。過不了幾分鐘,他乘著牽引魔毯又上來了,在她身邊坐下,笑道:「你要是不好好練習,下次她們再不帶你來,可不要向我哭鼻子。」
葉霏示弱,扯他衣袖,「我練得很認真啊,可是真不敢再摔了,膝蓋和屁股都要摔爛了。」
陳家駿戳了戳雪道,「的確,這兒的雪太硬了,一會兒去雪具店,給你買套護具。」
葉霏笑逐顏開,「那現在可以不練了?」
他解下雪板,反扣在雪道邊緣,回身將葉霏拉起來,「放心,我跟著你走,保證不會摔到。」他站在葉霏身側,幫她調整重心和姿態,講述時重點分明,條理清晰。
旁邊一位大哥也是初學,摔得人仰馬翻,這時也湊過來聽,坐在雪地上一臉艷羨,抬頭問:「這位教練挺負責,請問,怎麼收費啊?」
陳家駿沒答話,葉霏笑起來,應道:「這是我男朋友。」
大哥連忙道歉,「不好意思啊,剛才真以為是教練……」
葉霏以為他會說,「講授得那麼專業」,誰知大哥話鋒一轉,說道:「看著那麼黑。」
葉霏幾乎笑出眼淚,等大哥走後,雙手捧著陳家駿的臉,仔細端詳,「人家雪場教練也是風吹日晒,你還真有點像,就是還需要兩坨紅臉蛋。」
陳家駿拉下臉來,一副被嫌棄了的不甘心。
葉霏安慰他,「黑點沒關係,你看好多男演員還特意去晒黑呢,黑點看起來更。」
她彎起的嘴角含著笑,看起來也甜甜的,如果不是兩個人全副武裝,戴著頭盔和雪鏡,他一定會湊上去親親她。
一天下來,葉霏覺得尾椎都隱隱作痛,陳家駿說要帶她去縣城裡轉轉,買一套護臀和護膝。葉霏連連擺手,「就算捂上,明天也不能再摔了,我都快坐輪椅了。」
陳家駿看她皺著眉頭、步履蹣跚的樣子,既可憐又好笑,走上前去環著她的腰,讓她半倚在自己身上,走得輕鬆一些。
葉霏也不客氣,搭著他的背,整個人要吊在他身上。兩個人從雪具大廳出來,傍晚的夜空中飄著細雪,在地上均勻地灑了一層雪粒。葉霏一時怔忡,覺得迤邐的小路在路燈暖黃的光中,像海邊米白色的沙灘。
她臉埋在陳家駿胸前,嗅著他身上清冽寒涼的氣息,心中感慨,「我不是在做夢吧。」
他捏著她的臉頰,「要不要我掐掐你?」
「不要。」葉霏把他的手拽下來,「就算做夢,也是個美夢,別把我掐醒了。」她又想了想,「這種感覺很奇妙,其實在島上才更像一場夢,感覺是另一種人生。本來我覺得,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現在你來了,好像它們就連在一起了。」
「本來就只有一個世界。」陳家駿想到陪她看奧運比賽時常見的口號,應道,「dream。」
「原來是兩個,你的和我的。」葉霏和他十指交握,「現在,就是一個了。」
她躺著或坐著都不舒服,回到酒店,捧著一堆抱枕趴卧在床上,托著下巴和陳家駿聊天,說起最近找工作的進展。葉霏的簡歷投得既廣且雜,旅遊、教育、商貿,但凡和東南亞交流交往沾邊的,她都投上一份試試。「我問過那邊的朋友,他們說,先到當地落腳最重要。之後有了經驗,再找可心的工作,就容易很多。」
陳家駿問:「那麼,你自己最喜歡哪份工作呢?」
「有一家旅行雜誌的職位描述看著不錯,也會有外派機會,不過那就不一定去哪裡呢。除此之外,也有那邊的孔子學院招收漢語教師,我得先去考個漢語教學資格。」
「找一個你喜歡的工作。」陳家駿撫著她的頭髮。
「還是得離你近啊。」她仰起頭來,「否則和留在北京有什麼區別?」
「你選定了,我也找一個離你近的工作。」
「啊,那潛店呢?」葉霏驚訝,想要跪坐起來,忘了膝蓋也是青紫的,腿一軟,又趴了回去。陳家駿身子一探,她恰好撲到他懷裡。
「你和雅恩斯做的中文網站,暫時用不上了。」他摟著葉霏,「我打算將潛店轉手。」
葉霏不解,「為什麼?之前沒聽你說過。」
「地契到期了,和業主談不攏。」陳家駿避重就輕。
「那怎麼辦?」
「正好,也是個契機吧。或許,我們可以去同一個地方工作呢。」
「這樣,不好吧……」葉霏憂心忡忡。
陳家駿失笑,「怎麼,你還想躲著我?」
「當然不是。」葉霏說,「但如果,你為了遷就我,放棄自己喜歡的事情,我會不安心的。那樣的你,就不是原來的你了。」
「放心,我還是考慮過。在大城市也有很多潛水中心,可以做基礎培訓,也可以組織潛水旅行。我和幾位朋友商量過,中國大陸市場潛力很大,我們有中文優勢,又有眾多潛店聯絡資源,可以為中國潛水員量身定做潛水旅行的package。」
葉霏眼睛一亮,「那聘用我哦,我可以忙裡偷閒,給你寫個軟廣,發在我們雜誌上。要是有什麼需要翻譯的內容,也可以找我啊。」
陳家駿笑她,「好像人家雜誌社已經錄取你一樣。」
葉霏雙臂搭在他肩頭,笑眯眯望著他的眼睛,「我們一起去哪裡都可以,反正餓不死。我這麼聰明能幹,你也是。」
「這是誇我,還是誇你自己?」陳家駿笑起來,解釋道,「所以這次我來北京,不會待很久。潛店會分成兩部分,一半轉手賣掉;另一半換一個小的店面,交給萬蓬打理;還有不少後續事項要處理。」
「沒關係,你忙你的。」葉霏心念一動,「你這麼遠來找我,是為了親口告訴我這個消息?」
陳家駿點點頭,「也是想來看看你,還有你生活的地方。」
「我們以後可以一起去好多地方。」葉霏親了親他的嘴唇,「我以後要寫個專欄,把路上的見聞都記錄下來。」
「不是還要給柏麥寫新故事?」
「對,一起。」葉霏興奮起來,「我最近在看一本書,《看不見的城市》,寫成那種風格的,專欄的名字么……就叫《千嶼千尋》,好不好?」
「怎樣都好。」陳家駿將她擁在懷裡,這世界紛繁蕪雜,人來人往,但是,有她在一起,怎樣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