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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州鬼蜮(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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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形玉絛環,是時家的象徵之物,所有正式子弟和時家門客人手一隻。

擁有了這個,就代表著是被宗族認同的修鍊子弟——所以它曾經是時琉在童年時最渴望得到的東西。

只是直到十二歲那年在山下被擄走,時琉都沒能屬於擁有自己的那塊。

到「死」,她也從未被時家承認過。

捏著薄薄的玉絛環,時琉一時心神恍惚,連休息的榻前來了人都沒察覺——

「一塊石頭,有什麼好看的。」

時琉一驚,嚇得她往榻里縮了縮,仰頭才望見一張完全陌生的青年公子的臉——

身量修長,容貌英俊,一雙多情桃花眼,還有更顯涼薄的高鼻薄唇。

好看是好看,但比起某人本相,全然不及十分之一。

「封鄴?」時琉挪回來,小心與他確認。

長眸一垂,青年公子那雙本該多情的桃花眸此刻卻像叫冰水浸過了,哪哪都透著沁骨涼意:「換了具身體,膽子也換小了?」

「……」

時琉還是不放心,左右看看,確定房間里再無旁人:「你什麼時候來的?」

酆業沒說話,一瞥房間臨窗的圍棋桌。

黑白雙子交戰正酣——他一個人下的,棋局下了多久,他就來了有多久了。

時琉有點不好意思,又往榻外挪了挪:「讓你久等了。」

「你神魂太弱,」酆業以一種奇異眼神打量她,「以你體質,竟然從未修行過?」

「體質?」

時琉不懂他意思,猶豫了下才輕聲答了:「修行需在識海里立靈台,旁人天生靈台根基至少有米粒大小,而我識海天生一片空茫,是不能修行的廢體。」

「廢體?誰說的。」

「族中……」時琉下意識捏緊了手裡的玉佩,低頭,「家裡長輩。」

酆業輕嘲:「界門都沒望見的淺薄蠢物,倒是敢放厥詞。」

「嗯?」

他那句落得輕,時琉並未聽清,她正要追問,兩人身在的房門忽然就被從外面拍得重響。

「瓊哥哥?瓊哥哥?你在裡面嗎?」

「……」

時琉聽得有些懵。

窮哥哥是誰。

不等她想完,門外的人似乎等不及了,竟是直接推門踏了進來。

進來的姑娘腰懸玉佩,顯然也是隊里的時家子弟,又一身鵝黃衣裙,十七八歲的模樣,眼神靈狡地在房間里轉了圈。

最後停在榻旁的青年公子身上。

「瓊哥哥,你怎麼還真在這個丫頭的房間里啊?」

鵝黃衣裙不滿地跑跳進來,到了榻前不忘瞪上時琉一眼。

也就是這一眼,惹來了時琉驚訝的一聲輕「啊」。

——這人她是認識的。

二伯家的堂姐,時輕鳶。

時琉在時家生活的最初那幾年裡,對這位性格驕扈的堂姐印象很深。而後來關進小院里,起初那位使婆奶奶還在世的時候,也常講起時家主家裡的事情。

如今這張面孔雖然早已脫去幼時記憶里的稚嫩,但五官模樣沒什麼變化,時琉從小心思通明,很輕易就記起來了。

那封鄴附身的「瓊哥哥」就是……

時琉回憶著。

她雖未見過,但使婆奶奶有說,後來時家旁系表親里冒出個叫方瓊的少年,因為修行天賦奇高,被家主認作義子,領進主家教養。

方瓊年少英俊,風流多情,時家那些適齡的小姑娘們沒少被他騙情騙心,時輕鳶也在其中。

時琉想罷,望向酆業這具身體的眼神頓時好奇又複雜。

這樣姿容就招得時家小姑娘們動心惹事,那要是叫她們見了封鄴的本來模樣……

「啊什麼啊?你個土丫頭,亂看誰呢!」

時輕鳶手裡鞭子一甩,啪地一聲脆響,就抽在時琉正坐著的木榻旁邊。

時琉沒能躲開,受驚望她。

時輕鳶原本就是嚇唬這個旁系丫頭的,見她睜大了眼,像沒對上過修者鬥法的模樣,更忍不住壞心,揚手就要再補上一鞭子。

只是胳膊還沒抬起來,時輕鳶忽然「哎呦」一聲,鞭子鬆脫墜地,她吃疼地抱住手腕。

等回過神,時輕鳶惱揚起頭:「方瓊!你竟然為了她打我!」

酆業背靠在時琉坐著的木榻雕欄前,垂著眼皮,他手裡不知何時多了柄翠綠玉笛,尾端還墜了片晶瑩剔透的葉子。

聽見時輕鳶惱聲,酆業依然眼都沒抬下:「她給我許了寶物,作為交換,這幾日里我會近身看照。你再敢比劃她一下,這鞭子怕就要噬主了。」

「她、她一個旁系的小丫頭,能許給你什麼寶物?你開價,我出她三倍!」

「她的三倍?」

酆業冷冷淡淡地嗤了聲,修長指節沿玉笛一撫而過——

笛聲清厲忽鳴。

壓不住那人聲線薄涼嘲弄:

「你也配么?」

「你——!」

時輕鳶氣得恨恨跺腳,怒指他鼻尖:「就你這反覆無常的,活該時璃看不上你!」

「……」

鵝黃衣裙來得快去得也快,屋裡門一開,風一轉,外面已經不見人影了。

榻上。

時琉怔怔望著門口:「時璃…」

酆業未抬眸,以神識隨便一掃:「依方瓊記憶,時璃是時家家主的獨女。方瓊喜歡她。」

「……」

時琉低頭,下意識握緊了玉佩。

原來是…獨女啊。

看來她那一「死」,死得真好……死得大快人心。

時琉不想承認的,在看見時家玉佩時本能生出的最後一絲希冀,就這樣輕飄飄地碎成了齏粉,沒入心底再看不見的地方去。

她本就不該抱有幻想,也不想再回到那個牢籠里。

時琉輕呼吸,平定心緒後,她仰眸看向酆業:「我們去哪裡找留影石?」

酆業停頓,回眸:「我以為你只想自由過五日。」

「畢竟是你和狡彘幫我出來的,幫它做好正事,我也能輕鬆……」

時琉忽想起什麼,不安問:「時家家主,也下來了嗎?」

「沒有,只下來了一個三長老,」酆業察覺什麼,「你怕那個家主?」

「我是怕他…他修為高深,號稱凡界千年來的第一強者,對你不利。」

酆業唇角輕抬,眸里儘是譏諷,卻一字也懶得分辯:「下午他們要外出歷練,那個三長老帶隊,留影石就在他身上,到時候見機行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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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少女醒回神,深吸氣,肅然以對,「我會幫你看好時機的。」

「…?」

走到窗旁,酆業短暫沉默了下,「是我見機行事。」

時琉一懵:「那我做什麼?」

「你?」少年側回身去,薄唇隱見似笑非笑的弧度,「跟著隊,別跑丟了就行。」

「……哦。」

時家子弟歷練,雖進入幽冥,但也並不會專挑險惡之地。這趟下來,多還是為了打探天機閣卜卦所言的「魔頭降世」的事情。

歷練弟子只是順便,自然保全為上。

下午的歷練,時琉一路上好奇得像個參觀游者,四處張望,見什麼都新奇。

不過酆業始終未有離開,護她左右。

從頭到尾,沒勞她裝模作樣抬一下劍,這趟歷練的邪祟窩點就已經被蕩平了。

時琉看得清楚——

酆業也全程沒動手。

「方瓊好像是時家年輕修者中最厲害的,」中途休息,打掃戰場,時琉趁機蹭到他身側,輕著聲說悄悄話,「你一劍不出,會不會不太好?」

酆業仍是把玩那把長笛,「我出了才會不好。」

「?」

時琉懷疑望他。

沒等兩人再做交談,耳邊迫進來聲驚呼:

「這是什麼!」

時琉立刻被勾走了好奇的目光。

他們蕩平的這處邪祟窩點,藏在一個破敗廟宇里——幽冥穢土也有信者,不少佛廟道觀散落十五州各地,像眼前這處,顯然就有幾千年的歷史了。

而那驚呼聲,就是從廟宇後的密林里傳來的。

時琉按捺不住,好奇地跟著時家其他修者過去,酆業作為看照的,只能也跟了過去。

等繞過廟宇,穿了密林小道,看清面前空地上的巨大石像,時琉也驚住了。

這石像看著古舊破敗,像是千百年不曾打理。但模樣壯觀,氣勢駭人,尤其高得不見頂,站到石像最下面仰頭往上,幾乎看著這石像巍峨聳立,好似要直入雲霄里去。

即便是在凡界人間,也極少見這樣高大的神佛像。

時家子弟中有修為高深的,乾脆御劍飛了起來,要去上面看清楚這石像的全貌模樣。

時琉飛不上去,只能站在地上,仰得脖子都酸。

看了半晌,時琉就確定了一件事——

應當是個男子石像。

不過非佛非道,身上只著了件鬆散衣袍。石像倚山坐在那兒,像是睨天又或眺遠,散漫,倜儻,不羈,高大無邊,一個衣袍角都比她人高。

明明也看不見全貌,但時琉不知怎麼就覺著……

這石像真眼熟。

不等時琉想明白這點古怪感覺的由來,御劍飛行到最上面的弟子下來了。

——臉色青白、連滾帶爬地下來的。

「酆、酆都帝!」那弟子嚇得不輕,連搓著袖子下的雞皮疙瘩,「這是酆都帝的像!」

「……」

時家隊伍里一時嘩然。

好奇過來的都是年輕人,這會聽了這個一手造就了不知多少屍山血海的可怖名號,沒幾個不神色遽變的。

「怎麼可能!」離著時琉不遠,一個年輕男修者嚇得尖了聲,「那個三界禍首……」他不自覺輕了聲,「幽、幽冥之主,都死了上萬年了,幽冥怎麼還會有他的像?」

「千真萬確!不信你自己上去看!立像的人寫得清清楚楚——先師酆都帝,不孝徒敬立。」

「……」

隊伍里嘩然一片,神色各異,聊什麼的都有。

故事時琉聽得最多,自然也最不感興趣。看了許久這天工造化般的神像,她轉頭尋找酆業的身影。

——好找得很。

在一眾神情劇變的時家子弟中,只那麼一個,冷淡睥睨,八風不動,此刻就懶洋洋靠在石像那寬大足以容人的衣袍褶皺里,低闔著眼帘,半睡不睡的。

好像旁人說那些驚天撼地的奇聞驚跡,他半點都提不起興趣。

真古怪的少年。

時琉想著,輕步過去。

到了他旁邊,時琉還未及開口,就先聽著了不一樣的聊天。

是旁邊兩個年紀輕的小姑娘悄聲說的。

「我飛上去看過了,青面獠牙,兇惡可怕,當真嚇人得緊。傳聞沒說錯,這酆都帝果然是個至惡魔頭,難怪當年幽冥萬鬼都俯首作奴。」

「可我看過古籍野史,說惡鬼面下,他本人好看得沒天理,連五帝里的南蟬仙子都傾慕於他哎。」

「南蟬仙子?怎麼可能?」

「真的,這個我也聽說過!」兩個意見相左的小姑娘中又加入了一個,「據說仙界盡知,從他死後,南蟬仙子為他數次閉關千年呢!」

「天哪,仙子好痴情,好感人啊。」

「……」

時琉聽得眼神怔忪,一副驚嘆感慨,不知道要說什麼好的模樣。

酆業早察覺她過來,抬眸半天了,只見著少女神魂也獃頭鵝似的僵著。

「走什麼神。」他微皺著眉,問。

「啊?…啊,」時琉這才回過神,眼神里略起異彩,「果然很感人。」

「什麼感人。」

「南蟬仙子為了酆都帝,閉關千年啊,」時琉輕嘆,「千年哎,我關幾年都受不了的。」

酆業漠然:「哪裡感人了?」

時琉:「為一個人閉關千年,這不夠感人嗎?」

「……」

長笛懶收,酆業冷淡低哂:「旁人喜歡的,你送與旁人,那叫感人;你喜歡的,非要送與旁人,那叫強人所難。」

時琉噎住。

半晌,少女難能有些惱——覺著他說得極對,可又心疼那個被說強人所難的南蟬仙子。

她綳了幾秒,扭過臉咕噥:「這樣想的人,不通情愛。」

酆業聞聲嘲弄地笑:「紅粉骷髏,色迷心竅而已,只有你這種愚者才會深陷其中。我自不會通。」

「?」

時琉再次被噎住,這次終於著了惱,她仰眸睖他:「你怎知酆都帝不喜歡南蟬,說不定他們兩情相悅,這些都是你信口猜測而已!」

「……」

酆業輕眯了下眼。

半晌,他把揉著長笛尾綴的那片翠綠欲滴的葉子,慢條斯理地垂了眸,然後笑了。

「行。」

——

等這趟回去,焚香沐浴然後吃了她的時候,他一定叫她死個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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