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峰,星台。
負劍的少女一身青衣,站在星台邊的斷石上,身前便是雲崖萬丈。
風掠起她的衣角,獵獵作響,可青衣下單薄的身軀卻紋絲未動,猶如一把插在斷石中的利劍青鋒,山崩而不倒。
她身側石階上,晏秋白正停在向下一層石梯的拐角。
「時璃師妹。」
從來青年文士模樣溫潤清和的玄門大師兄,此刻手握摺扇,仰頭看她,眉眼卻是難得一見地透著霜色。
他聲線微沉:「何故如此。」
「……」
如青鋒難撼的身影,卻只在晏秋白聲音響起時,難以察覺地微微顫了下。
少女斂下眼尾,低低喊了句:「師兄。」
晏秋白眉心矜起輕淡的皺痕。
時璃自小便是時家的天之驕女,亦是天下人的紫辰仙子,落在她身上的只有世人的讚譽和欣賞,羨慕和崇敬,從時家到玄門,人人都因「紫辰救世」的名號捧著她,護著她,這也養出她一副善良但清傲的心性。
這大約還是兩人相識後第一回,他從時璃聲音里聽出許些委屈。
「為一場道門大比,中斷沖境,時璃師妹,你這樣做可曾考慮過後果?」晏秋白聲辭猶厲,但語氣卻已放緩了些。
「我想過了,大比之後,我依然可以繼續沖境,」時璃咬住下唇,倔強地撇開臉,「但若錯過這次道門大比,我晉入化境,就再也不能參加了。」
「時璃。」
晏秋白氣息起伏,儼然是動了火,「不過是一場道門大比的魁首,你紫辰之名盛極天下,早已是無以復加。是否再有一道道門頭魁的虛銜,於你又有何分別?」
「當然不同!」
時璃聲疾如劍,幾乎追上晏秋白的話音。
星台雲崖前,負劍少女紅著眼眶,望向階下的晏秋白:「師兄是上次道門大比的魁首,我便也要做魁首——從小到大,與師兄齊名的從來只有我,自我入門以後,掌門長老們誇讚的天才也只有我,如今這一切全部都要被人奪走——師兄,換了你,你難道能夠坐視不理嗎?」
「我為何不能。」
晏秋白拾級而上,直走到時璃面前,他目光清肅地望著她:「時璃師妹,你有沒有想過,能被人奪走的東西,或許本就從未屬於你過。」
「——」
時璃面色忽白了下來,她瞳孔輕顫地仰著面前的晏秋白:「師兄和師父,還有長老們,你們對我的喜愛不會被奪走嗎?」
「不會。」晏秋白輕嘆,「但你不能要求掌門和長老們只喜愛你。」
時璃固執地看他:「那師兄呢?」
晏秋白輕皺起眉:「時璃師妹,我對任何人的喜惡,從來與世人如何評價她無關。」
「可之前不是這樣的,」時璃終於還是未能忍下,眼淚在眼眶裡打起轉,她咬著唇倔強地背過身去,「去幽冥以前,師兄和我不是這樣的。為什麼只是去了一次幽冥,回來以後,就一切都變了?」
「……」
晏秋白抬手,似乎想安撫地拍一拍時璃的肩,但最終還是放下了:「什麼都沒有變過。只是以前你年紀還小,很多事無法與你分辯清楚。但現在你已經長大了,有些話必須要說明白。你也該學著接受——這世上的事情,不會永遠按照你想要的發展。」
雲崖前寂靜許久。
青鋒似的少女終於低下頭:「我知道了,師兄。」
不等晏秋白再開口,時璃抬手一抹眼角,她決然回身,神色已然恢復平常的清冷如霜:「世上的事情,確實不會永遠像我想要的那樣,但是師兄,在盡自己最大努力之前,我絕不會放棄。」
晏秋白與她對視,在少女的眼眸里看到同樣熟悉的固執。
他眼神微微一動,長嘆:「道門大比,你決意要參加?」
「是。」
時璃握緊手中的清霜劍,下頜微揚,眼神霜冷又清傲:「第一仙才的名號,可以不是我的——但只能叫她從我手中奪去,而不是我拱手相讓!」
「……」
一點複雜情緒漾在眼底,最後卻慢慢擰作笑色。
晏秋白無奈搖頭,轉身:「你也不怕旁人說你以大欺小。」
時璃一抬下頜:「她既是已要蓋壓師兄與我的第一仙才,我們又同屬天境,如何算以大欺小?」
「狡辯。我不管你,但掌門不會讓你這樣肆意妄為的——玄門聲勢為重,十六師妹聲名正起,於情於理,他不會讓你在這個時候出手相對。你自己想辦法吧。」
晏秋白說著,已經順著來時的石梯,向星台下走去。
轉過折角時,他耳邊,飄來一句雲霧送來的少女低若自語的輕聲。
「師兄,若是師父只收過兩個徒弟……那該多好。」
晏秋白停頓,但最終沒有回頭,便朝山下走去。
–
時璃提前出關的消息在玄門內鬧得沸沸揚揚時,時琉正在宗主峰的藏書閣里。
最近兩三個月里,她雖以靈氣修鍊為主,但偶有閑暇,仍舊會拿來幾本新的劍譜。劍道之行,走到她這一步,頗有些一通百通的意思,最初那幾日她所想的是劍法之相剋,而今將所學劍法融會貫通,再拿起新的劍譜,腦海中也逐漸按固有劍法之相生,拆解感悟之後,劍法進境更快了些。
之前三日百本劍譜小成,若放至今日,時琉相信定然不用。
但時琉並未貪多,更沒有將這份對自身進境的體察告訴林叔之外的任何人。
而今已是道門大比前的最後一日,時琉的靈氣修為已經鞏固在天境中段,距離巔峰卻是還差一大截。
再做靈氣修鍊,即便是以她天賦,也難在短時間內有所突破。
索性,時琉就來了藏書閣,翻看些劍譜功法,投身其中以安心神。
時琉只要一開始沉浸書中,便很難再抽神注意身外。
以至於她那張桌案前正對著的窗外,一道鬼祟影子來來回回走了不知幾遍,發出好些古怪動靜,依舊沒能招來她哪怕一眼。
劍譜再翻一頁。
桌案後的少女側顏清麗又安靜認真,纖細手指正並作劍指,在空中來回比劃劍譜里所習得的招式,空氣中竟隱隱生出金石交鳴的動靜。
偶有所得,少女眼睛都亮起來,正端坐身姿要再習一遍。
忽然,一道凌厲氣機破風而來。
時琉眼角輕矜,尚未垂下的劍指一提,正要朝飛來的那團火紅色的東西下手,抬起頭來的少女卻忽地一怔。
於是劍指未出。
而那團火紅色的東西就啪嘰一下,砸在了她面前的桌案上。
一時卷冊紛飛。
漫天飛舞的書頁里,時琉沒管,而是伸手過去,捏著桌上那坨東西的後頸皮,把它提溜起來。
黑咕嚕的環眼,小短鼻樑,地包天的牙口,四爪勾在胸前,上面還生著隱約的火紅雲紋。
——
這般奇怪的長相,想來三界也只有那一隻。
時琉歪了歪頭,對上狡彘那雙假裝無辜的眼:「你……」
「阿焦!」忽然驚慌的聲音傳來。
「?」
時琉停下,順著聲音方向望向前面的窗外。
一位穿著青色袍子,袍尾還綴著隱約的花草紋路的女弟子,遠遠張望見這邊,慌忙朝這裡過來。
時琉看清了她青袍上的花草紋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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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門千里青山,弟子統一著月白色衣袍,但除了山外山最為樸素之外,內峰各峰,都喜歡在自己的青袍上搞點不一樣的設計和花樣。
譬如紋一些花草,再譬如綉幾個圖案……
時琉記得,三師兄展天鶴前些日子還第一百七十八次力諫掌門晏歸一,要求在宗主峰的弟子衣袍上綉鵝,啊不,綉上仙鶴。
還好掌門心志堅定,第一百七十八次拒絕了他。
而衣角這株蘭花,時琉記得,這是妙語峰弟子的專屬紋飾。
剛想完。
「妙語峰弟子,給十六師姐見禮。」
「不用客氣。」
時琉最近已經習慣了——玄門內以宗主峰為首,又以掌門為尊,因此化境之下,各峰弟子見到宗主峰的幾位弟子,都是以師兄師姐相稱。
「十六師姐,阿焦是我們峰內的靈獸,一時貪玩跑了出來,叨擾到師姐清修了。請師姐責罰。」
女弟子有些慌亂不安地作完禮,看了時琉手裡的狡彘一眼。
時琉意外地望回狡彘身上:「阿……焦?」
狡彘裝死。
「是的,師姐。」妙語峰弟子立刻答話。
「這靈獸模樣古怪,可有什麼來歷?」時琉輕聲問。
「阿焦是幾個月前,我們峰主帶隊去天衍宗時,在那附近搜尋到的化形妖獸,」女弟子不安地看向時琉,「它是萬靈大陣的受害妖獸之一,峰主見它重傷,模樣可憐,便把它帶回峰內,由弟子們代為照顧。」
時琉恍然:「原來如此。」
幾個月前剛入門那會,剛見「仙鶴師兄」時,晏秋白還偶然與她提起過,玄門有教無類,妙語峰就剛領回去只妖獸,想來說的就是它了。
難怪從天衍宗轄地的客棧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狡彘。
原來是被這樣法子塞進了玄門。
時琉想著,抬頭望向那位妙語峰的女弟子:「我覺著這隻阿焦看起來十分可愛,可以先留它陪我待一會兒嗎?」
……可愛?
女弟子遲疑了下,點頭:「自然可以,那就要麻煩十六師姐了。」
「不麻煩。謝謝。待會你再來接它就好。」
「那弟子就先告退了。」
「嗯。」
等女弟子身影走遠,時琉轉回來,將手裡縮著爪的狡彘又提起來些:「你是來找我的吧?」
能夠化作人形的狡彘如今也能口吐人言,環眼睜得圓溜溜的:「你怎麼知道?」
「玄門千里青山,我入門三個月都未能見你一面,若不是你撞到我桌案上來,你再藏三年,我也不知道你在這裡。」
時琉說完一停,打量它:「你莫不是要進玄門做什麼壞事吧?」
狡彘哼哼唧唧地掙扎了下,從少女手指間掙脫,滾了一圈,趴到她桌案一角,枕著堆得厚厚的書冊,大爺似的攤著肚皮。
「我可是身負重要任務的。」
時琉嘴角輕彎:「你的任務不提,為什麼會叫阿焦?」
「?」
提起這個,狡彘就氣得要磨他地包天的小尖牙了:「那個醉鬼女人,竟然說我長得像被燒糊了,這是火雲紋,火雲紋!」
時琉怔了下,不由莞爾:「是蘭青蝶長老吧?」
「哼。醉鬼。」狡彘翻了個白眼,「要不是主人吩咐,我一個能打她十個,還用裝成地境的小妖獸,天天在峰內被她欺負??」
蘭青蝶長老的名號,時琉早有耳聞,畢竟是年輕長老里唯一一個敢在長老堂捧著酒葫蘆的,想不出名也難。
在她手底下,狡彘確實得吃不少苦頭。
時琉笑著摸了摸狡彘的腦袋:「說吧,你來找我是為什麼。」
「主人讓我來傳話。」
狡彘稍稍坐得端正了些。
摸它腦袋的手停頓了下,時琉笑色微淡,垂了眼:「什麼話。」
「主人最近幾個月都不在玄門,好像是在凡界仙門裡找一把沒見過的匕首,」狡彘拿爪子撓了撓頭,「他說道門大比前後,他回不來,讓你,嗯,好好比。」
狡彘說完就打了個頓。
主人原話好像說的是盡什麼而什麼,想來意思應該就是好好比。
嗯。
狡彘在內心肯定自己地點了下頭。
時琉放下手,語氣淡淡:「我答應過的,就會做到,他不必再令你督責。」
「噢,那我先走了啊。」
狡彘跳下桌案,想了想,回頭,表情警覺地對時琉說:「對了,你們這宗主峰里,好像有個什麼神識非常厲害的存在,你身上染了一點對方的氣息。」
時琉微怔:「小師叔祖嗎?」
「藺清河再厲害,也只是個天門之下的凡人,但這一道不一樣,他跟你見過面,還在你身旁做了什麼,以至於必須顯露氣息,但應該只有一次——要不是跟在主人身邊久了,我也很難察覺到。」
「你是說,這絲神識已非凡人?」
「絕對不是什麼凡人,」狡彘說著,神色越發警惕,「這一絲神識雖弱,但本質,就好像……」
時琉微蹙眉心:「像什麼。」
「就像,我在主人身旁受到的壓迫感。」
「?」
時琉停了幾息,呼吸都一滯:「你是說仙帝?」
狡彘立刻炸起尾巴,轉身跑了:「我可沒說過,這是你自己說的!」
「——」
顧不得再看狡彘的去向,時琉只覺著隨那個猜測冒出來,身周都涼了許多,如夾著雪粒的風從天地八方來。
仙帝……
時琉攥緊發冷的指節,屈膝抱起,靠坐到桌案旁的牆根。
若真有一位仙帝的分|身在玄門,那會是誰,所圖又為何,是否會與酆業有關?
若是有,是來…殺他的嗎?
隨著這個念頭冒出,時琉心裡都一顫。
少女闔了闔眼。
按照前夢裡她作為小琉璃妖時的記憶,五帝之中,除了中天帝業外,還有西帝昆離,東帝紫瓊,南帝南蟬,北帝斷辰。
但到前一夢,除了紫瓊仙帝,小琉璃妖曾遠遠看了眼外,其餘全未見過。
應當不是紫瓊。
她從未在玄門見過的任何人身上感受到與夢裡那絲紫瓊仙氣相近的氣息。
那還會是誰……
進玄門後見到的每一個人從面前掠過,時琉正想過某個人名,腦海里忽地白光一閃,如劍芒劈開迷霧。
「是你嗎,還是巧合。」
時琉喃然自語著,捏緊的掌心都滲出薄汗,她慢慢呼吸,定下心神。
思慮過後,時琉垂眸,看向環過膝上的手腕。
那顆小石榴正微微熠著。
時琉望著它,輕聲:「最後一次,可以嗎。」
——
只要在夢裡的小琉璃妖見到那位仙帝,她便能知道,是不是她想到的那個人。
時琉平復呼吸,輕輕握住了手腕上的小石榴,然後靠在膝前。
她闔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