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時辰前——
凡界極北,時家隱世青山內。
卯時已過,窗外長野天色卻還隱隱透著生澀的青,如四月枝頭的果子,叫晨霜裹出幾分肅殺氣來。
熱鬧了好些日子的時家,今日難得地靜。連枝上的鳥雀鳴啼都輕,像是知道今個是頂大的日子,不敢作鬧,乖巧地斂著爪子蹲在枝頭,烏黑綠豆大的眼睛剔著主閣的窗內。
臨窗的榻前,只著了一身素凈裡衣的少女慢慢睜開眼睛。
初睜開那幾息,她眼神有些茫然,像一場大夢方醒。
直到體內初破化境的靈力翻湧漸漸平息,時琉的氣息回穩,五感重定,她才終於能夠確定——方才隨著破入化境,識海最深處某個不為人察的角落裡那段一併解封的記憶,確實是屬於她的沒錯。
「白禾……哥哥。」
時琉低聲默念著那個記憶里已經有些陌生的稱呼。
那是她被關入時家後山的第二年,那個時候使婆奶奶還沒去世,那個時候的小時琉也還沒有被限制不許離開那座小小的庭院。她可以在那片種著竹林的小山坡上獨自玩耍,春天追蝴蝶,夏天看星星,秋天捉那些誤入的野兔或是刺蝟,冬天……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那年冬天,後山的含湖旁搬來了一個養病的少年。
含湖離著竹林小院都很遠,也或許因為時家的家主和長老們已經將她忘了,所以沒人防備那個少年會離開含湖旁,迷了路,發病暈倒在她的竹林外。
——最後被玩到天黑才回來的小姑娘撿了回去。
時琉第一次看見那樣好看的少年,將他拖回去的時候,像抱回那些受了傷的兔子刺蝟一樣開心。
然後使婆奶奶告訴她,少年生了病,但不是凡俗的病。
少年的神魂太強,身體卻無法承受。
就像是一隻小小的瓶子,卻要裝下一座廣袤無垠的海。
小時琉似懂非懂,只知道那個比她大沒幾歲的少年大約和她撿回來的重傷的兔子刺蝟一樣,活不過多久,於是一邊難過一邊認真地照顧他——若養好了,他像那些兔子刺蝟一樣跑掉也沒關係。她會難過一兩天,但不會很久。
於是少年醒來,變成小時琉撿回來的第一個會說話會陪她玩的活物,十分神奇地,冬天一點點過去了,少年的身體卻一點點好了起來。
變故發生在某個和往常一樣的早晨。
那日少年突然告訴她,他就要離開了,但他要帶她一起回自己來的地方,他說那裡有千里青山,每一座山上都有不一樣的景色,她應該會喜歡。
他叫她等他,傍晚他一定回來。
小時琉怕自己聽不到他回來,就把自己做好竹哨送給他,告訴他在院外吹響,她就會出來。
然後小姑娘也不出去玩了,就坐在院門口等少年回來。
等了一天,兩天,三天……
在那年冬日最後一場雪落下前,她沒等到少年。
她等來了這段回憶被封入暗無天日的角落,竹林外設下幻境法陣,院門上掛了沉重的鎖,唯一喜歡她的使婆奶奶死在春天之前。
少年忘記了她,她也忘記了少年。
「…………」
時琉從沉湎里尋回心神,然後很輕地嘆了聲氣。
她終於知道晏秋白為何第一次在幽冥南州的通天閣見到裝著她神魂的「時蘿」時,便有那樣奇怪的失態,也終於明白,入玄門後他為何總是那樣堅決而不顧地站在她這邊。
他大約是歉疚又耿耿於懷的吧。而年少總是那樣美好又再不復存在,所以那時記住的一切都美得無可取代。
只是時至今日,她仍舊並不知曉他的「病」是如何好的,是否與她有關。
但那也不重要了。
今日過後,他們便是道侶,夫妻本就同心。
時琉想著,合衣從榻上起身——
門外那隊等著為她點妝更衣挽髻的雜役弟子們已然等了許久,她沒辦法再裝作不察。袖風略揚,門便徑自打開。
為首的女執事有些意外,給身後雜役弟子使了眼色讓她們候著,便獨自進來。她恭恭敬敬給裡屋的少女行了禮:「十六小姐,我等接家主令,來為小姐梳妝更衣。」
時琉神識掃過門外兩列十幾人的陣仗,不由蹙眉:「只換嫁衣,其餘照平常安排不可以嗎?」
「這怎麼行呢,」女執事溫婉笑著,「今日可是您和時家的大日子,莊重些才行。」
「……好吧。」
少女終於鬆了細眉,她著素淡裡衣坐到外屋的妝鏡前,神色淡淡地望那兩列弟子端著各式各樣華貴精緻的衣衫裙服與首飾環佩,魚貫而入,他們紛紛低眉順眼地站在屋內,偶有大膽的才敢抬頭偷偷覷她一眼。
跟在最後的兩位妝婆上前,一左一右地捧著笑說著吉祥話,給時琉當個物件似的拾掇起來。
時琉許久未曾經歷過這樣難熬又漫長的時間,偏一動都不得動,也不能修鍊。
興許是見著妝鏡前少女神色越來越淡,眼神都空得快要飄出魂兒去,女執事在旁掩著嘴輕笑:「十六小姐,您在仙門生長慣了,不習慣這些凡塵俗事,只是世上婚嫁都是如此麻煩,您是新嫁娘,須得稍忍耐些,也莫這般神色,不然叫新姑爺見了,心裡該難過了。」
「……」
走神的時琉微微一怔,等醒過神,她凝神想了想,點頭:「你提醒得對,謝謝。」
她一頓,又問:「世間婚嫁的新嫁娘,今日應當如何?」
「自然是笑的,」女執事兩手抬起在自己兩頰比劃一勾,笑道,「嬌羞些就最好了。」
時琉回憶了下:「不哭嗎?」
「那些離家遠嫁的自然要哭,您可是在時家成婚,哪裡哭去,」女執事更禁不住笑,「待妝成了,您獨自練練。早聽聞十六小姐天賦絕世,聰穎異常,當很快便能通匯其中意思了。」
時琉想這有待懷疑。但她沒說出口,點了點頭:「好。」
這一套嫁娘妝折騰了大半上午,直到一道金光劍訊傳至,時鼎天竟是神識投影而至,聲色俱肅。
[紫辰真命動世,而今九竅琉璃心天下盡知,山門若開,今日之大婚必不太平,你當真不悔?]
「那便以紫辰之名,開山門,迎天下賓客。」
妝鏡內,少女梳妝過的眉目輕懶垂著:
「——客迎,寇亦『迎』。」
–
時琉到底沒能如願,做一場與凡俗世間相同的大婚。
凡界修者結道侶之–>>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契,不拜父母,只拜天地,但賓客觀禮本該同凡俗一樣——
然而時琉打著遮面婚扇到了宗祠外的祭天台時才發現,台下竟空蕩廣袤,不見一位賓客身影。
時琉心生茫然,但還是拖著那長長曳地的金線綉鳳的大紅嫁衣,頂著比入族之禮時更繁複也沉重上幾倍的髮髻,一步三顫地上了祭天台。
台上公子翩翩,同是一身紅袍。
時琉還是第一次見晏秋白著這樣極盛的顏色,一時好奇又古怪,不自覺的遮麵糰扇便往旁邊偏了偏。
陪扶在旁的女執事輕清了下嗓。
時琉一頓,心虛地將團扇遮回去。
卻聽到團扇後此時方看得回神的晏秋白低頭的一聲輕哂:「不喜歡就不遮了,沒關係。」
「還是遮著吧。」
時琉把聲音放到最輕。
前面從凡界司儀署請來的司儀老者正念著叫時琉聽得頭暈的禮辭,只是祭天台四周無人,這場面如何看如何古怪。
興許是她顧盼神色明顯,晏秋白低聲給她解了惑:「是我請時家主如此安排的。」
「為何?」時琉側眸。
「賓客中殺意太重,免擾了你。」
時琉想說即便他們此時沒見到她再忍上一忍,但為她而來的,終究不會善罷甘休的。
沒來得及說,就聽晏秋白又道:「私心是,我們的結契之禮,我不想被旁人擾亂。」
「……」
於是無話可說,團扇後的少女安靜低回頭頸去。
祭天之禮後,台上司儀老者終於將大婚最後一節提起:「嘉辰已至,請兩位道侶結神魂之契——自此永世盟好,休戚與共!」
團扇由女執事接走。
時琉回憶著今日剛被教導過的,豎起劍指輕點眉心,勾出的一絲神魂輕浮,與對身的晏秋白同樣勾起的一絲相抵,融作小小的一枚光團。
而後光團成契,一分為二,飛入各自眉心。
成契剎那,極南之地的天邊忽然耀起金光,隨即以凡體肉眼可見的速度,如金海翻湧鋪展,一路延蓋過他們頭頂。
時琉一怔,明白了什麼,她失神望著天。
台旁,觀禮的時思勇與時良霈面色驚變。
時思勇驚聲:「這是何人飛仙?縱使是開了天門,怎會如此浩蕩聲勢?」
時良霈也失神,望了半晌才感慨搖頭:「我看這不像開了天門,更像把天門給掀了。」
「此事非同小可,你我同去與家主商議。」
「……」
祭天台上。
晏秋白收回視線:「你那位朋友,應當是重返帝境了。」
時琉回神,略驚回頭:「師兄知道?」
「猜的,」晏秋白淡淡笑了笑,「看這聲勢,他想帶什麼人一同入天門,是易如反掌,你不隨他去,當真不會後悔嗎?」
時琉搖頭。
兩人還要說什麼,退到一旁的女執事便在此刻上前,作禮道:「十六小姐,您該回房了。」
時琉一頓,還未開口。
晏秋白似乎已經料知她想說什麼,溫聲截住:「你若露面,只會更亂。不如依禮回房,若有事,我會劍訊通傳,可好?」
時琉略微遲疑,最後還是點下頭去。
大婚洞房之地安排在時家西北一處極不顯眼的竹林小樓里,還設了遮蔽外界氣息的強力法陣,顯然是時家刻意所為。
時琉被女執事一行送入樓中,便在那一片紅燭紅幔紅帳間,拖著嫁衣蓋著紅布,坐到大紅被衾蓋著的床榻中央。
時家準備得極細緻,譬如這張綉著金線的紅蓋頭,都是件遮蔽神識的法寶。
時琉等得漫長,五感又被頭頂的紅蓋頭壓制在小樓里,只好耐著性子修鍊起來。
化境境界突破不久,還未來得及穩固,恰好便用這個時間好了。
也省得她忍不住……見了那片金海後便開始的胡思亂想。
「——」
少女思定,心念稍安。
她直身坐著,開始入定。
時琉沒想到過,這一坐便是一夜,半道人影或是劍訊也沒能等到。
大紅喜榻上,她是被一道驟然破窗的劍風驚醒的——
「轟。」一聲巨響。
將明的天色里,竹林小樓所有窗門頃刻被碾作飛灰。
時家費儘力氣設下的法陣,也頃刻如塵。
紅蓋頭下,時琉驚而睜眼,正在運行的氣息忽斷,靈氣險些反噬而傷及靈脈。她臉色一白卻顧不得,下意識握緊了身旁的斷相思。
而同一息,隔著紅蓋頭她神識掃過的房內,有人踏了進來——
那人雪白長袍被染得通紅,他身側提著一柄翠玉長劍,血從他門外來路拖著衣襟淌了一地。
身後血色漫山遍野,白骨成海。
時琉僵坐榻上,驚魂難定地顫聲:「你怎麼會……」
「嘩。」
遮蔽神識的紅蓋頭被滴血的劍尖挑下。
冰冷的劍鋒吻在她頸前。
最後一絲遮蓋散去,時琉在神識感知里瞳孔驟縮。
山外屍骸盈野,血色直迫九霄。
而最可怖的,凡界天地彷彿不復存在,一輪血月懸於樓外長空——幽冥造化獨有的血色的雨,正在他身後鋪天蓋地落下。
時琉顫仰起頭,她看見了一雙只餘下黑瞳的漆目。
魔垂下晦黯的眸。
阻登天梯接引,以一己之力將幽冥乾坤之力強行拉入凡界,代價便是雙目漆黑,天地昏昧一片,再不得視物,只余神識所感。
而漫及三界的神識此時只集在身前一處——
純粹的黑暗裡,少女神魂中落著一絲陌生的,神魂之契。
「…………」
抵著時琉頸前的長劍兀起震聲,顫慄難休,像至慟的哀鳴。
時琉想那是世間數萬年來的頭一回,她仰頭望著,面前的魔蒼白染血的面上淌下了兩行血色清淚。
他啞聲問她。
「你怎麼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