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傳大典在宗主峰舉行。
新入門的弟子們,修為至多便是地境。經歷過雲梯界一日一夜仙氣洗禮的時琉儼然成為其中之最,但她尚且離天境有一絲距離,自然同其他弟子一樣,無法御物。
所幸玄門內為地境弟子及特殊情況考量,早設有飛舟,用以各峰間往來。
而此時便有一艘飛舟停在山外山的雲海旁。
今日負責接引的,竟然仍是晏秋白。
新入弟子們和時琉不同,沒有前一日單獨接送的待遇,更未得和這位素來只存在於凡界傳聞里的玄門天驕大師兄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因而在山外山的崖前,甫一聽到晏秋白的自介,新入弟子們全都興奮壞了。
「這位便是玄門第一公子嗎?」
「我竟然能和傳說中的人物見上一面,還是活的!大道未成我也無憾了呀!」
「聽聞這位大師兄雖只是天境巔峰,但毫不遜色普通化境修者,跨境鬥法如砍瓜切菜,凡界許多仙門長老甚至宗主掌門都無法和他相提並論呢。」
「那當然了,大師兄可是年輕代第一人!若不是時家出了那位天生劍骨進境奇快的紫辰仙子,那將來引領我人族抗衡幽冥、鎮守凡界的,一定非大師兄莫屬!」
「說到進境奇快,我們這屆不是也有一個新弟子被譽為仙才嗎?」
「她?她怎麼可能能和師兄還有紫辰仙子相比?」
「……」
時琉因為入夢耽擱了些時間,是最後一個到的。還未至崖邊,就聽見了與自己相關的議論,以及新進弟子們望來的情緒各異的眼神。
無論他們對她掩藏起來、卻又不可能在她眼裡真藏得住的情緒如何,但人人面上都是和善帶笑的。
時琉也就裝作無察,點頭應回。
少女視線游弋,想在人群間找到那個特殊存在。
「十六師妹。」
還沒尋見,方才叩響她房門提醒她的溫潤聲線便盪回耳邊。
時琉循聲望去,眼角輕彎下來:「晏師兄好。」
晏秋白眼底像漾了光的水面,微微晃動:「我方才到這邊,察覺你房屋內隱有神魂波動,可是未曾安眠?」
時琉想到了那個夢,不由一停,但很快少女便搖了搖頭:「無礙,謝謝師兄。」
「那便好。」
旁的弟子們尚在,不少人這會已經羨慕甚至嫉妒地看著新進弟子里獨享殊榮的時琉了,晏秋白也未再耽擱,召集弟子們輪次上了飛舟。
不止有意無意,時琉等在他身旁,陪同最後。
於是崖邊草坪上的弟子們都快走盡了,時琉才終於看到最後一人。
和她身上匆忙換上的那件月白袍子制式顏色都完全相近,是玄門內普通弟子的統一著裝。
在旁人身上顯得素淡的青色,到了他身周一繞,卻好像出塵淡世的仙界青雲,連那枚再普通不過的腰間玉帶垂墜飾,扣合得隨意,卻也勒出清挺腰背,更獨拔出一份凌冽奪人的脫俗感。
時琉看著,奇怪地歪了歪頭。
那他又是怎麼做到,明明這般明月清輝似的謫仙模樣,卻叫所有人好像都沒辦法注意到他一樣?
時琉想不明白。
而被她盯著的那人,像全然不認識她一般,冷淡得目不斜視便路過她面前,朝飛舟走去。
晏秋白正側眸,望向身旁的神色安靜又有點古怪的小師妹:「十六師妹,我們也上飛舟吧?」
「好。」時琉回神,連忙應了。
幾步外,剛踏上飛舟的雲紋青靴一停,然後才入了舟內。
飛舟由晏秋白操控,一路向宗主峰行去。
靠在舟邊,時琉望著整個飛舟的另一頭。
和好奇張望的新進弟子們完全不同,那人大約倚仗沒人能注意到他,懶洋洋半闔著眼,一副昨晚沒太睡好的倦懶模樣。
時琉輕撓了撓額角。
那個夢裡……聖座之上的神明模樣,她在醒來時竟然就有些記憶模糊了。
氣質也孑然不同,天差地別到難以想像——
可她怎麼就偏覺著,他和祂很像呢?
時琉正想著,目光里的酆業兀地撩起了眼帘。
漆黑如星子般的眼眸冷淡睨來。
[不許再看了。]
[…哦。]
少女沒什麼表情地,但不知怎麼就能讓他覺著有些怨念地跌下了眼睫。
酆業薄唇勾了勾,等回過神,很快便被他自己抑平了。
他垂眸,微皺著眉掃過松懶張開的五指間。
沒人能看得到翠綠葉子正在他指節間慢悠悠地轉著——那裡面是他今早不久前才收回來的翠玉長笛。
只是讓她抱著睡了一晚,雖然起初有些不習慣,但畢竟於他,這些還算不得本命法寶,若不情願共感,那不自在處也能屏蔽。
可竟能將他拉入的那個夢,又是怎麼回事。
酆業想著,清雋脫塵的五官越發冷峻了些。
——
同樣的一張面容,此時正顯影在宗主峰長老堂的大殿中。
「入門弟子第三十一名,封鄴。」
袁回一本正經地站在一眾長老面前。
他是唯二給晏秋白這次監管天考打過下手的,另一位仲鳴夏又是天啞,總不好她畫長老們看,於是只能讓他來做這個介紹的了。
前面三十個說得他口乾舌燥,到了這個,卡殼幾息,袁回認真轉向眾長老們:「總的來說,這名弟子可以用一句話概括。」
「?」長老們多看了他兩眼。
袁回苦嘆:「那就是除了好看,平平無奇啊。」
「……」
鴉雀無聲里。
長老中的袁滄浪瞪了他一眼。
正中的晏歸一望著顯影影像里的懶淡得半垂著眸的青年,卻也笑了:「袁回,你莫不是私心編排他吧?」
「掌門,您這就太冤枉我了,我是那種會嫉妒他好看就說他壞話的人嗎?」袁回立刻嚴肅辯解,「就第二考里,他才剛剛上了五十級雲梯——要不是我們從未公布過第二考取用的標準,我都要懷疑他是故意在那裡結束的了。」
長老中有人不死心地問:「第三考里,他表現如何?」
袁回翻了個白眼:「所有弟子斬前塵的時間加起來,都快沒他一個人的時間長了。也不知道在前塵鏡裡面費了多少工夫才終於完成的。」
——
好巧不巧那天晚上他替晏秋白值守前塵鏡,熬了大半夜,等在山門大陣外困得死去活來,不知道怎麼就靠牆睡過去了,興許是沒睡好,還做了個噩夢。
一想起噩夢裡血肉紛飛白骨支離的人間地獄似的模樣,袁回臉都青了。
他趕忙甩了甩腦袋,不再回憶。
座中之前發問的長老遺憾搖頭:「那確非可造之材,徒生皮相了。」
「這種碰運氣進來的弟子,還是留在山外山吧。」有長老應和,「省得招入峰內也好些年難破地境,到時候還要再發落回山外山,徒惹人心境難平。」
「是啊。」
想起以前因此心境變故生亂的弟子,座中長老們紛紛點頭。
晏歸一端坐正位:「既如此,諸位長老對擇選再無異議了吧?」
「是,掌門。」
晏歸一滿意地點了點頭,示意袁回撤去顯影,到一旁候著去了。
這段也是歷屆玄門天考後的常規流程——免得未作商議,在新進弟子們面前長老間再起了爭執,惹得後輩驚議,有失仙門顏面。
不多時,殿門口進來個作揖的弟子:
「掌門,新進弟子們已經到峰頂星台了。」
「好,知道了。」
晏歸一從主位起身,「那便請主位長老隨我一起,移步星台,為新進弟子們共襄師傳大典。」
「是,掌門。」
–
師傳大典比時琉想像中還要費事許多。
首先便是列數玄門自創立以來的典祖記事,頌揚玄門為人族抗擊過幽冥妖皇殿共犯凡界那場大戰的師祖先輩們。
——
時琉在裡面聽見了好些句「妖皇文是非」,難免想起前不久還和她們同桌共飲的血眸妖族,不由心虛地低下腦袋。
隨後便是入門祭文,須得新進弟子們共同盟誓——雖是修行,但要以蕩平妖魔護佑蒼生為己任,不得仗法行兇,不得欺壓凡俗,上無愧天道,下無愧黎民。
時琉同其他新進弟子們一樣,一句一句跟著念完,但念時她不由得走神,想回頭去看看站在最後的酆業會是什麼樣的神情。
只是旁邊長老們中慈眉善目別有期盼地望著–>>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她的眼神太多,她怕為他招致麻煩,就忍住了。
但酆業神情,也不必看,她大約能猜到。
當是漠然冰冷,或者睥睨嘲弄。
——
若是不負蒼生但被蒼生所負,天理又何昭?
時琉眼睫顫了顫,她不敢再想,低下頭去。
等入門典結束,便終於到了師傳大典的最後環節。
新弟子們早已忍不住了,有人攥拳,有人緊張,有人期盼,有人激動。眾人視線紛紛聚在星台正中。
晏歸一示意長老們可以開始了,便自退一步。
於是風雲捲動的宗主峰峰頂星台上,長老們的聲音遼闊幽遠,依次響徹翻騰在雲海之中,如化雲龍——
「新進弟子柯洪軒,你可願拜我為師,入潛林峰修行?」
「弟、弟子願意!」
「新進弟子鄔黛,你可願拜我為師,入我天全峰修行?」
「弟子願意!」
「新進弟子……」
「…………」
這樣響了大約十遍。
被點到名的弟子們自然都是迫不及待的,應下願意後,便到開口的長老身後站著去了。
而後星台旁,雲海短暫地寂靜了片刻。
剩下的弟子們焦急而緊張地等著。
還有一些人的目光帶著各種各樣的詭異情緒,紛紛落在剩下弟子中為首的少女身上。
時琉低著頭。
她也很緊張。
但她緊張不是怕沒有長老選,而是忽然想起來,她忘記問酆業,要用什麼理由拒絕小師叔祖藺清河成為自己師父這樣一件全天底下沒人能拒絕的事情了。
這很要命。
更要命的是,她懷疑酆業覺得這拒絕理所應當,他也根本沒想。
在越緊張越有些一籌莫展的時刻里,時琉終於還是聽見那個註定要響起的聲音盪入雲海中了——
「新進弟子封十六,」掌門晏歸一帶著笑容,上前一步,「昨日我與小師叔祖傳訊,他願意收你為徒,你可願入他門下,進寒峰修行?」
「……」
星台上一片低聲嘩然。
震驚的自然是那些新進弟子們,以及昨日不在長老堂所以並不知道這件事而瞪大了眼睛的袁回。
如此殊榮,許些弟子驚愕甚至嫉妒得表情都有些變了。
尤其聚在時琉身後,看起來註定無望入內峰,只能待在山外山的那些新弟子們,更是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玄門一劍定天下」,人間幾千年的傳說,對於站在為首的少女來說,竟然真的就近在眼前了。
可震驚沒有結束——
隨著低聲嘩然之外,整個星台上的寂靜持續,所有弟子乃至長老都開始露出奇異的眼神和反應。
越來越多的目光不加掩飾地匯聚在時琉身上。
低著頭的時琉腦袋裡想得依然空白——
她絞盡腦汁,還是完全想不到什麼可以成為理由的借口。
時琉緊張地握起手。
「十六師妹?」新進弟子們不遠處,晏秋白意外回身,低聲提醒。
「——」
時琉眼皮輕跳了下。
她知道不能拖下去了。
「請掌門…恕弟子之過,」時琉深吸了口氣,拂起衣袍跪地,「弟子想要拜入掌門門下,請您收我為徒!」
「……」
場中驚聲再起。
連晏歸一都短暫地怔住了。
等回過神,他一抬手,便有無形氣機壓下場中弟子抑不住的驚議,他望向同樣驚得嘴巴都張大了的袁回:「袁回。」
「啊?弟、弟子在。」袁回過於震驚,反應不及,連忙作揖。
「你先帶其餘新弟子們,到峰內偏殿等候吧。」
袁回依依不捨地咧了咧嘴,但到底不敢在正式宗門大典的場合放肆,只得蔫巴應下:「弟子遵命。」
剩下的二十名無人收徒的弟子便在袁回的引領下,表情怔滯或失落或震驚地往星台下走去。
而場中。
趁著長老們間低聲討議,晏秋白微壓低了聲,語氣清和:「十六師妹,你可想好了?」
時琉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
——
到最後走前,酆業都沒有神識傳音或是什麼告訴她該如何分說。
那就當真只能靠自己了。
時琉在心底輕嘆了聲,仰頭看向晏秋白:「謝謝師兄,我想好……」
少女聲音忽停。
望著側前方,一襲月白長袍身姿清正的晏秋白,忽地,昨晚一點隨口聊起的話聲掠過她腦海——
……「他與你仰慕的那個師兄性格相像,所以你最好還是離他遠些。」……
……「我沒有仰慕晏秋白師兄!」……
……「哦?」……
時琉未來得及再做思慮。
頭頂,晏歸一收斂笑容的聲音顯得端方肅穆:「新進弟子封十六。」
「弟子在。」時琉立刻回過身。
「你須知,小師叔祖乃我玄門劍鎮山河之人,有他為師,是我玄門中弟子畢生難求之殊榮,你為何不肯、堅持要拜入我門下?」
時琉低身作禮,抑平了顫音:「弟子……」
若說自認資質不足,所以棄小師叔祖投掌門,那難免有當眾責難掌門低了小師叔祖修為一大截的意思。
其餘理由更難服眾。
站在時琉身側,晏秋白微微沉眸,到底還是未能抑下心頭那一分見她與眾不同。
月白長袍前襟一撩,晏秋白單膝跪地,便要代她暫揭過:「掌門,十六師妹應是……」
「掌門,弟子不敢欺瞞。」
——
幾息過後,時琉終於平穩心緒。
到頭來實在無法可想,只能賭了。
於是少女清聲蓋過晏秋白,她微紅著臉頰,仰起眸子直望前方,也掠過身前月白袍影:「十六在山下時便敬慕秋白師兄風采。與師兄同門同師,是弟子心之所願,求掌門應允。」
「——」
星台之上,驀地一寂。
片刻過後。
長老們面面相覷,中間拎著酒葫蘆卻難得醒酒狀態的蘭青蝶噗嗤一樂,扭頭看錶情古怪的晏歸一:「掌門,我玄門內多少年沒這麼直爽快意的女弟子了,您要是不要,要不讓給我如何?」
她身旁,邱明生連忙給她拉回來:「蘭師妹又喝多了,言語失禮,掌門勿怪。」
晏歸一擺擺手,示意沒關係,這才扭頭看向星台下。
正單膝跪地的晏秋白這會兒表情沒比他淡定到哪兒去。
想起方才晏秋白竟主動違例求情的勢頭,晏歸一輕眯了眯眼:「十六,你當真不改主意了?」
時琉剛剛好不容易一鼓作氣說出來的話,這會沒臉看前面的晏秋白,臉快低到地上了:「不改…了。」
「好吧。」
晏歸一也笑了,「既如此,那便我代小師叔祖之勞收徒便是。」
「謝…掌門,師父。」
時琉紅透了臉頰,跪禮到地。
——
一炷香後,宗主峰,議事殿偏殿。
袁回帶下來的新進弟子們全都垂頭喪氣地等著,有的乾脆就成了入定的木頭,大約是沒辦法接受必須留在山外山不能入內峰的落差,一個個神思惘然。
唯獨一個例外。
無人注意的殿門旁,酆業靠坐椅中,懶洋洋把玩著翠玉長笛。他神色清漠,不知在想些什麼。
正在此時,兩名峰內值守執事從殿外遠處經過。
聲音飄入他神識里。
「聽說了嗎?封十六方才在星台,當眾說自己愛慕大師兄晏秋白已久,甚至為了他放棄拜師小師叔祖呢!」
「什麼?她入山門就是來紫辰仙子搶秋白師兄的??」
「……」
四月天里,卻有寒風驟掃。
門邊樹上一隻嘰嘰喳喳的鳥雀叫聲戛止,從枝頭凍僵跌落。
殿門內。
酆業冷淡抬眸,望向殿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