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琉自閉了整整大半日。
連中天帝宮的內殿都不曾踏出去一步。
仙人之體,即便是地階小仙,也本就該寒暑不侵。但時琉總覺著昨夜像受了涼,白日里補眠的夢也難安,時而微栗時而潮熱,榻上的薄衾踢了又蓋蓋了又踢。
這樣翻覆半日,時琉終於還是下了榻。
中殿外安安靜靜的,像沒有人在。
時琉輕手輕腳,想探出神識去看酆業在不在,卻又知道以那人帝階神識,若不在還好,若是在,定然第一息就將她「逮」個正著。
……那也太丟人了。
做了壞事的又不是她,為什麼她要這般小心翼翼避人耳目似的。
時琉這樣在心底給自己鼓著氣,儘力做得淡定如常,從內殿穿過庭廊邁入中殿。
神座在中殿階上。
時琉是餘光瞥過去的。
然後只剛落上去一息,少女微白的臉兒就差點綳不住,漲潮似的漫上紅暈——
酆業不知已經在神座里坐了多久,他單手屈起,側撐著額闔目養息,另一隻手搭在膝前。
若只是這樣自然無礙,但偏偏……
時琉睖著那根在他冷白修長的指節間懶洋洋轉著的翠玉長笛,沒片刻就紅透了臉頰,她轉身就想回內殿。
「…你逃什麼。」
殿內盪起啞聲,神魔彷彿就靠在她耳邊,低嘆似笑。
「!」
某人昨夜就是拿這把蠱人聲線,一邊作惡一邊言語戲迫著她肆意妄為的記憶彷彿又回到眼前。
時琉驀地僵停。
「我才沒有逃。」這樣說的少女卻綳著沒回過身。
神座上身影消去。
而下一息,叫時琉心口本能緊顫的氣息便裹上來。
酆業嘆聲裡帶著難抑的笑,輥著金線緄邊的雪白袍袖便蓋了少女半身。將她擁進懷裡,他輕低頷首,覆在她耳旁:「昨晚是弄疼你了么,所以,你才一見我就跑?」
「——」
傍晚霞色似乎更重,庭旁雲海被燒得紅透。
時琉微咬著牙,字音小但情緒憤懣地一字一頓:「你不許再提了。」
「為何?」
時琉忍不住扭頭,想給酆業一個「你還有臉問」的怒視。
然後她便對上了他的眼眸。
依舊是像凡界初見時漆黑的瞳眸,只是更清透而深遠,像帝宮旁入夜的星海一般。且時琉分辨不出是否錯覺,那星海至遠至深處,像是熠著細碎的金色星礫。
恍惚里,時琉彷彿又望見了夢裡神明的淺金瞳眸。
對著這樣一雙眼睛她實在難以苛責,於是少女綳著臉轉開。
「…騙子。」
——昨夜她便發現他是不知何時便已痊癒,卻在她面前裝作目盲,甚至還用這個理由將她騙到內殿為他寬衣。
只是彼時無暇計較,今日險些忘了。
「原本想告訴你的,」酆業低聲,「然後發現,似乎在我目盲時,你更願意親近我些。」
時琉有些心虛:「那是…」
「若你不喜歡,」酆業闔低了眸擁緊她,「那我可以一直閉著眼睛。」
「我沒有。」
時琉下意識反駁,默然了會兒,她才猶豫著抬起手,戳了戳好像有些低落地靠下來的酆業:「只是,有時候你的眼神給我感覺像要…就很危險,而且目盲時看起來又很無助,所以我才那樣。」
「那以後,你也會像這幾日一樣不再疏遠拒絕我了?」
「嗯。」時琉想都沒想便點頭。
幾息後,她終於反應過來,在那人靠在她肩上的輕啞笑聲里微惱地側眸:「你是不是又給我下套了。」
「怎麼會,」神魔笑罷,低嘆,「我只是想儘可能多地和你親近些,這樣算下套么?」
時琉怔然,神色間情緒微滯澀。
許是她多心,可似乎從某個不確切的時間裡,酆業見過了劫境玉中他的死劫開始,他就漸漸變了。坦然接受某種既定的結局後,他好像時時刻刻想和她在一起,彷彿每一息的親近都是沙漏里將盡的砂礫。
於是他不經意地提起時間,提起生死,提起儘可能……
神明本該無盡的漫長里,何曾有過這些字眼。
時琉黯然地垂低了眸。
帝宮中殿里寂靜許久。
酆業很快便察覺了什麼,他鬆開抱她的手,低頭:「怎麼了?」
時琉沒說話。
見少女面色微微蒼白,酆業難得眼底泛起點無措的漣漪,他略退開身,聲音低啞地解釋:「昨夜是我怕你不適應,才想先…是弄疼你了?還是身體不舒服?我之後不會這樣放肆了,你——」
時琉實在是聽不下去,連剛起的有些難過的心緒都被他攪得紛亂。
「我沒有不舒服,也沒有在想昨夜的事,」少女綳著泛回紅的臉頰,卻儼然認真地仰眸望他,「你和南蟬一樣,見過你的劫境玉了,對嗎?」
酆業眼神微晦,他皺起眉:「南蟬到底都和你說了什麼?」
「大概是全都說了。」到此時已經沒什麼好隱瞞,–>>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時琉木然答道。
酆業神容微寒,眼底隱有薄怒。
但他抑下而未發作,反倒仍是聲線低和:「你好像總喜歡小瞧我,難道你覺著,你一個低階的小仙子能殺得了我?」
「可是劫境玉就是那樣顯影,你也信了。」時琉目不迴避地望他。
酆業微微停頓,隨即漫不經心地笑起來:「仙界之人不老難滅,縱使時間長逝而容顏不改。那劫境玉里所顯,許是萬年以後的事情了。」
時琉眼睫輕顫了下:「即便真是萬年以後,你就甘心我殺掉你么。」
酆業一怔。
幾息後,他忽不由地啞然而笑:「豈止甘心?」
「什麼…?」
「若真是萬年如此……」
酆業笑得微顫,快要靠抵到她額前,那雙晃著細碎金色的星海似的眼眸望著她,情緒如海潮乍起又落,綿綿殷殷,笑意也難抵其中深色。
「若真是萬年如此,那已是我死而無憾了。」酆業垂下了睫,遮住眼底最後一潮難掩真實的情緒。
時琉無聲攥緊了指尖。
——
她聽得清清楚楚。
酆業口中安撫她說著萬年後,卻其實連他自己也是半點都不信的。而明知她便是將要送他歸滅的人,他卻仍對著她言笑晏晏像全不在意。
時琉知道那不是不在意她,是在意到了極盡。
他的不甘早在她未曾知時便已洶湧,後來仍是他親手選的這條路,既然他選了,那她便陪他走下去、和他一樣義無反顧。
幾息後,時琉長出一口氣,又綳回來,她抬手戳住又藉機俯到她身前將她半擁在懷裡的酆業,把人抵開幾寸去。
等那人配合直回身,時琉才發現自己指尖正抵著他額間神紋。
「!」
時琉表情一變,心虛難安地縮回手。
興許是前世小琉璃妖對中天帝那種神明信仰似的虔誠猶存,這種舉動莫名讓她有種自己在狎近乃至褻瀆神明的錯覺。
明明面前的「神明」根本不需要她褻瀆,已經黑心透了。
正想著,酆業低嘆:「都要死了,靠一下也不行么。」
時琉:「?」
酆業:「方才你還說會像前幾日一樣不拒絕我親近,現在就反悔了,到底誰才是小騙子?」
時琉:「…………」
時琉忍無可忍:「先不說,我剛剛是不是這樣答應得你的問題——要死了這種話不許讓我聽到第二次。」
酆業難得見時琉如此生氣,眉眼都更沁透了情緒似的生動活泛,他不由多看了兩息,然後才在少女更惱火前啞然而笑。
「好,都聽你的。」
「即便劫境玉無法改變,也一定有補救之法。」時琉微咬牙。
她神色罕見地凶,像是要跟命數豁出去賭一次狠,眼眸思動良久,她仰回臉去看酆業:「翡翠仙骨當真無解?」
酆業停頓了下,像是無奈:「南蟬還真是一點都沒跟你落下。」
「不止是她,關於這件事,你也不能有一點隱瞞我,」時琉認真睖著他,「如果你瞞我,我會恨你的。」
酆業微怔,而後失笑:「行。」
不等時琉辨別清楚他應的哪一句,已經聽酆業又開口:「確實無解。三界唯有此物,能一擊之下使我神魂碎滅。」
「神魂……」
時琉想起什麼,遲疑地放輕了聲:「若能留下一縷神魂,是否還能像你現在這樣——」
「仙骨成刃,一縷也留不下,」酆業似笑,不在意地揉亂少女還未梳起的長髮,「見過摔碎的琉璃石嗎?神魂便會像它一樣。」
時琉眼神微顫,面色越發蒼白,卻仍拽下他手來死死盯著:「琉璃石是可以拼起來的。」
「碎成渣滓了,如何拼?」
「就算是碎成粉末,拼一萬年,我也拼得起來,」時琉眼圈慢慢泛起紅,濕潮黑眸兇狠地睖著他,「我不許你死,你就不能死。」
酆業愣住了。
不知過去多久,神魔垂下眸,薄唇勾起低而輕和的笑:「這句聽起來,怎麼有些耳熟?」
時琉不理他玩笑,薄薄的眼瞼愈發沁出難過卻倔強的嫣色,她就那樣瞪著他,連眼尾都透起艷麗的紅。
「……好。」
終究是有了心的神魔告負。
他輕嘆,將少女抱進懷裡靠住:「為了你,我也不會輕易赴死的。所以不要哭了,好不好?」
時琉輕吐呼吸,竭力把情緒壓住,同時不忘顫著聲線囑咐:「你說的,為了我也不可以死。」
「嗯,我說的。」
酆業勾了勾手,不知從哪凌空拿來的水似的梳子,拿來慢吞吞給被他揉亂了的長髮的少女梳頭。
一面梳著,他一面想起什麼,不太友好地眯了眯眼。
「晏秋白還活著,我怎麼也不能死在他前面。萬一我死之後,他飛仙了,上來又和你結什麼道侶之契——」
冷白額心上,神魔紋微微熠起血色的半邊。
那人聲線微寒。
「我會氣得掀開棺材來找你算賬的,小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