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家隱世青山山腳下。
盛夏的草色漫山遍野,與蔽日的古樹蔭涼連作一片。
山腳下難得空曠著一處矮坡,平整開闊,中間卧了幾塊圓滑的青石。石邊花草延展,直連到山根前的樹蔭下面。
青石上坐著個少女,此刻抬眼望著不遠處的樹蔭下,蔭底靠樹倚著的魔也正懶懶撩起眼望回來——
兩人對視間詭譎暗涌,偏整座山坡都奇異地寂靜著,連風都不敢多一絲喧囂。
「你想救他么。」
「方法也簡單。」
「你過來,親我一次,我就放過他一次。」
「……」
青石上的少女在聽完魔那番大言不慚且面不紅氣不喘的神識傳音後,陷入了長達數十息的靜默。
直到魔等得漸漸挑眉不耐:「看來你不太在意你師弟的死活。」
「我只是在想,」少女安靜地垂下眼,神識傳音里的語氣也聽不出波瀾的,「我若是答應你了,那今後,是不是每一個人的命都可以被你拿來要挾我做一件你想讓我做的事情。」
「嗯?」
魔原本有些懶懶垂著的眼尾緩緩拎起。
像是聽到了極有趣極新奇的提議,連那雙黑漆漆但有些晦黯的眸子都跟著熠爍。
「有道理,」魔低聲若有所思,藏不住眼底逐漸灼起的興意,「那樣,我應該還可以變本加厲,用更多人要求你做更多。」
「……?」
時琉沒聽懂,但不妨礙她感知到他聲線里低低抑著的愉悅與冒犯,想也知道他想要她做的「更多」不會是什麼好事。
——她明明是出言自警,順便駁他,怎麼在他那裡卻成提醒他了?
大約看出少女眉眼間些微生出的惱意,酆業笑了:「不用怕,我慢慢來。今日還是從你一吻換他一命開始,如何?」
「……」
大約是天道也看不慣某魔半點不知廉恥為何物的作派,這邊談判尚未開始,時家負責接引的人已經從隱世青山上下來了——
「勞玄門諸位久等了,失禮之處,還請海涵啊!」
袁回對自己差點靈牌靈位回山這件事毫不知情,等得枯燥之際,聽見時家接引人問詢動靜,他立刻直身,朝對方做劍禮。
「玄門弟子袁回,」他朝身後青石上正下來的少女示意,「這是我師姐,宗主峰晏掌門第五位親傳弟子,封十六。」
「噢,這位就是如今天下聞名的玄門仙才?久仰久仰,只是沒想到傳聞中驚艷世人的問天劍傳人,竟是如此年少,氣度不凡,果真聞名不如見面……」
時家下來一行,為首此時笑容滿面誇讚溢口的不是旁人——
時琉安靜走到袁回身側,望著那張陌生又熟悉,恍如隔世的臉。
——時家二伯時思勇。
時輕鳶的父親,當年力主將她關入後山的時家主事人之一。
時琉駐足,抱劍,漠然作禮:「玄門,封十六。」
「……」
時思勇表情一頓,和身後人對了兩眼。
面前少女容貌清麗脫塵,氣質亦非凡,可時家他們這些長輩表現出來的恭謹面前,她身上那股子漠然無謂、對他們視若未見的情緒也毫不遮掩。
即將成為「一家人」,卻半點熱切都不見。
微妙的靜默里。
袁回嘴角抽了抽,往時琉那邊輕靠身:「師姐,這位是與時家家主同輩的長輩。你將來認家主為義父,論時家輩分,得喊一聲二叔,論玄門內,也得喊一聲師叔。」
這點聲音自然是瞞不過在場修者耳目的。
袁回顯然也沒打算藏,說完就腆著方臉朝時思勇作禮:「師叔,我師姐勤於修鍊,少理世事,不通俗禮,還請您別見怪。」
「自然不會,不會。仙才嘛,不理紅塵俗事,那很正常,是不是?」
「……」
由袁回與時思勇客套著,兩方人便向著山上走去。
時琉有些目光奇異地望著袁回那顆方腦袋。玉碑山一戰後,袁回從打擊中恢復,除了對她的態度大改之外,性子好像也變了不少。
算是……沉穩了?
雖然還有些拿腔作調的嫌疑,但至少比從前那副憊懶性子靠譜了不少,還能替她攔著這種麻煩事了。
時琉正想著,一點輕淡的神識傳音遁入耳中。
「想什麼。」
「嗯?」時琉回眸。
酆業不知何時走在她身側,隨他們上山步子,他雪白衣袍勾蹭過她裙角,悠悠蕩蕩。
察覺少女目光,酆業偏過臉:「不想住進時家?」
「……」
時琉沒說話,仰臉看著他。
光從他側面拓下,擦過他挺拔鼻樑和薄而微翹的唇角,勾勒出清峻凌厲的優越線條。他這般不言不笑時,那雙漆黑的瞳仁會顯著透幾分玉石質地的涼意,好像冷淡疏離,高遠而不可攀侵。
待入了時家,拜了義父,大婚一定……
他便當真是再觸不可及。
「看什麼。」魔薄唇微動,不止神識傳音,這次那低啞磁性的聲線都勾在時琉耳邊,盪了兩圈漣漪。
「!」
時琉一驚。
少女神色遲疑地往身側那一隊人內打量,好在好像沒人聽見他與她說的這句話。
她鬆了口氣轉回來。
「沒有想不想,」時琉定了定神,在神識傳音里淡聲答他,「我心裡的家,在魘魔谷便塌了,也可能更早。現在的時家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恰好來過的有些熟悉的地方罷了。」
「你若不喜歡這裡——」
魔略微抬手,袍袖下的指節拂過身側蔥綠探出的樹枝。
身旁山林成壑,鳥雀清鳴。
「什麼。」時琉回眸看他。
魔勾唇,漆黑眸子里映上一層薄薄如水的涼色:「過幾日取了羅酆石,上抵仙界前,我便一劍抹了這隱世青山,叫三界再無時家,如何?」
「……」
時琉微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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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間,幾人已經抵達時家正門前。
依然是魘魔夢境里那片與時璃生辰宴相差無幾的景色,巍峨連綿的庭樓堂閣一直蔓延到視野盡處,家僕穿梭在高牆長廊之間,大塊的青磚鋪砌起廣袤遼闊,猶如進到人世間的皇宮中。
魔卻說要一劍抹了。
時琉回過神,無奈:「你最近幾日別被時家的人發現了,這裡可不是玄門。」
「懷疑我?」魔冷淡似嘲地偏過臉,長笛在他袍袖下隱約將顯,「不然,我現在平給你看?」
時琉梗了下,還是有些不確定:「這裡可是玄門之外,凡界的第二大勢力了。」
「螻蟻而已。」
「可是羅酆石還沒回到你手裡?」
「?」
魔低了低眸子,啞聲抑著惱意:「因為是你我才一再容忍——狡彘若是敢這樣質疑我,早回幽冥投胎去了。」
時琉輕嘆:「那早知,便由你自己拿回來了,現在還……」
「還什麼?」酆業眉峰微褶,「又要拿回什麼?」
「……」
時琉默然。
神脈劍既與長笛一樣,是他舊身仙骨,按酆業當日在幽冥將塌的通天閣上的反應,這會提醒起來,那時家大約真要被他蕩平了。
「沒什麼,」時琉停頓,「一件舊物……時家欠下的。」
「我幫你拿。」
魔懶著聲,像不假思索。
時琉有些意外。
——魔什麼時候這樣好心了?
沒等時琉婉拒,就聽耳旁神識傳音里,魔再次用那種愉悅又冒犯的語氣笑了起來:「今晚來我房裡,讓我親上一炷香。」
時琉:「。」
少女面無表情,充耳未聞,負劍向前快步跟去。
–
時思勇並未直接帶時琉三人去拜見時鼎天,而是言稱家主有事,正在接待一位貴客,等傍晚時分自然會請他們來見。
之後,時琉三人便被安排進時家的客居之所,紫江閣。
時思勇將三人送到紫江閣外,剩下入閣,便是交由時家弟子引路了。
與時思勇行禮作別,眼見著時琉仍舊不冷不淡,連一句客氣話都懶得多付,袁回那張方臉都快皺到一起了。
他忍了許久,在紫江閣廊下彎來繞去,終於等到估摸出了時思勇的神識範圍。
「師姐,」袁回嘆氣,「你是和時家叔伯有什麼過節嗎?」
時琉支了支眼,「怎麼。」
「從踏上時家隱世青山起,我就幾乎沒見你有什麼表情或者說什麼話了,尤其是跟這位時家二叔。之後真認了義父,他可就得算你半個族叔了,這樣僵持下去,只怕以後你在時家不會舒坦。」
時琉漠然:「我有與他僵持么?」
「?」袁回扭頭,「師姐你連一聲師叔都不肯叫,這還不算?」
「我為何要喊他師叔。」
「這,論修者輩分,時家家主與咱們晏掌門也是同輩,時思勇自然算我們師叔的。晏師兄也是這樣稱呼他,那我們就跟著一起,對吧?」
時琉跟在時家引路弟子身後,掃過那些她以時琉身份時從未真正來過的樓閣,然後沒表情地眨了下眼。
「不對。」
「嗯?」
「論輩分,藺師是我親師,」時琉平靜看向袁回,「那時家的人不是該管我叫祖宗么。」
「——」袁回梗得停下,「?」
兩人身旁,連酆業都不由薄勾了唇,似笑非笑地瞥過來望時琉。
時琉一步未緩,平靜地走她的路。
回過神的袁回終於哭著臉跟上來:「這話師姐你可就跟我這麼說吧,千萬別再讓旁人聽見,不然按你這說法,玄門上下哪個不得喊你祖宗?」
時琉敷衍地點了點頭。
袁回想起什麼,嚴肅地端起師兄架子,扭向時琉另一旁的那個山外山弟子:「你,回去以後不許在門內亂說,聽到了嗎?」
「……?」
魔輕眯起眼,緩轉頭,看向這個不知死活的方腦殼。
時琉頓時便替袁回覺著頸旁涼颼颼的。
而袁回猶然不覺,沒聽見答話,他皺眉:「我跟你說話,你……」
正巧此時,前面引路的弟子終於帶著他們在這間庭院停下。
他遲疑地看了三人,最後朝時琉示意身前的空房:「這處是給——」
「給他的。」
時琉面無表情抬劍,劍鞘在袁回腰上一頂,便把他壓得破了肅穆架子的功,嗷的一聲就飛撲進門內。
啪嘰,便落在地上。
時琉劍鞘一抬,劍風將兩扇門合了:「閉嘴,回房修鍊。」
「…………」
門上趴著的人影不甘心地動了動,不知道嘟囔著什麼,但聽話地回裡屋去了。
時琉轉向看呆了的時家弟子:「勞駕,下一間。」
「哎?哎哎。」時家弟子慌忙扭頭過去,帶著時琉和酆業朝著同廊下的前面一間空屋走去。
一段短廊,時琉想起什麼:「時家主今日接待的貴客,是哪一位?」
時家那弟子猶豫了下,低著頭回話:「我們也不太清楚。」
「……」
不知是不是從這沉默里想起方才少女與安靜清麗的外表完全不符的「野蠻」行徑,那弟子咽了口口水,回過身,小聲補充。
「只聽人傳,是個…算命的。」
時琉微微一頓:「算命的?」
「是。」
那弟子聽到新一間空屋門前,終於鬆了口氣,轉回來:「這間,兩位是誰住……」
「一起。」
魔淡聲答。
時琉一梗,轉頭。
時家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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