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霏這個春節過得並不安穩。
飛機即將降落,穿越潔白蓬鬆的雲朵時,機身在疾風中顛簸震蕩起來。她有些頭疼,合上雙目。再睜開眼睛時,濃郁蓬勃的綠色覆蓋著大地,陸地與海洋交界的地方鑲著沙灘的白邊。葉霏長嘆一口氣,自嘲地笑了笑,說過再不來新加坡的,沒想到,和陳家駿的兩次重逢,竟然都在這個國度。
她提取了行李,走到出閘口外,卻沒看到陳家駿的身影。倒是有一位一身正裝的年輕人,站在通道旁邊顯眼的位置,手中高舉著一塊牌子,寫著葉霏的名字。
葉霏心中惶惑,走到對方面前,「你好,我是葉霏。請問,你是……」
年輕人彬彬有禮,微笑道:「你好,我叫李浩文,是陳先生吩咐我來接您的。」
葉霏眨了眨眼睛,「他沒和我說呀。」
正在這時,李浩文的手機響了起來。「不好意思。」他禮貌致歉,接起電話,應了兩句,「是,剛剛接到葉小姐,這就去停車場。」對方又囑咐什麼,李浩文一一應著,隨後將手機遞過來,「葉小姐,陳先生請您接電話。」
葉霏心中疑慮叢生,接過電話,問了一聲,「家駿?」
電話那端有一兩秒的沉默,說道:「你好,是葉霏吧?」嗓音聽起來和陳家駿有七八分相似,但是帶著更為明顯的南洋腔。
葉霏一愣。
「我是家駿的哥哥,陳家驄。」對方頓了頓,「他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家駿他……到底怎麼了?」葉霏攥緊手機,深吸了一口氣,「前段時間,他告訴我,要來新加坡幫您處理一些事情。不過……」
「我們見面再說。」陳家驄說道,「你還沒有吃午飯吧?我現在還走不開,浩文會先送你去住處,我們午餐時詳談。」
葉霏機械地答應著。將手機還給李浩文時,她猶豫片刻,問道:「你認識陳先生的弟弟嗎?知道他在哪裡么?」
李浩文搖了搖頭,「我主要負責貴賓的迎送和行程,陳先生的其他安排,我不是很清楚。」
葉霏也不再問。下飛機時她撥了陳家駿的手機,一直無人接聽。
坐在車上,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樹影,種種憂慮又襲上心頭。許多不祥的念頭剛剛冒了個尖兒,立刻就被葉霏甩著腦袋按下去。只有一些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她才敢放任自己去想像。
葉霏托著下巴,想,不會是陳家駿家裡人反對他們倆來往,所以軟禁了他,再來挾持自己,還要把他送去美國,棒打鴛鴦吧?那這樣的話,她會不會面對對方的壓力,譬如,他家大哥迎面砸來一百萬,還是美金,要她和陳家駿分手。
葉霏忍不住笑了一聲,心中明白,這些都是自欺欺人。然而她不敢去細化心中那些令人不安的假想,她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著自己,手心微微滲出汗來。
為她安排的住處是公寓式酒店,進門便是客廳和開放式廚房,光亮的大理石檯面和乳白色櫥櫃潔凈整齊,傢具式樣簡約大方。葉霏走到裡間的卧室,簡單洗漱,換了一身衣服,去到樓下和等待的李浩文匯合。
在餐廳里,陳家驄一出現在門口,葉霏立刻便認了出來。他的臉型和體態與陳家駿相似,從容的神色加上做工考究的西裝,顯得更為沉穩持重,因為不需要在海邊風吹日晒,膚色比陳家駿淺淡許多。
葉霏想:原來他們家裡人,也不像他那麼黑。
陳家驄和她簡單寒暄,點好午餐,便開門見山說道:「你一路辛苦,我也不再繞圈子。家駿拜託我三件事。第一,接你來新加坡。」
葉霏想到陳家駿打來電話,說自己在新加坡,有人會幫她辦妥加急簽證。果然稍後就有辦事人員和她聯絡,在春節前只用了兩三天便做好籤證。她點頭致謝,「謝謝陳先生,簽證很順利,接機和住宿安排都很周到。」
「應該的,他也很少找我幫忙。」陳家驄禮貌一笑,「第二,由我來告訴你,之前發生了什麼。」
該來的,總還是會來。葉霏暗暗攥緊拳頭,指甲摳得手心微痛,「家駿……沒有什麼危險吧?」
「沒有生命危險,情況穩定,而且會越來越好。」
她略略鬆了口氣,「這個,多謝您的安排,不過,家駿答應我,他會把事情都告訴我。我想,直接和他說比較好。」
「我也這樣講。但是,他希望我,先鋪墊一下。」
「嗯?」
「怕自己,應付不來吧。而且,」陳家驄看了看錶,「這個時間,他應該剛剛接受完治療,需要休息。」
「我聽家駿說,你在潛店幫過忙,那麼,大概知道什麼是dcs(減壓病)吧?」
葉霏點了點頭。
「原諒我對潛水了解得不多,也不是醫務人員,給出的說明或許不夠準確。不過,前後發生的事情,我大概都知道。事故發生那天,是12月26日。」說起這個時間,陳家驄無奈地笑了笑,「如果不是四年前的客人又回來,家駿也不會帶隊。那天,他們本來計劃做兩次潛水,已經結束,回到船上,不過……」
他語氣平靜,將陳家駿的經歷一一道來。
葉霏的臉色漸漸變得僵硬,「家駿他,果然什麼都沒有告訴我。我知道,他有事情瞞著我,也想到肯定是比較棘手。但是,沒想到……」
陳家驄輕輕哼了一聲,「生氣,是吧?我也生氣。如果不是醫生堅決要家人聯繫方式,我都不知道出了這麼大的事。」
葉霏木然聽著陳家驄的描述,字字句句清晰地從耳邊划過,又像是一團霧氣般飄渺散去,讓她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
「他們說,如果在島上生病了,你最後想要去的地方,才是醫院。」
「頭幾天是最嚴重的。」
「最開始以鎖骨下方為界,以下都是麻木的,不是完全失去知覺,就像打過麻藥一樣。」
「不能清楚說話,每次呼吸都會很累。」
「因為脊髓休克,血壓非常低,在20到50之間。不能坐起來,否則會頭暈。」
「需要靜脈注射來補充養分。」
「每天接受加壓治療,會經常嘔吐。」
「從壓力艙出來後的幾小時,幾乎都是聾的」
「病情有好轉,麻痹的分界線一直在下行,借著手杖可以站起來,能慢慢地走。」
「醫生說,脊髓神經的損傷是永久性的。就好比那一部分遭到槍擊,死去的神經細胞是無法再生的。好在神經傳導的通路沒有完全斷掉;恢復的過程相當於,原來的路走不通了,要為神經傳導建立一個新的通路。」
「好消息是,從身體狀況而言,最糟的階段已經過去了。」
「壞消息是,能不能完全恢復,是個未知數;即使能,過程也會很漫長。」陳家驄緩緩說道,「canheal.」
葉霏不敢看向陳家驄,她垂下眼帘,定定地望著面前精緻的細瓷白盤。他說得每句話,都好像在心口剜了一刀。她咬緊嘴唇,胸悶得透不過氣來。
「我……不想吃了。可以現在……」她說了兩句,一鬆口,眼淚就涌了上來,視線一片模糊。葉霏連忙轉身,「不好意思,我……」她抬手抹著臉上的淚,濕漉漉一片,怎麼擦都擦不完。
陳家驄面前的刀叉也分毫未動,「緩一緩,我讓浩文送你過去,有什麼需要,直接和他說。」
在前往醫院的車上,葉霏腦海中亂成一團麻。一個多月來,她雖然一直惦記著陳家駿,也知道他遇到了棘手的難題,但從來沒想到,他遭受了如此巨大的變故。在他每日每夜痛苦難熬的時候,自己卻不在他身邊。
為什麼,就相信他能應對一切;為什麼,沒有追問到底呢?
汽車駛入醫院停車場。葉霏問清陳家駿病房的位置,對李浩文說道:「給你添麻煩了,我自己過去吧。」
李浩文將她送到路口,「好,有事情給我打電話。晚上我送你回去。」
葉霏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穿過住院處的花園,向著大樓入口走去。草坪上的石子路曲曲折折,路邊盛開著粉紫色的三角梅,樓前有一排高大的棕櫚樹。
她忽然緊張起來,停下腳步,反身折了回去。就是不久之前,也是在這座城市裡,他們酒店的房間正對著棕櫚庭院。她還記得月光下他的身影,一個人靜靜地望著樹影婆娑的庭院。那時候自己還在吃乾醋,以為他在沉默地緬懷舊事。後來解開心結,一瞬間覺得天高地闊,二人的前路是光明坦蕩的一片通途。誰想到,未來的暗礁險灘,都隱藏在平靜的水面下。
是自己太天真,還是命運太殘酷?
葉霏摸著棕櫚樹粗糲的樹榦,一點點矮下身子,蹲在花園角落,委屈地哭了起來。
陳家駿耳中一片轟鳴,每次從壓力艙出來後,都有一段時間像是失聰一般。護士推門進來,說了些什麼,他沒聽清,但是大概猜到,是大哥通知這邊,下午會有人來探視。因為他也收到簡訊,說葉霏已經在路上。
他搖著輪椅來到窗前,在這裡正好能看到花園到住院處的必經之路。然後他見到了自己的姑娘,木著一張臉,目不斜視地低頭走著。他不想葉霏看到自己這副模樣,於是扶著窗檯,掙扎著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著,將輪椅推到一旁,倚在窗邊,靜靜地看著她。
然而葉霏並沒有進來,她轉了個身,向著原路踅回去,然後蹲在角落的花樹後面,肩膀微微聳動。她以為自己藏得很好,不會被路人發現。然而從三層的病房望出去,一覽無餘。
陳家駿背倚著窗框,手撐在窗檯邊沿,默默注視著葉霏,感到自己的手臂在輕輕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輕輕推開,她歪著身體,探頭進來,眼睛笑得彎彎的,說了句什麼。
陳家駿沒有聽清,看她口型,大概在說:「我來啦。」
然後看著她帶好門,轉身便快步奔過來,臨到他身前急急收住腳步,像是怕把他撞倒。而後她張開雙臂,緊緊地環住他的腰,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
葉霏彎起嘴角,「惹了這麼大|麻煩,也不告訴我。你是不想見我嗎?」
她說得快,陳家駿恍惚之間沒聽清。他低下頭,細細地打量他的小女朋友,眼睛笑得彎彎的,可是眼皮都腫了;嘴角彎彎的,可是鼻頭是紅的。他忍不住低頭,在她眼睛上吻了吻,鹹鹹的,海水一般的味道。
葉霏還在說什麼,一時怔住,再也無法強顏歡笑,眼淚又涌了上來。她踮起腳,狠狠吻在陳家駿的唇上,閉上眼睛,淚水沿著臉頰滾落,滑到兩個人嘴中,儘是咸澀。
陳家駿站不穩,身體的重量漸漸壓在葉霏肩上。她撐著他,走到床邊,扶著他坐下。陳家駿握著她的腰,抬頭看她,微笑道:「你來了。」
他消瘦了許多,眼神更顯深邃。
竟然還笑得出來。葉霏心中忽然火起,按住陳家駿的肩膀,兩個人一起跌倒在床上。
他依舊在笑,「喂,一來就這麼熱情。」
葉霏跨坐起來,雙手掐著他的脖子,眼睛紅紅的,咬牙切齒,一字一頓。
這次他隱約聽到她在說什麼。
葉霏說:「陳家駿,我恨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