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蟬望了那把匕首許久,「為何找我。」
「在仙界里,我只信任你。」
「酆業呢。」
南蟬從茶案後仰起臉,淡淡望著她:「仙人骨的來歷我已說與你聽,你該知道,沒人比他更了解它。」
「正因為我知道它是——」時琉黯然望著桌案上的匕首,「也許他不在意了,但我沒辦法要他親手挫毀他曾經的仙骨。」
「好,我明白了。」
時琉眼底情緒掙破了難過,她剛要向南蟬道謝——
「但很遺憾,我幫不了你。」
時琉一怔,下意識上前了步:「為何?」
「因為我做不到。」南蟬語氣平寂,「仙骨、神脈、混沌金血——世人傳頌中天帝數萬年,你們卻從未明白他的存在何意。」
時琉聽得一知半解,在桌案前伏坐下來,耐心等著。
南蟬頓了下,還是皺著眉給她遞了杯茶:「世人傳我們五人是開天后化生,但並不準確,只有我們四方仙帝才是。中天帝與我們從最初便不同,他『生』於混沌之初,羅酆石本就是混沌之源的產物。」
即便時琉做好了準備,但還是不由得微驚,她眼瞳輕縮,拿在指間的茶杯都驚盪起漣漪:「你是說,羅酆石『生』在天地初開之前?」
「嗯。」
時琉再無心喝茶,放下杯子鬱郁地虛握起手。
——
南蟬的意思她已經聽懂了:既酆業本體便是混沌之源的產物,翡翠仙骨亦是伴生,那這世上恐怕就再也找不到能徹底毀損它的力量了。
心念電轉間,時琉忽想起什麼,有些喜出望外:「若是這樣,那羅酆石應當也不會被毀損才對,劫境玉上所顯未必便是他死劫?」
「你還是沒懂。羅酆石與其說是一種存在,不如說是他本源之核,也可以說,羅酆石是他的虛態本體,是他之精、之氣、之神——對於你們凡人來說,便是心。」
南蟬垂下了睫,半晌,她才輕撫著薄厲的杯沿:「更何況,我和你說過,這世上最厲害的仙人骨,滅的是他神魂。」
「……」
時琉有些委頓地低回頭去,蔫跪坐在桌案前。
見少女一副叫人抽掉了魂七魄的模樣,南蟬蛾眉微褶:「放棄了?」
「當然不會。」
時琉嘆了聲氣,撐著下頜靠到桌案前,「那我得想個地方,把這東西封進去,最好連酆業都挖不出來。」
南蟬眼神動了動。
偏殿寂靜許久,終於還是起了無奈女聲:「你封進去前,先給我吧。」
「?」
時琉不解地支起眼皮。
然後順著南蟬的視線,她看到了自己眼皮底下支著下頜的手腕,手鏈上墜著只翠玉小石榴。
時琉眼睛一點點亮起來:「你能…?」
「他在凡界未拿回羅酆都能做到的事情,我怎會不能?」南蟬似乎有些不虞,不太客氣地從時琉那兒接過翠玉匕首。
將它托在掌心,南蟬頓了頓,「需要片刻。」
「好,不急,師姐慢慢來。」
少女這樣說著,眼神卻巴巴地望著南蟬手心裡的匕首。
南蟬:「……」
大約是看出了確實還需要一點時間,以及南蟬被她看得不太自在,時琉很快便自覺地轉開目光。
心思難安地繞了半圈,時琉又回過頭:「師姐,我剛剛突然想起個問題。」
沒等到南蟬回聲,時琉便當她默許,認真問道:「按你之前說的,羅酆可以被翠玉匕毀去?」
「嗯。」
「那為何當初昆離要和紫瓊聯手將它封印,還留給了玄門,而不是直接毀掉?難道只是為了幫助玄門?」時琉愈想愈迷惑,「他為何要那樣大力扶持玄門,現在想起來,連雲梯界那件入門考核的仙寶,應該也是他留給玄門的?」
闔著眼的南蟬皺眉睜開,眼神冷冰冰地望向殿門外的西北方向:「昆離為何要扶持玄門我不清楚,但他的性格我再了解不過——自私自利到極致,他怎麼可能有那般好心?羅酆石之所以未留仙界,我猜是他自作聰明想瞞天過海不被發現,至於留下它的用途。」
南蟬轉回來,眉頭皺得更緊:「業帝不可能沒有發現,他沒告訴你嗎?」
「告訴我…什麼?」
時琉下意識坐正身,心裡隱隱冒出些不好的感覺。
「支撐界門的神刃翊天,你應當見過了。」南蟬話聲里神色更冷,「昆離在羅酆石上所設法陣,千萬分之一留於玄門,其餘儘是供給翊天。以作它鎮守界門之源。否則單以翊天之能,即便是神刃,也不可能支撐萬年。」
「——」
時琉眼眸輕栗,又僵停了許久,她才慢慢低下睫瞼。
到此刻她才想起酆業那日初上仙界,見到界門處翊天化作的擎天玉柱時他側顏神冷的模樣,也終於明白了其中原因。
「我從來沒有——」少女聲線初時顫慄難抑,而後慢慢堅冷如鐵,「從來沒有、這樣想將一個人碎屍萬段。」
殺意撲面,比秋霜冬雪更寒煞。
南蟬眼底終於也露出一絲異色。
她有些失神了似的,許久後,才在桌案前少女的低聲輕喚里回過神。
南蟬難得倉皇地低頭,將手中圓融的翠玉珠子遞給時琉:「拿走,封好。」
「謝謝師姐。」
「說了不要叫我師姐,」南蟬皺著眉,略作沉默,她偏過臉,「我累了,你要是沒有別的事情,就早些回去吧。」
時琉遲疑:「需不需要我……」
「再過百年,你再來談能不能幫我什麼忙的事吧。」南蟬很是冷淡地拒絕了。
桌案前的少女卻笑起來,眼底笑意淺淡但盈盈的,「謝謝師姐,我記得了,百年後一定來為師姐效勞。」
「……」
南蟬擺擺手,闔上眼去。
直聽得少女步伐到了門口,她到底未能忍住,出聲:「不要見昆離。」
「?」
走到殿門口的時琉似乎意外,回過身來。
殿內頓了下,才聽見少女低輕笑聲:「我知道,我現在還太弱了,傷不了任何人。萬一昆離發瘋,不顧名義都要拿我逼迫他,那就壞事了——這趟出門前我找酆業捏了一道法訣,有事會第一時間跟他喊救命的。」
「…………」
南蟬似乎被什麼梗了下,更嫌棄地擺手:「快走。」
「好,師姐,改日再見!」
這一次殿門合上。
終究再也沒什麼聲音響起。
直等到不知多久後,南蟬靠在桌案前像是快睡過去了,殿門才被人輕打開,之前引時琉入內的仙侍無聲進來。
「陛下,將她送出去了。」
「嗯。」
殿內半晌沒有迴音,南蟬支了支眼,抬起頭來:「你想說什麼?」
低著頭的仙侍猶豫了下,跪下來:「陛下當真…什麼都不做嗎?」
「……」
南蟬一默。
面前是跟在她身邊最長久的仙侍,也最了解她心思,她再說那些自欺欺人的話,終究沒什麼意思。
南蟬於是輕靠在軟榻上,問:「你覺得我該做什麼?」
「婢子也不知,婢子只是覺著,若是陛下現在仍是什麼都不做,將來……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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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悔,」南蟬拈著茶盞,輕笑起來,眼神卻清寂,「最近幾日我總在想,想來想去,還是沒想明白,我究竟是有什麼地方可以悔的呢?」
仙侍一愣,抬頭望來。
桌案後的女子落寞又失神地望著茶杯:「我想起從前,很多很多年前,那時候他是蒼生之上的神,是界的救世主,他至高無上,愛蒼生如稚子,世人在他眼底皆平等,我見他如泥見雲,求不得,夠不著。後來。」
她眼底微掀起慟色:「後來天翻地覆,我不在他身旁,他從雲端跌入深淵,一別便是萬年。再歸來日,他終於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孤身一人的神了,他身旁多了一個親密相擁的人……可那人終歸不是我了。」
「陛下。」仙侍不安。
「你知道嗎?」南蟬忽抬頭看她,又像是隔著她在看什麼極遠的見不得的人,「今日之前,我一直是有些怨的,我怨我當日為何在閉關,若是早些出來,興許陪在他身邊的就是我——可直到今日我才發現,錯的人終究不會成為對的。」
仙侍著急:「陛下何錯之有?只是命數弄人,否則——」
「沒有否則,」南蟬低聲說,「以前我總覺著時琉不如我,傻,倔,直白,認死理,不夠聰明,可今日我突然想明白了——你猜,若時琉是我,她會怎麼做?」
仙侍一愣,似乎不解。
南蟬卻望著杯子,輕聲答了:「若她是我,昆離早已殉葬萬年。」
「——!」
大殿內驟寂無聲。
許久之後,卻聽女子低聲淺笑,像無奈也像釋然:「原來不是她不如我,是我不如她啊。」
–
界門之下,時琉沒忍住,多停留了許久。
神刃翊天猶作一道擎天玉柱,直插界門之上,看著和她初上仙界時見到它沒什麼兩樣。
唯獨一處。
時琉低頭,望向翊天刀柄沒入玉階庭的地方。
那裡的白玉石面上,猶如錯覺一般,烙下幾道極細的裂隙,如網狀從翊天的刀柄沒入處擴開。
若是那日沒有仔細觀察過,時琉大約會以為這是原本就有的了。
而現在,她不止知道這裂隙的存在是新增,亦清楚了它背後的根由——作為翊天鎮守界門之源的羅酆石已被酆業破法合心,單翊天自然難以維繫,興許還余些未盡,但長此以往,界門動蕩是遲早之事。
只是不知那時,又是誰來擔此界門之責呢?
時琉正仰頭望著界門內沒入的刀刃想著,忽地眼前一恍惚,她幾乎沒能站住,身影搖晃了下才定穩身形。
等回過神,時琉微蹙眉,她下意識運轉仙力在體內轉過一圈,卻無所獲——
這種感覺她並不陌生,第一次出現,應當是初至仙界那日。
那時她只當是初次飛升,難以承受那龐大的仙力洗禮的緣故,可今日她獨身站在界門之下,又為何會有這樣的感受?
時琉眉心蹙得愈緊,她微闔上眼。
一點將出未出的直覺彷彿就藏在極近的霧氣之後,她甚至覺著今日與它擦肩而過,偏偏沒能捕捉。
到底是什麼?
仙力,玄門,昆離的扶持……
正在一點靈光將露時,時琉忽聽耳旁低聲:「站這裡做什麼?」
「——」
思緒盡斷。
時琉微惱地睜開眼,扭頭看向身旁的人。
見少女氣得臉頰都圓了,酆業眼尾睫羽都被笑意壓得垂遮下來:「怎麼了。」
「我剛剛在想很重要的事情,」時琉越想越氣,幾乎要磨牙了,「但是你突然出現,結果我就全忘了。」
「嗯…」
酆業懶洋洋走近一步,跨過兩人最後那點距離,他淺笑著低了低身,像要湊到少女頰側:「那你想要我怎麼補償,我都可以。」
時琉:「…………」
他好不要臉。
酆業微微挑眉:「你好像在心裡罵我?」
「?」
時琉立刻躲開他眼神,轉身便走:「我沒有,你惡人先告狀。」
「……」
酆業一動未動地站在原地,望著少女漸行漸遠的背影。
薄淡的笑意從他眼尾唇角褪去。
取而代之的,一抹深晦,像不見光的陰翳落入他眼底。
他是與天地同壽的仙人。可他現在卻只希望,時間能慢一些,再慢一些。
她還有很遠很遠的路。他若不在,她會走得很辛苦。
他想儘可能陪她走得遠些。
只可惜,有人等不及了。
——
十個人間日後,中天帝宮。
夜色里的星海剛從帝宮的庭外淡去,殘星猶在朦朧的雲霧之中。
酆業靠坐在榻旁,輕撫著熟睡的少女的長髮。
他手掌下淡淡的金色淺光隨他掌心熠動,然而無論它是濃烈還是溫和,他掌心下輕撫的少女都沒有一絲反應。
她像是睡得極熟,嘴角微勾起,酣眠里也帶笑顏。
昆離叫她沉淪進去的,是一場美夢嗎?
那也好。
酆業想著,也淡淡笑了。
他似乎並不意外少女的酣眠,甚至不想再去確認她究竟是從多久多久之前,就已經被無辜牽入。
或者,答案早在他那夜發現她神魂至深處那段昆離的神識時,便已然明晰了——
讓他最早在玄門天考便深感厭惡的雲梯界,不愧是昆離的仙寶。
所謂恩賜的仙氣洗禮,想來早已做了手腳,只是昆離假借扶持之名、操控凡界最有望飛升仙界的修者的手段罷了。
可惜當日他因為感受到那人氣息而直接擯除,以至於未能察覺其中深藏的神識碎片。
否則,至少不會叫這種噁心的東西埋在她神魂之中,如附骨之疽。
帝階潛藏了不計其日的神識,一旦入魂附骨,想要徹底清除,原主的神魂基本難以留存。
稍有不慎,她便會先他一步魂飛魄散。
好在從頭到尾,昆離只想他一人死,且只有時琉活著,才是昆離的保命牌。
酆業正想著,掌心下微微一動。
他一頓,垂眸望下去。
那雙漆眸幽晦,低低睨著榻上的少女——
酆業不知道,醒來的會是第一息便對他拔刀相向的殺手似的少女,還是冷漠的、望著他沒有一絲情緒記憶的陌生小姑娘。
神魔想著,皺了皺眉。
——他似乎寧可是前者。
正思索間,榻上少女的眼睫顫了顫,慢慢睜開。她慢吞吞地仰臉,對上榻旁側坐垂眸的酆業。
一兩息後。
撲通。
酆業被少女撲入懷中——
但沒有預備里的透心涼的匕首,而是柔軟的少女的長髮蹭在他頸旁。
酆業怔得僵住。
懷裡少女蹭了蹭他,聲音帶著初醒的喑啞和輕軟:「業帝陛下,你昨晚給我講的那個睡前故事,我聽到一半睡著了哎,你今晚再講給我聽好不好。」
酆業:「…………」
酆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