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侯府最近多了一位常客。
府中許多家將都是隨不夜侯征戰沙場多年的,見過不少大場面,但在這位「常客」前幾次出現在侯府外時,他們還是不免覺得震驚——
畢竟朝野皆知,老宰相作為百官之首,明面上雖一直相安無事,但向來是與不夜侯涇渭分明甚至有些針鋒相對的。
而今,他的夫人,卻三天兩頭往不夜侯府跑?
家將們心中的好奇和疑惑都快沒頂,還只能秉持著軍中厲行風紀,管住眼睛耳朵嘴巴,不敢稍議。
等到這種情況又持續了一個月後,家將們已經見怪不怪了。
——
「國夫人,您今日來得稍早了些。」
在後門接宰相夫人十分低調的小馬車入府,家將已經熟練得彷彿在接自家主人,「府里小夫人午睡還未起,請您隨我到中堂稍作歇息?」
國夫人擺擺手,將馬車裡漂漂亮亮的古木食盒拎出來:「我剛給琉兒做了她最喜歡的綠豆糕,等她醒來就能吃上一口了——你直接帶我去她寢處,我在那兒等她睡醒就是。」
「這,」家將猶豫了下,還是點頭,「請國夫人隨我來。」
「……」
時已入夏,時琉午睡安寢不在房內,而在後院專搭起的一座涼亭下。
亭子寬敞亮堂,三面垂著透風遮目的珠簾,亭旁環水,習習微風帶著水面涼意,總算稍解去了入夏的燥熱。
亭下擱著一張檀木桌和卧榻,桌上最常擺置著一些兵書兵法。國夫人隨侯府家繞過園林步近涼亭時,正窺見唯一一面的薄紗被風掀起——
在這不夜侯府乃至大羅朝內最具權柄之力的年輕人,此時卻一手持著書卷,另一手打著薄扇。
只是那扇風並非拂向他自己,而是向著躺在他腿上安睡的少女。
「…等等。」
宰相夫人停下,輕聲喊住要繼續走出園林小徑的侯府家將。
侯府家將連忙停下,回身要問。
還沒出口,就被宰相夫人擺手示意他噤聲,「我在這裡站會兒,你先下去吧。」
家將略露為難之色。
片刻不見人離開,國夫人似笑非笑地看他:「怎麼,還怕我想謀害你家侯爺?」
「末將不敢。侯爺吩咐過了,國夫人在府中一應要求按主人規制,請您自便,末將這就告退。」家將行禮離開。
「……」
待那名家將離開後,宰相夫人面上的笑色也淡了。
她轉過身,有些失神地望著亭下。
不知過去多久,當風再次拂過小徑前那叢葉子青翠欲滴的月季花時,花叢前已經空無一人。
只剩一隻古樸漂亮的食盒,安靜地躺在地上。
而侯府後院的院門悄然打開,低調的宰相府的馬車咔噠咔噠地出了門。
簾內,貓著沒下車的老宰相正十分意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見著女兒了嗎?」
「我見了她,她沒見著我。」宰相夫人說著,幽幽嘆了口氣。
「夫人怎麼還嘆起氣來了?」老宰相佯怒,「可是那不夜侯敢拿喬,給你臉色看了?」
「不是。」
宰相夫人說完,又嘆了口氣。
老宰相連猜了幾次未中,終於有些忍不住:「那夫人究竟為何嘆氣?」
「……」
國夫人默然許久,轉身去掀開帘子,遠遠望了一眼那片已遠了的不夜侯府的府邸檐角飛獸。
半晌,她沒回頭,只聽得車裡響起聲寂寞悵然的嘆聲。
「他不是想娶琉兒嗎?那就,應了他吧。」
老宰相一愣。
幾息後,他有些哭笑不得地回過神:「之前夫人可是堅持不許的。怎麼這突然,就改主意了?」
宰相夫人莫名來了些怨氣,她惱然回頭:「我不說原因,你就不懂了嗎?」
「那鬼面將軍不夜侯的惡名,大羅朝內誰人不知?他是功勛等身,朝內人人憚他畏他,權勢無兩,可這又算什麼好事?我就不信哪個真心疼女兒的,會願意將人嫁入這樣一座高門深院里?」
「那夫人又為何肯答應了?」
「我就算不答應,他不夜侯就聽我的了?」宰相夫人白了老宰相一眼,「別說我一個婦人,便是你這當朝宰相,我看他也沒將你放在眼裡。」
老宰相不覺羞惱,反而笑著點了點頭:「是,是,這一點朝內也是人盡皆知嘛。」
「…這麼大歲數了,還鬥不過一個年輕人,你還臉上有光是吧?」
「不夜侯軍功蓋朝,你夫君我便是舍了這條老命,也是沒法與他相較的。至於旁人,那更是如此——既然如此,這有什麼羞於承認的?」
老宰相仍是笑眯眯的:「更何況,這樣一個厲害的年輕侯爺,等來日大婚,他不還得給你奉茶嗎?」
「你倒是想得開。」
「夫人還未說,到底為何同意這門親事了?」
「……」
宰相夫人這次沉默更久。
久到快近了宰相府,她才撫著手上那串從當年女兒走丟後便日日摩挲祈求的佛珠,輕嘆了聲。
「琉兒吃過太多苦,能得一個真心真意至誠以待的人殊為不易,我怎麼捨得讓她失去?」
老宰相眼神微動。
片刻後,他也慨然笑了:「好,那大婚之事,我可要與不夜侯府提上議程了。」
「嗯。」
宰相夫人剛應完,想起什麼,面露嚴色:「你可告訴那不夜侯,他將來若是敢對不起琉兒,我就是拼了命也得叫他侯府雞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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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一定。」
「…哼。」
宰相夫人心疼地轉回去,思念起自己還沒歸家就快要過那賊子府門的寶貝女兒去了。
–
不夜侯府的大婚,在大羅朝內堪稱是震蕩朝野的大事件了。
雖說早幾年市井間關於侯府里那位小侍女的傳言就早已漫天,但正式婚娶,且是入侯府正門的侯爺夫人,那自然還是兩碼事。
譬如消息甫定,朝堂中便率先掀起一片反對聲潮,摺子如流水般遞了上去。
無非是言指那女子出身低賤,最多納妾,不該入侯府正祠,更不能成為侯府夫人,否則有悖祖宗遺訓,有失大羅顏面云云。
大羅皇帝是個明君,但卻不喜君王權術,更最煩應付這些天天鬧得他頭疼還偏與社稷安危沒屁點干係的官官相鬥。
於是皇帝大手一揮,稱病暫養——就養到定下的侯府大婚的第一日。
在那之前算不上朝政大事的,悉數交由宰相處置。
消息一出,反對流派們彈冠相慶。
畢竟老宰相和不夜侯府縱使沒鬧過什麼明面上的摩擦,但絕對算得上涇渭分明的文武兩派。
有這位老相國撐腰,他們也不用太怕那個鬼面將軍不夜侯。
只是百官們沒想到,不夜侯還沒發火,老宰相看完摺子卻數十年難見地發了一場雷霆大怒,將底下半數以上是他門生的反對流派文官們罵了個狗血淋頭。
那日的宰相府堂會裡究竟鬧成何等場面,已不足為外人知。
但那日之後沒過多久,市井間就忽又傳起了個新的流言——
說那將要嫁入不夜侯府的小侍女,真正身份卻是當年從宰相府大火之後流落民間的貴女,幸得不夜侯搭救,未蒙大難。為此,宰相府都願意化干戈為玉帛,與不夜侯府摒棄前嫌,結同心之好。
流言出來不久,大羅朝內各大茶樓書館裡,就開始流傳起各種版本的關於不夜侯與宰相府落難千金的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這民俗話本開到第三個版本的時候,不夜侯府的大婚也終於在萬民矚目下到來了。
那是大羅朝內許久未有的一場空前盛事。
人間千里紅妝,所到之處,盡由不夜侯府安排家將府兵開善館布施,宰相府作陪,廣濟天下百姓,安置邊陲戰後流民。
一時民間廣為稱善,爭相傳頌,一府大婚,得天下相賀。
而那在封京人們眼裡總是覺著鬼氣森森黑壓壓的不夜侯府,也大開府門。
所見之處張燈結綵,禮樂齊奏。
賓朋滿堂里,老宰相與宰相夫人坐在高堂之位,代已經過世的老王爺受兩位新人拜高堂之禮。
素來老狐狸似的不顯山不露水的老宰相,這一日笑得滿臉褶子,眼睛都快找不見了。
相較之下,宰相夫人端莊許多,但卻是在那蓋著紅帔的新娘子上前端茶敬高堂時,終於還是沒忍住,紅著眼眶潸然淚落。
老宰相上前哄勸不成,還被夫人揪了耳朵,一時鬧得喜堂內笑鬧驚聲成片……
這場熱鬧,直至月上中天,才終於落幕。
鬼面將軍不夜侯的洞房,那自然是沒人敢「鬧」的。
即便是婚宴上多數他的舊屬,也依舊只敢多勸幾杯。等時辰一到,酆業擱了杯子,還有人想上前再勸,就被他略沾醉意又似笑非笑的黑眸一挑,那人便頓在原地,然後十分乖地同手同腳地縮回去了。
不怎麼走心地敷衍了兩句場面話,不夜侯就轉身離了堂,直入後院洞房。
描金鋪紅的堂門推開,酆業邁入其中,便見穿著一身大紅嫁衣的少女蓋著紅帔,安安靜靜地坐在婚榻上等著。
應是酒意上涌,酆業竟覺著面上微熱,眼眶內也莫名濕潮。
他上前兩步,抬手想去碰那紅帔時,才發現自己手指是微微有些抖的。
「……」
不夜侯握緊了手,有些自嘲地輕嗤過自己。
紅帔下,時琉若有所聞,跟著偏了偏頭:「你笑什麼?」
「笑,有人好沒出息。」酆業嘆了口氣,他懶下聲音,也慢慢在榻前坐了下來,「自以為身經生死無所畏懼,卻連一塊紅帕子都怕得不行。」
時琉若有所思:「你怕這個嗎?那我自己揭開好了。」
少女說著,燭火下也細白的手指就要攥上紅帔。
酆業眼神一跳,立刻伸手將她的捉住。
等兩人停下,不夜侯也已氣笑了,他挑開面前的大紅蓋頭,攥著時琉的手將人拉向身前:「你可真行啊,小石榴。」
「小…石榴?」
時琉古怪地歪了下頭。
酆業也微怔,隨即啞然地笑:「一時脫口,但想想,還是與你很相像的。」
「?」
少女眉心頓時蹙成花結似的:「石榴皮皺皺巴巴的,哪裡像了。」
「剝開時,最像。」
「嗯?」
不夜侯指節微屈,彈出幾道指風,房內紅燭應聲而滅。
一切光納入昏昧之中。
而晦暗裡,時琉腰一軟,就被身前人托著肩胛跌入紅衾軟被之中。
有人呼吸如灼燙的火,一邊拆她裙帶,一邊抑著笑意緩聲低語:
「你沒剝過石榴么。」
「珍珠瑪瑙,翡翠紅玉……多像你?」
「——!」
–
紅燭帳暖,石榴花開。
人間好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