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過這人間。
「我笑過,怒過,憂過,樂過,我愛過什麼人,也被什麼人愛著——如此,我便算真正活過這一世。
「我沒什麼好遺憾的。」
——《三界傳·人間卷·無名》
*
登天仙梯的盡頭,名為天門。
這裡是從凡界通往仙界的唯一入口。
站在那座碧玉天成的巍峨門庭前,時琉有些失神。夢中的前世與眼前的現實終究是感受不同的,況且作為小琉璃妖時,她也是被中天帝從域外戰場帶回來,不曾走過這人間的通天路。
在她走神時,身後的登天梯已經掩沒在金光里。
猶如夢幻泡影般,登天仙梯從人間到仙界緩緩消散去。而後雲海四合,剎那歸一。唯有遙遠的金鐘玉鼓齊聲,如從天際八方驚盪而來。
伴著金玉之響,他們面前的碧玉天門緩緩打開。
門後百里玉階庭,直鋪天際。
玉柱盤龍,梯庭鏤鳳,玉階庭旁雲霧翻湧,上有紅霓越空,金羽藍冠的仙家鳥雀銜著琉璃似的半透明的花枝,穿過紅霓,爭先恐後地飛來。
美則美矣——
時琉警覺望著,只覺這勢頭未免有些太過殷切。
若非斷相思送歸時璃,那時琉此刻大概已經要拔劍了。
大約是感覺到少女連背脊都緊繃而挺直,站在一旁的酆業不由勾唇。凌空握出的翠玉長笛被他向前一抬,輕戳了下少女後腰。
「!」
時琉驀地一僵,險些跳開。
等回過神她才忙拍開酆業的笛子,捂著後腰惱羞回眸:「你戳我做什麼。」
「叫你不用緊張,」金紅神紋下,難辨神魔的酆業闔著眼,懶洋洋勾著唇笑,「那些鳥雀是來行登仙灌頂之禮的。」
「登仙…灌頂?」時琉聽得疑惑。
卻不必酆業再解釋,飛得最急最快的鳥雀們已經到了兩人頭頂,它們鬆開了口中銜著的花枝,伴著金玉交鳴啼奏仙樂。樂聲中,鳥雀們銜來的透明又七彩流光的琉璃花枝紛紛從空中落下,如一場盛大爛漫的雨。
只是那些透明花枝落到半空,便紛紛化作千萬道祥瑞仙氣,悉數向著天門之下的兩人灌注。
許是仙氣太過濃郁,時琉幾乎被灌頂得恍惚了半晌——等重新清醒時,體內已仙氣滿盈,再無一絲駁雜靈力。
「…好奇妙。」
時琉閉著眼睛嘗試控制體內仙氣,只覺自己身體輕飄得猶如微塵,意念一動,卻又有搬山卸海之力。
時琉細察過後,睜開眼:「在玄門入門天考的雲梯界里,我接受過一天一夜的仙氣洗禮,那雲梯界的仙氣和這裡十分相似,但遠不及這裡萬分之一的濃郁。」
「登仙灌頂是為你脫去凡俗之體,至於雲梯界,」酆業不知想到什麼,凌眉微皺,神容間露出一點淡淡嫌惡,「裡面的仙氣太臟,若非有助夯實根基、能讓你未至窺天門境仍順利脫凡,我便不會叫你接受了。」
時琉一頓。
停下對天門後仙界的好奇打量,她意外又驚訝地轉回來:「原來在還未入玄門那時,你就已經打算帶我一起飛仙了嗎?」
「…………?」
酆業被問得梗住。
一兩息後,金紅神紋的神魔有些不自在地轉過身,他踏上碧玉天門後的玉階庭,彷彿什麼也沒聽到似的,向北飄然而行:「萬年未見,這仙界我竟有些忘了,先去前面探探路。」
時琉唇角輕彎,跟了上去,她十分體貼地換了個話題:「按你剛剛說的,這仙氣也分乾淨不幹凈嗎?」
聽見少女輕聲跟近,酆業便駐下足,等她到身旁才同她一起往前走:「仙氣不分,但器物的主人分。」
「這樣說起來,師兄好像也提過雲梯界是件仙寶。」
「……」
「你為何不說話了?」
「不許提他。」
「?」
沿著玉階庭,一路向西北而行,時琉遠遠望見了藏在雲霧仙山中的南蟬帝宮與極東紫氣繚繞中巍峨雄偉的紫瓊帝宮,還有離著稍遠些的幾座隱見輪廓邊角的玉京仙府。
那些帝宮與仙府之中,隱約能見極小的仙侍身影——唯獨玉階庭空空蕩蕩,竟是一個人都不見。
時琉有些神色肅穆。
「…又來了。」
旁邊神魔低笑了聲,涼冰冰的玉笛就輕抵了下少女眉心:「你怕什麼,有我在。」
時琉快被他戳習慣了,木著臉挪開玉笛,不安地偏過清透眸子:「仙界五座帝宮十一座玉京仙府,地階仙人更是多如繁星數不勝數——平日里怎會如此安靜?一定是昆離知道你要回來,頒過了帝宮令。」
帝宮令是五大帝宮仙帝的特權,凡仙界從屬,必須遵守。
萬年前五大帝宮以中天帝宮為首,然而某位神明威而不治,彼時便由四座帝宮各司四方。而今,北帝斷辰萬年前隕落,南帝南蟬閉關動輒千年不理世事,西帝與東帝又是夫妻,其中東帝紫瓊閑雲野鶴向來不插手俗事——
偌大仙界,當是一人為首。
西帝昆離。
時琉幾乎是在心底都要對這個名字恨得咬牙切齒。
似乎是猜到少女心中所想,酆業漫不經心地笑了:「在尚未確認我仙力恢復程度前,昆離不會貿然出手。」
時琉微怔,想了想不由心情複雜地點頭。
——
這五人開天化地之初便相識,共同從無盡域外護下這樣一方初生的小世界,不知共歷幾個千年萬年,他們最為相熟,三界之中亦是彼此最為相知。只是時間這東西太可怕,可怕到連仙人的心也不曾放過。
於是心生嫌隙,於是漸行漸遠,於是分崩離析,於是……
時琉不願再想下去,她黯然地垂了垂眸。
「等等。」神魔忽低沉出聲。
時琉一嚇,立刻停下,警惕地就要準備出手。
只是半晌身旁安靜得只有雲霧涌動。
時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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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sp;時琉莫名其妙地扭過臉;「等什麼?」
「你為何知道,五座帝宮十一仙府的事情?」酆業低闔著眼,轉回來。
時琉一噎。
小琉璃妖自戕投世便會從三界中所有人的記憶里抹滅,她雖然不知為何會有酆業這樣一個例外,但他只記著她在中天帝宮前的小池子里貓著,這例外的程度也不嚴重,應當是能遮掩過去的……
沒有細想,但時琉就是直覺確定,若是酆業得知那幾個夢境為真,且小琉璃妖前世自戕的事情,那,一定會出點事情。
這樣想著,時琉已經開口:「嗯,是鳴夏師姐說與我聽的。」
「她還有時間給你講這些故事?」酆業似乎不信。
「是、是啊……」明明那人闔著眼,但見他冷白額心上金紅神紋微微熠爍,時琉就莫名心慌,她沒想就抱住酆業的手臂,把人往前拖,「還有多遠啊,我都走累了。」
酆業要問的話就在這一抱下煙消雲散。
直到被時琉拖出去一段距離,神魔才回了神,低低斂著鴉羽似的長睫:「過了界門,不遠就是。」
時琉兀地一滯。
……「你是他必死之劫,他會愛上你,然後在仙界界門之下為你所殺。」……
時琉緩緩繃住了臉:「一定要去那兒嗎?」
「界門就在中天帝宮的正東,」酆業偏過臉,「不想念你的小水池么。」
時琉:「……」
時琉:「?」
她很確定。
酆業剛剛分明是一副調笑戲謔的口吻。
時琉憋了憋氣:「要住你住。」
「好啊。」神魔轉回去,懶洋洋答了,「既然你想,那我陪你一起住。」
時琉:「…………」
時間這東西確實可怕。
比如它能把一個聖潔不染的神明變成一個無恥至極的神魔。
兩人話間,界門已在目之所及的地方。
時琉下意識地循著前世記憶,望向界門之處,霧海上方那座本該是如一道倒置的無底黑洞般的界域縫隙。
只是視線觸及那裡,她卻忽然愣住了。
酆業察覺什麼,跟著回身。
在時琉的視野里,望見的是一把彷彿能窮天地之極的長刀,它如擎天鎮地的玉柱般,死死橫插在那界門縫隙之內。
刀身修長玉柄則直插玉階庭中。
時琉,或說前世的小琉璃妖,還有萬年前的仙界,人人都該認識這把長刀。
中天帝征戰域外、鎮守界門萬年而從未離身的——
神刃,「翊天」。
小琉璃妖的前世記憶里模糊了許多事情,唯獨關於三界之戰的始末由來記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幾乎刻入骨血——
萬年前業帝最先歷一場界門之戰受傷,後翊天被昆離「借」走,三界之戰最後發動。
昆離之謀步步緊逼,沒給酆業留一絲活路。
而翊天,它本是不世之神器,如今卻猶如困獸,被鎖在那一方天地內,代替業帝鎮守界門又逾萬年。
時琉咬唇,眼底濕潮,她不甘地看著那柄化作擎天玉石般的長刀:「……它不該在這裡。」
酆業冷淡「望」著。
他是翊天之主,因此他最清楚。
單憑翊天,即便是神刃,也不可能以一柄長刀之力獨自鎮守界門萬年不入天魔,否則萬年前他又何必那般辛苦。
天地黯下,萬物皆混沌,而翊天顯影在他漆黑瞳目之中,唯有一道瑩翠絲縷的光華,像從下方不知源頭的來處縈上。
只是那源頭已淡,近乎將散。
……難怪。
神魔冷了容顏。
半晌,漆黑長睫懶懶垂下,酆業轉身,負於身側的長笛在掌心裡輕慢轉著:「暫且放著吧。」
時琉怔了下,蹙眉跟上去:「它是你的。」
酆業懶洋洋道:「我知道。」
「他們還欠你許多許多,該拿回來了。」
「我知道。」
那人應得似乎隨意,然後慢慢停了下來。
玉石鋪成的長階上方,一座白玉妝成的巍峨大殿立於雲端之上。
彷彿萬年間白駒過隙歲月荏苒,唯有此間此殿,從未變過。
它孤守萬年。它在等它的歸人。
酆業與這座寂靜了萬年的大殿,安靜對望著。
許久後,神魔側過身,輕執起身旁少女的手。
他輕緩握緊了她的指尖,低聲:「萬年既過,雪恨而已,不吝朝夕。」
時琉不贊同地蹙起眉心,但還是隨著他輕牽的力,陪他走上帝宮前的白玉石階去:「不吝朝夕,那你要吝什麼?」
神紋里半側紅芒微熠,神魔沒有回答,反而是嘆了聲氣——
「以前未覺著,這殿外的玉階也太多了些。」
「?」
時琉尚未聽懂,只覺著眼前一晃,再清明時,她已經穿過不知幾座通天玉屏、身在那帝宮中殿之內了。
殿內三十六級玉階之上,拱立著一張莊重威嚴的神座。
……只是靠坐起來有些硬得硌人。
時琉心裡無故不安,她仰眸,看向身前扶著神座而垂闔著長睫的神魔:「酆業,你要做什麼?」
額間神紋微耀,血色熠過金色。
而神魔扶著神座慢慢俯下,他闔著眼,輕吻上少女的唇,將啞然的字音磨碎在唇齒間——
「吝朝夕。」
「?」
中天帝宮外,界門之下,擎天鎮地的神刃刀柄插在玉階庭的白玉間。
便在此時,「咔嚓。」
刀柄入地之處,地面生出一條極小的隱紋裂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