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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州鬼蜮(一)

所屬書籍: 求魔

天地初開,五帝化生,分仙、凡二界;後魔氣橫生,穢土蔓延,又成幽冥。

幽冥之主,其名酆都。

——《三界傳·幽冥卷·卷首》

*

「……胡,胡說八道,什麼其名酆都!」

一隻乾枯的手重重拍上劣質木桌,酒碗里的酒都被晃得濺出幾滴,漬在那本翻開的《三界傳》上。

骯髒的地牢里,天窗漏下幾隙光。

老獄卒往污黑的土牆上一靠,打了個長長的酒嗝:「那是號,號酆都帝,根本就不是什麼名諱……」

桌對著,一個年輕些的獄卒也喝得迷糊:「這酆都帝,就沒個名字嗎?」

老獄卒凝了半晌,搖頭,「早沒人知道了,只曉得,那是仙界的老神仙們提都不敢提起的名字,立傳那時候,哪有人敢寫?」

「這麼厲害?」年輕獄卒大著舌頭,「真的假的?」

「哼。」

老獄卒拎過酒碗灌上一口,跟著聲冷笑咕咚下了肚:「酆都帝麾下,五方鬼帝,十殿閻羅,一統幽冥十五州,那是能傾覆仙界創世五帝的存在——要是他老人家能活到現在,那幽冥怎麼會亂成這個樣子,住在天上的,也早就換成我們了!」

年輕獄卒結舌片刻,嘀咕:「真這麼厲害,怎麼還死了上萬年了?」

老獄卒像是聽了什麼極可怕的事情,忽一個激靈,就把酒意也抖醒了。

他青白著臉,搖晃起身,看了眼窗外天光。

「天都亮了,老八也該回來了,你去牢外等著接新的那批犯人吧。」老獄卒扭頭,朝向角落,「你,過來把這兒收拾了。」

「……」

他的話音去處是一片土牆前的角落。背著光,晦暗裡站了個十五六歲的少女。

纖弱身影穿著大了好些的黑色麻衣,許多處磨得發薄,不像衣物,更像塊襤褸的破布,連著黑色兜帽一同罩住女孩的頭臉。

細得一折就斷似的手腕腳踝透著病態的蒼白,從寬大空蕩的衣口露出來。

這樣單薄瘦弱的身影,此刻卻在搬著牆角沉重的磚石。

聽見老獄卒的話,時琉放下石塊,走過來。

她低著頭,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輕得像只幼小避光的靈獸。只是纖細腳踝間卻鎖著一條沉重的鐵鏈,擦著地面,撞得叮叮噹噹地悶響。

叫姚義的年輕獄卒睜著被酒醺得發紅的眼,無聲又直勾勾地盯住走過來的少女。破舊臟兮的麻衣蓋不住逐漸挺拔的清麗,幽冥穢土也長不出這樣白生生的羔羊似的細膩。

一截皓白的腕子從麻衣里探出來,收拾桌上的酒碗,幽冥穢土沒叫這皓白污臟半點,像傳聞里凡界的雪似的。

可幽冥沒有這樣的雪,這樣乾淨純粹的白。

姚義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忍不住就伸手過去。

「還磨蹭,」老獄卒不耐地敲了敲煙斗,「等老八帶回人來,沒見著開陣法的,不得抽你一頓?」

姚義停了兩息,才不太情願地起身,他嘟囔著調頭往外走:「哪回帶回來的不是些凡俗廢物,還回回調陣法查驗,他也不嫌麻煩。」

「膽大心細,這就是人家是牢頭,而你就一嘍啰的原因。」

「……」

姚義趿著鞋的聲音順著窄道漸漸遠了,桌旁的老獄卒也靠牆酣睡過去。

時琉抹掉桌面最後一點水漬,抬起尖白的下頜,一雙烏黑剔透的眼瞳藏在黑色兜帽下,朝巷道的盡頭望去。

巷道很長,到盡頭只剩巴掌大的一塊光。太小了,好像風一吹就明滅晃動,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那是逃出這鬼獄唯一的光。

——

幽冥有十五州。

極北之地最為荒涼,偏名為豐州。

豐州最北,常年瘴氣縱橫,寸草難生,是片死地。千年前此處瘴氣忽然一夜消散,活物可入,當時的豐州州主就在此建起一座「鬼獄」。

「鬼獄」中關押的囚犯,都是獄卒從各地擄來的沒有修行的凡體。每隔四十九日就取一人心頭精血,供那豐州州主修鍊邪門秘術。

其中尤以年滿十六的少年少女最宜。

百年來這鬼獄裡有進無出,惡名遠播幽冥。因此又得名,豐州鬼蜮。

而時琉日夜所想,就是從這鬼獄中逃出去。

她想見一見獄外天光。

時琉在鬼獄裡是頂特殊的存在。

三年前,她流落幽冥,被賣進了這鬼獄裡。剛進來的囚犯都要過個陣法,確保還未踏入修行路,免生變故。而時琉骨齡才剛過十二,不合「供奉」要求,就一直留到了現在。

又因著體弱無害,時琉比其他囚犯都自由些——在獄裡被差使著做些獄卒們懶得做的雜活。

譬如收拾整理,打飯施粥。

再譬如,包紮療傷。

「等老子養好了傷,非得把符元那頭黑狗熊打得跪地喊爺爺——哎喲!你輕著點!疼死老子了……」

罵罵咧咧的瘦猴似的少年箕踞牆角,疼得嘶聲,伸手就想推開面前低著頭給他包紮的兜帽少女。

可臨上手前,他又猶疑地停下了。

低著頭的少女似乎沒察覺,兜帽將她的臉藏在陰影里。

同個大牢房內,其餘麻衣囚服里有人嬉笑起來:「瘦猴,你是不是喜歡她啊,怎麼一到她眼前就不耍你的牛皮威風了呢?」

「放、放屁!老子才不會喜歡這種醜八怪!」

瘦猴臉漲得通紅,惱火瞪角落裡開口那人。

話是脫口而出,說完以後他就下意識望了眼身旁的少女——兜帽低低掩著,少女頭都沒抬,給他纏上止血布帶的手指也輕巧平穩地勾扯著。

她就好像壓根沒聽見他們的話。

瘦猴惱意更盛,臉都燒得像猴屁股了:「醜八怪你可聽好了,不要自作多情,老子才不可能看上你呢,你——」

「邦邦!」

沉木棒敲在牢門上,「吵什麼,想早點投胎是不是!」

姚義站在陰潮的牢門口,惡著眼神划了一片,最後落到唯一低著頭的少女身上。

「時琉,跟我來。」

「……」

最後一條麻布繫緊,時琉從牆角起身。

昨夜下了雨,陰濕的地牢里積著不少水窪,轉過來起身的時候她晃過其中一個。冷然的暗光浮過水麵,映出女孩藏在兜帽下的側臉——

猙獰的長疤攀過女孩本該清麗冷艷的臉,從眉旁一直蜿蜒到唇下。

如雪白玉壁上一道醜陋裂痕,觸目驚心得令人皺眉。

所以是「醜八怪」。

時琉聽過了好多日子。

但她不覺得有什麼難過。畢竟這是她還能好好地活在鬼獄裡、沒–>>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有被獻給幽冥那些四下流散的惡鬼匪首們做短命姬妾的唯一原因。

何況就算這樣,隨她身量漸漸拔起少女模樣,也總有些毒蛇似的冷膩眼神往身上糾纏。

時琉側身出牢門時,將疤痕那側朝向姚義。

可姚義視線沒往這邊落,反倒是擰著手裡的沉木棒,晦著神色往幽暗牢廊盡頭走:「趕緊些,再慢點,那邊就得死人了。」

時琉意外地抿了抿唇,加快步子跟上去了。

隨姚義走到這鬼獄地牢最深的天井口,時琉看見了被扔在空地上的一個……少年?

要不是聽到姚義說的,時琉心裡早有準備,那此時還真不敢貿然確定地上那血糊糊的半死不活的是個活人。

他身上約莫一件白衣,看不出紋理質地,渾身上下幾乎都被血染滿了——紅的,紅得發黑的,血色形狀像幽冥血河道旁盛開的曼陀羅,妖異又瘮人,不知道流幹了沒有。

叫老八的牢頭和老獄卒就站在一旁,冷眼看著。

老獄卒酒意未消,正皺眉咬著煙嘴:「怎麼就帶回來這麼一個。」

「豐州西北出了事,其他全死透了,就這一個還剩點氣的。」老八陰晦著眼神。

老獄卒變了臉色:「出什麼事了,竟鬧這麼大?」

「豐州州主,死了。」

「什麼!?」

「……」

時琉剛走近地上少年,還沒來得及蹲下檢查,聞言也是一栗,她按捺住了沒敢回頭。

但兜帽下,眼睫都驚抬微顫。

鬼獄就是豐州州主一手建立,供他修鍊邪法,時琉對他有所了解。

幽冥十五州,原由五方鬼帝十殿閻羅各自統領一州,萬年前酆都帝不知因何忽然神隕,幽冥大亂,麾下十五州領主死傷過半。

歲月摧人,又經萬年征伐磋磨,如今冥土還剩幾位初任領主早就成迷。

但即便如此,現任的一州之主隨便哪個都是屍山血海里走上來的——尤其豐州州主,傳聞里得上古天魔邪法傳承,實力莫測,在現今各州州主里也能排入前列。

這樣一個正值鼎盛的可怕魔物,竟然就這麼死了?

時琉臉色微微蒼白,更低下頭,屏息聽著。

天井一角,老獄卒的寶貝煙嘴都險些沒叼住:「州主何等修為……難道兗州和甘州聯手了?」

「應當不是。」

老八不知道想起什麼,亂髮下鷹隼似的厲眸里還閃過似懼意,「出事的地方是幽冥天澗,氣息爆發只有幾息,我們於百里外路過還被波及——要不是我警覺得早,你這會都沒處替我收屍了。」

「幾息時間覆滅一位天魔,兗州甘州州主聯手也做不到,確定真死了嗎?」

「我去查探過,幽冥天澗最北夷為平地,州主神魂俱滅,絕無生還可能。」

老獄卒驚愕:「幾息之間神魂俱滅?怎麼可能?」

「如果我沒猜錯,是凡界有大人物下來了,」老八眯了眯眼,「要麼是兩大仙門的太上長老,要麼是時家家主親自出手。」

「——」

蹲在地上血糊糊的少年身旁,剛撥開那人血色衣襟的少女手指忽然一抖。

姚義察覺,低頭望來:「怎麼了?」

「……」

地上少女默然片刻:「他傷得太重,快死了。」

「那就等死透了直接扔出去。」姚義嫌惡皺眉。

「我再試試。」

時琉拿起旁邊裝著藥草的木箱。雖然她驚神不是因為這個,但並沒撒謊,面前地上的少年確實是不行了。

經脈盡斷,半點生息也無,肌體冰涼。

要不是這衣上的血還沒全乾,說這是從哪裡挖出來的死人,她也是信的。

儘管知道,但時琉還是開始替他上藥止血。她最想活著,自然也不忍心束手旁觀無辜生命流逝。

「還沒死?這小子倒是命大。」

老八和老獄卒往天井外走,路過時覷了地上一眼,「他不是這次送來的貨,是幽冥天澗外撿的,估計也是路過被大戰波及,但比我帶的那幾個強,還剩了口氣,勉強交個差。」

老獄卒重新叼上煙嘴,皺著眉吧嗒:「撿來的?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能有什麼事,」姚義不以為意,「過了法陣,沒修為的廢物一個。看著也沒幾口氣好活了。」

「……」

跪伏在地面,時琉正在解開少年衣襟,想查驗他胸膛上的傷口。

只是血痂將衣料沾在傷口,難以分辨,被她撕開衣襟後,一股新血又從衣下的猙獰傷口裡汩出。

時琉離得最近,眼神忽地一怔。

鮮紅的血里,像錯覺似的,熠過淡金色的光粒。

「一個將死之人有什麼好看的?沒救了就扔進沉屍淵,最近那邊的食腐野狗快餓壞了。」姚義冷笑近前。

時琉連忙扯回少年衣襟,趕在他看見前,迅速將那個傷口蓋住。

「還有救。」時琉低著頭,用兜帽麻衣將少年上身遮藏了大半。

姚義微微眯眼,還要上前。

「姚義,老八喊你一起過來,」老獄卒去而復返,在天井邊的青石上磕了磕煙斗,褶子壓著眼皮不抬,「別磨嘰了,趕緊。」

「嘖……」

姚義不滿地咕噥了聲,轉身走了。

天井內一片闃然,只有不知道從多高多遠的石縫外,山風清瑟,嗚嗚咽咽地漏進來。

時琉停了許久,確定外面一點腳步聲都沒有了,她稍稍正身,跪坐回抵地的小腿上。

「你是不是醒著。」女孩望著地上血糊糊的連面目都難以辨認的少年,用最輕的聲音問。

「……」

「不用怕,他們走了。」

「……」

說完最後一句,時琉就無聲望著地上的少年。他有一雙闔著很長的眼線,睫毛在蒼白冰冷的膚色上懶懶錯疊,受了這麼重的傷,卻安然如長眠。時琉猜想,那下面藏著的該是極漂亮的一雙眼。

她猜的沒錯。

因為下一息,那雙眼睛就睜開了。

比時琉見過的凡界最美的琉璃石還要漂亮剔透,像極北之地最人間盛景的雪山天湖。湖底薄光粼粼,日影躍金。

可琉璃是冷的。

冷白沾血的指節驟然扼上女孩纖細的頸,抵得她兜帽跌下,呼吸驟窒。

時琉被掐頸按在嶙峋石壁前。

收緊的指節扼殺著她的生機,死亡像冰冷的薄刃,緩慢冷漠地切進她脆弱的頸項。

少年身影俯下,遮蔽了光。

他冷漠睥睨著她,那雙琉璃石一樣湛黑漂亮卻無比冰冷的眼睛彷彿在說——

他下一息就會殺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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