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之後的幾天,葉霏一直在和若干期末論文奮勇鏖戰。最後一篇定稿,她揉揉酸痛的肩頸,將文章拷到u盤裡,想著第二天吃飯路上列印出來。諸事忙畢,她搓了搓手,得意地笑了兩聲。
室友看過來,「你怎麼笑得那麼猙獰?」
葉霏撇嘴,「哪有。」
「就是那種,滿腹詭計的感覺。」
「我就是交了大作業,開心一下。」葉霏嘴裡答著,心想:「總算忙完了,是時候秋後算賬了。陳家駿,看我這次能讓你糊弄過去?」
這幾天他偶有簡訊,詢問葉霏期末考試的安排和找工作的進展,讓她安心複習,想聊的話攢到考試結束再聊。於是葉霏發了一條簡訊過去,「期末考都結束了,你那邊忙得如何?速速給我打個電話,要不我可認為你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哦。」
過了幾分鐘,他回了一條簡短的消息,「開電腦,我在線。」
葉霏心存疑慮,還是重新啟動筆記本,看到陳家駿發來的幾個字,「喂,在這兒。」
她打了個笑臉,「陳老闆,終於想起我來啦?」
「一直在想。」
「有多想?」
對話框里顯示,他還在繼續輸入,卻半天沒有見到一句話,不知道是不是拼音生疏了,正在蝸牛般一個字一個字向前爬。葉霏想著要不要嘲笑一下陳家駿,他最近不聯絡自己,連中文打字都荒廢了。
過了兩分鐘,才看到他發來一句話,「找沒人的地方說。」
「你想幹嗎?(抓緊領口)」葉霏笑了一聲,以為他會調侃自己兩句。
然而陳家駿沒有,他繼續寫道:「有重要的事情。」
「工作的事?你那邊有什麼進展?」葉霏問。
「你呢?」他反問一句。
葉霏心裡攢了幾天的話,終於有機會一吐而快,她運指如飛,把幾家應聘單位的回應一一告訴陳家駿,「你不許嘲笑我,也不能給我潑冷水。那個,連安慰和鼓勵的話也不要說啦,我自己會加油的。你每天睡覺前在心裡默默祈禱吧。」
「好。」他只應了一個字,孤零零地綴在葉霏的一大段話後。過了片刻,又寫道:「先不要著急來這邊。」
葉霏不解,「怎麼?你有什麼計劃?」
陳家駿答非所問:「前不久,穆尼出了潛水事故。」
「啊,他怎麼了?」
「險些溺水,減壓病。」
葉霏在潛店工作時耳濡目染,自然記得減壓病這個名詞,潛水員們談之色變。她打開搜索引擎飛速查詢,看著網頁的介紹,問:「嚴重么?」
「關節痛,正在接受治療,會越來越好。」
葉霏鬆了口氣,「那就好,雖然我不喜歡這個人,但是怎麼說也是朗利的弟弟,希望他早日康復。」
她想到什麼,又問:「你又幫忙去了?前兩天說忙,和這件事有關?」
「嗯。」
「我一猜就是。」葉霏把鍵盤敲得噼啪作響,指著屏幕,一下下點著他的名字,好像能戳在他胸口一樣,「陳家駿,你怎麼又這樣!遇到事情不肯告訴我。你把視頻打開,我掀桌給你看!」
「你在考試。」
「嘁,借口。」葉霏撇了撇嘴,「好吧,就算你有正當理由,我姑且原諒你。」
他繼續寫道:「我現在還在醫院。」
「陪著穆尼?他還沒出院?」
「是。很多事情。」陳家駿的回答依舊惜字如金。
葉霏想起頌西遇險之後,陳家駿也是雨夜兼程,送他出島就醫,第二天為了安慰自己,才風塵僕僕從大陸趕回島上。這次穆尼遇險,雖然他和陳家駿是生意上的競爭對手,對他有諸多刁難,但此前二人相識多年,還曾經是師出同門的好兄弟,陳家駿為他雪中送炭,也是情理之中。她寫道:「嘻嘻,他是不是很感動,你們冰釋前嫌了吧?」
「嗯,是的。」
葉霏這才想到他剛剛的話,要自己先不著急去東南亞,心中疑惑,「不過,那和我去哪兒工作有什麼關係?」
「我很可能要出遠門。」
「要去哪兒?」
「也許美國。」
「參加課程總監培訓?」
他沉默片刻,「是。」
「那要多久?」
「一年,或者兩年。」
葉霏驚訝,「那麼久?!」她心中難免失落,這麼重要的事情,居然沒有聽陳家駿和自己商量過,今天他用平淡的兩三句話通知自己,有一種無法動搖的堅決。
「還有別的事。」依舊等了兩三分鐘,才看到他回過來的消息。
陳家駿語焉不詳,又丟了這麼一枚重磅炸彈過來,葉霏第一次對他的打字速度喪失耐心。她寫道:「咱們電話里說,好不好?」
「有些複雜。見面再說。」
葉霏心中憋悶,「那還要好久,二十來天呢……是不是,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情?」
陳家駿好久沒有回復,似乎他並不存在於另一端的電腦屏幕前。
許久之後,他回道:「葉霏,和你講,對事情並沒有任何幫助,我希望先理出頭緒,再和你說。最近有很多事情要一一處理,不給你打電話,是因為我情緒不好,也不能一直哄著你。你要像個大人一樣。」
「我沒有讓你哄著我啊。」葉霏委屈,「是你一直把我當孩子。」
他打了一行字,「因為,我想一直照顧你。」
葉霏眼底一熱,「我們是兩個人,要彼此照顧。我明白,那些煩心事你不想讓我跟著操心,我也的確幫不上忙。可是你什麼都不告訴我,我會覺得,你是把我排除在你生活之外的。」
陳家駿寫道:「我的每個決定,都會優先考慮你。最近事情多,不能經常聯繫,回家開開心心過節,好不好?」
葉霏賭氣,「不好。」
「乖乖的,我保證,見面的時候,一五一十告訴你。」
「不好。」
他悠悠地寫道:「見面不好?那不要見了。」
葉霏哭笑不得,「你就欺負我吧!」
「答應我。」
「你是吃定我,我不會和你生氣,是吧?」
「對,你不會。」
葉霏發狠,「你也太自信了,小心我不理你!」
「真的?」
她狠不過兩秒,哪怕是慪氣,也說不出什麼決絕的話來。葉霏哼了一聲,又寫道,「把攝像頭打開,讓我看看你唄?」
「不方便,我在醫院走廊。」
「看一眼,就一眼。」
「等下。」
稍後不久,他發來一張照片,是用筆記本電腦的攝像頭拍的,鏡頭離得近,面孔都有些變形。陳家駿神情嚴肅,雖然半垂著眼帘,但是掩不住眼神中的疲憊。
葉霏心中的疑惑和不平立刻都被疼惜的情緒代替,恨不得穿過電纜,和他擁抱在一起。「好像瘦了呢,也沒休息好吧。」她寫道,「不要煩心我的事情了,遇到合適的工作,我會慎重考慮的。你的事情,你來搞定。現在你不想我問,我就不問。但是記得你說過的,見面時,要一五一十告訴我。還有,吃好睡好,保重身體。」
葉霏滿腔熱情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她知道,陳家駿一定遇到了什麼棘手的事,只是,他不想告訴她。在一起之後,她已經習慣了他的寵溺和照顧,如此清冷的對話,落差著實太大。她獃獃地盯著電腦屏幕,想了想,在搜索欄輸入「男生遇到困難時是否會告訴女朋友」,順手瀏覽了幾條。
網友們眾說紛紜。
「不一定,因人而異。」
「因為你情商太低,他不願意說。」葉霏心想:我才沒有!
「會更想和朋友傾訴吧,男人都希望得到戀人的崇拜的,把失意的事情和你說,太丟面子了。」葉霏點頭,嗯,陳家駿是挺自戀的一個人。
「男生大多數希望有獨立的空間,能夠冷靜思考問題。」好像是不應該吵他。
「會想要一力承擔,裝作若無其事,不讓心愛的女人擔憂。聰明的女人不應該繼續追問。」
這幾條看下來,心裡稍微放鬆了一些,轉眼又看到幾條。
「也許不說,但是肯定希望有人陪伴照顧啊。」
「不和你說,那是見外,沒把你當自家人。」
葉霏心中時而寬慰,時而憂慮,嘆了口氣,和陳家駿相比,自己真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吧。他遇到的煩心事,在她這裡也得不到什麼建設性意見。自己能做的,其實就是陪在他身邊。正因為這麼遠,連一個暖心的擁抱都給不了,她才會這樣迫切想要知道他遇到的一切。
她姑且將自己的各種疑慮稍稍壓下,等著見面後,他開誠布公的解釋。
陳家駿合上電腦,手指仍然輕輕顫抖。護工走過來,「陳先生,這個可以幫你收起來么?」他點了點頭,微闔雙眼。雙手依舊不聽使喚,只能一個字母一個字母的敲擊,還常常會按錯拼音。短短一句話,就要寫上一兩分鐘。
而且,他不知道如何對葉霏說;甚至都沒有心情去編造寬慰她的借口。
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他心中焦躁不安。他知道自己最近的情緒非常不好,他的確,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包括葉霏。
偏偏這時候,有人不知死活走過來,坐在他身邊。
「想去花園散步嗎?我可以扶著你。」
不用睜眼,也知道是穆尼的聲音。陳家駿不理他。
「我已經反省過錯誤了,不要再拉著一張臉。」穆尼湊上來,「是誰惹你了,臉色這麼不好,是你那個小女朋友?」
陳家駿微抬眼帘,冷冷掃了他一眼。
「不是有意的。」穆尼攤手,「從你這邊路過兩次,看到的都是中文,放心。我不懂你們在說什麼。」
「你去吧。」陳家駿揚了揚下巴,「讓我自己待會兒。」
穆尼聳肩,起身悻悻地向花園走去。路過主治醫生的辦公室,他停下腳步,敲了敲門,想要詢問一下陳家駿的治療情況。聽到醫生的應答,推開門,卻發現裡面還有一位客人,西裝筆挺,神色沉穩從容。
醫生說:「稍等片刻,一會兒我去看你。」
「沒關係,我就是路過,順便聊聊。」穆尼笑了笑,「我這就去運動運動。」他回身帶上門,心想,咦,那位客人看起來真眼熟,.呢。
門內醫生說道:「病人大致的情況就是這樣。」
男人點了點頭,「所以說,他的語言能力恢復得比較明顯,不過,暫時還不能流暢地交談;他以後可以走路,但暫時不能跑步;可以游泳,但是不能潛水。」
「是,很不建議。因為患過嚴重的減壓病,可以算作易感人群。」
「那麼,他受到損傷的神經細胞,還會再生么?」
醫生搖頭,「這種損傷是永久性的。簡單一點說,就好比脊髓遭到槍擊,那一部分的神經,就徹底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