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溫雪
(一)
在天機閣一卦通天下後,封山閉閣的那十六年間,雪晚偷偷溜下山的次數其實不計其數。
天機閣的繼任閣主,也就是雪晚的師叔雪希音,對於這位不省心的聖女師侄一貫是頭疼得很。奈何對方鬼靈精怪,還最擅長陽奉陰違,逃出山門的法子也總是五花八門千奇百怪。時日一久,雪希音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當不知道某位聖女又偷溜下了山,還能落個山頭清靜。
幾年練就下來,雪晚在逃跑偷溜一事上頗有心得。
然而她忘了凡界還有句俗話: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這回都不是濕鞋了。
雪晚支著下巴頦,百無聊賴生無可戀地望著面前壯觀巍峨但用色妖異的妖皇殿。此刻她只深深覺著這「河」太寬,一時疏忽,栽了個跟頭,沒想到就直接栽得她夠嗆死在這河裡面了。
這河還是幽冥血河,得算客死異鄉。
天機閣聖女被妖皇擄回幽冥妖皇殿,這消息要是傳回天機閣,可不得把雪老頭氣個半死?
而今她也不在山門,萬一再被人趁虛而入……
隔壁天衍宗剛被玄門滅了不久,天機閣再步了後塵……
完了。
雪晚更絕望地嘆了口氣。
她要成天機閣的千古罪人了。
在雪晚嘆完她在妖皇殿的第三百六十一口氣時,她忽地支了支眼皮,雖身體沒動,但情緒已然綳了起來——
就在方才那一息,她所居這座殿中,溫度驟然提了一點。
要是她沒猜錯,一定是……
「你倒是警覺。」
下一刻,火紅衣袍的妖皇勾著含笑而妖邪的血眸,就在她眼前憑空浮現。
雪晚立刻把眼帘耷回去。
她聲腔也沒精打采,懶洋洋地拖著:「妖皇陛下誤會了,我這點微末道行,哪能察覺您老人家的行蹤?剛剛就是盯累了,緩緩眼。」
「哦?」
文是非笑著踏上金玉石階,一步一步近她眼前。
到卧榻前停下後,他垂低了眸覷著她,似漫不經心地發問:「我這妖皇殿,你也住了些日子了,比你們天機閣峰頂如何?」
雪晚一言難盡地掃過這片金光閃閃十分傷眼的大殿,轉回來,擠出個漂亮燦爛的笑臉:「我們天機閣凡俗之地,怎麼配和您老人家的妖皇殿相比?」
「嗤。」
文是非低聲笑了,還越笑越厲害,好像被她哄得十分開心。
雪晚歇了神色,撐著下頜懶扭開臉。
沒等完全撇開視線,她就覺著下頜一緊,卻是被人托著臉轉正回去。
正對上妖皇那雙十分邪異的血眸。
眸里分不出是笑還是什麼的情緒激涌,像是血海掀瀾,近處看頗有些觸目驚心。
「我真是奇怪,到底是什麼能將你這樣一個人,傳成冰清玉潔、只飲霜露只食仙果的聖女?」
雪晚忍住拍開他爪子的衝動,很努力地抿了抿嘴巴,神色無辜:「這世上傳言多謬誤,還讓您老人家費心,我實在是於心難安。為免污了您老人家貴眼,不如就將我放了,也免得——」
「你來第一日我就說了,」文是非勾著笑,眼神卻冷地直回身,「這妖皇殿,進得出不得,你不用浪費心思。」
「……」
雪晚扶額,道士帽都往下跌了跌。
妖皇略微皺眉:「你打算什麼時候將你這副妝容換回去?」
雪晚慢吞吞擺正了她的道士帽,只當沒聽見這句:「妖皇陛下,我看您也不是心狠手辣會對客人嚴刑拷打的——所以不妨直說,就當是給我們兩邊行個方便——你究竟想要什麼?」
妖皇嗤笑了聲,微微俯身近她。
雪晚撐住了沒往回仰。
「我想要什麼,聖女都能許給我么?」
「當然,」雪晚眼都沒眨,單純無辜,「天上的星星我都願意為妖皇陛下摘下來。」
「……」
妖皇眸中血色更深,像是起了什麼如濃霧般的情緒,笑又非笑,且他只盯著她,莫名叫雪晚背後毛毛的。
聖女賠了個無辜的笑:「妖皇陛下?」
文是非也未起身,仍是撐在她腿側的榻上:「聽說天機閣有兩個聖物,一是閣主所有的至寒天蟬,另一個是金蓮……」
「?」
隨著文是非的目光掃上來,雪晚立刻抬手捂住道士帽下的額心,金蓮在那裡微微熠爍。
她警覺地往回縮了縮:「嗯,陛下,還給別人的東西,就不好再要了吧?」
妖皇似笑非笑地冷睨著她,並未接話。
雪晚眨了眨眼,良善乖巧地笑著放下手來:「陛下,不是我不想給你金蓮,是如果給了你,就算回得去天機閣,我也得被雪老頭打死的。」
「雪希音可是你師叔,他怎麼會呢。」
「那你就是不知道那個老頭有多狠了,」雪晚嚴肅,不退反近,朝妖皇耳旁湊了湊,「不如我們打個商量,你先放我回去,等我到閣內做個假的,騙過師叔,然後再約個時間,我把真的給你——」
聖女氣息像沁著雪意的涼,卻又灼得文是非耳心滾燙。
他眼眸微深,側了側臉:「約個時間,好讓你提前設陷,一網打盡?」
「?」
雪晚睜圓了眼睛,神色十分委屈:「我怎麼會是那種人?我對陛下一片赤誠,天地可鑒——」
壓著她聲線,文是非覆上低聲又妖異的一句:「我很好奇。」
雪晚停住口,抬眸:「嗯?」
「是不是等到被我帶上榻的時候,你依然還能如此油腔滑調?」
雪晚:「?」
雪晚遲滯地歪了下頭:「帶上…榻?」
「我方才的話,你誤會了——我要的第二件聖物,並非金蓮,而是金蓮聖女。」
文是非笑著俯近,眼底最後一絲禁制終於斷開,血眸中欲意洶湧。
「我已通傳妖域,三月之後,就迎娶我的妖后。」
「……?」
雪晚緩緩往後挪身,「恭賀陛下,不知哪位妖域女子如此,嗯,前世造——福,有這個榮幸?」
即便卧榻上的女子吞下了那個字,文是非還是聽懂了。
他笑著抬手,握住雪晚手腕,將人扣著後腰抵在身前:「是啊,我們聖女前世究竟造了什麼孽,怎麼就落進了我手裡?」
雪晚:「………………」
師叔!!
救命!!!!
(二)
當初在凡界短暫地逃脫妖皇魔爪前,雪晚不是沒聽他說要她給他侍寢。
但那時候她只當他故意說出來羞辱天機閣的!
雪晚怎麼也沒想到,這位擁有三界唯一存世的荒古聖妖血脈的妖皇,如此大費周章把她擄回妖皇殿,竟然真就是為了如此一個「單純」而「質樸」的目的。
「感動」得雪晚十分想哭。
天機閣聖女若是嫁入了妖皇殿,那就不是什麼千古罪人的事了,而是天機閣天衍宗兩派各自的先祖們加上根上的老祖宗,大概都要氣得扛著棺材板下來幽冥,打死她這個不孝徒孫的地步。
三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對身在妖皇殿的雪晚更是如此。她一邊覺著一次日升月落漫長得如坐針氈,一邊又覺著一日日過得流水似的飛逝。
眼見著妖皇殿里越來越朝著婚典布置,雪晚終於等不下去了。
距離原定的妖皇殿婚典還有十五日,某個月圓之夜,雪晚終於做出了一個十分重大的決定——
先「勾引」文是非。
然後給他下聖葯。
騙取走妖皇令。
最後逃之夭夭。
總之,天機閣聖女絕對絕對不能嫁入妖皇殿。
計劃是簡明的,執行起來卻是困難的。尤其是雪晚即便自認三界之內無所不知,但在「勾引」方面,她完全是一片認知空白。
但事到臨頭,拖是決計不能再拖了的。
於是,趁著幽冥將落的夜色,雪晚躡手躡腳地溜入了妖皇殿的寢宮正殿中。
——可惜來的不是時候。
「嘩啦。」
寢宮後殿的浴池裡,湧泉之聲正響。
而寢宮正殿里空空蕩蕩,它的主人顯然正在後殿的池裡沐浴。
雪晚遲疑地駐了足。
即便妖域與凡界有所不同,想來沐浴時,應該都是一樣不穿衣服的。
那還是等妖皇上來比較安全。
雪晚想著,繼續躡手躡腳地轉向寢宮正殿殿內的榻上,她咬了咬牙,便吹熄了榻旁成片的金盞燭火,然後掀開榻上的被衾躲了進去。
不知是妖皇寢榻鋪得太柔軟舒適,還是這殿內昏暗淡香怡人,躲在被子底下的雪晚一不小心就睡過去了。
等不知過去多久她忽地驚醒時,第一反應便是要起身去聽後殿浴池的動靜——
然後掀開被子的雪晚僵停。
榻旁,垂著半濕長發的妖皇正難得懶散地靠在床柱一角,垂著眼皮望她。
血眸在夜色里卻是寂靜的。
雪晚心裡無聲地晃了晃。
可惜片刻後那寂靜便不復。見她冒出腦袋,文是非似乎也醒過神來,他低頭笑了笑,聲線像是被後殿浴池裡的潮氣蒸得微啞。
「聖女這是做什麼,自薦枕席?」
「…………」
剛循著本能爬起來想跑的雪晚被提醒了什麼。
她緩緩收回探向榻旁的爪子。
「我若說,我是進錯了寢宮,」雪晚神色無辜地仰起白凈的臉,「妖皇陛下信嗎?」
妖皇笑得似愉悅至極,血眸里都微微掀瀾:「不信。」
「唉,陛下這樣讓我好傷心。」
雪晚說著垂首,輕點額心,一身小道士衣袍頃刻便換作雪白作底金蓮紋飾的聖女長裙,烏黑如瀑的青絲也從她肩後垂落。
一點淡金色的微芒從她額心處的金蓮逸至指尖,微微一閃便沒入不見。
妖皇似乎一無所覺,隻眼眸深暗地望著榻上的聖女。
竟是一動未動。
雪晚暗自咬牙,心罵這個妖皇肯定還是另有所圖,不然她都這樣了還不算勾引嗎!
於是聖女在心底罵了半晌,還是只能楚楚可憐地仰頭,望著榻邊望著她一動不動的妖皇,她抬起細白的手。
「妖皇陛下,我覺著有些冷。」
「?」
文是非輕緩地挑了下眉,瞥過她從指尖到手腕,卻並不搭理地抬眸:「你確定?」
「嗯,真的很冷呢。」
——就你們幽冥妖域這個鬼天氣,更何況守著你像是守著個碩大無比的妖火爐子似的,能冷才怪。
雪晚心底腹誹,面上楚楚著眼神,無辜地點了點頭。
「你可想清楚了,」妖皇低聲笑了,眼底像爍動著冰冷的妖火,「不管你所求為何,踏過這一步,今後就只剩被我弄死在榻上這一條路了。」
「……」雪晚:「?」
師叔,這裡有變態。
「等你想好了,我們再合寢也不遲。」
說著,妖皇竟是起身,看樣子就要把他自己的寢宮留給她了。
雪晚眼皮一跳。
——
她都豁出去到這步上了,怎麼今晚也得把妖皇令拿到,連夜出妖域離幽冥才行。
時間可不容人。
這樣想著,聖女把心一橫,抬手便直接握住將要離開的文是非的手。
「?」
妖皇回身。
血眸在夜色下更妖異蠱人。
「你……」
這次文是非未能開口。
榻上雪白的裙影掠過,女子撲入他懷中,他下意識抬手扶住她後腰,便覺溫香軟玉似的落吻在他唇上。
一顆金色光粒從她唇心沒入他口中。
「轟——」
像是荒古的鐘聲在他識海深處震蕩。
巨大如撕裂的痛楚卻沒叫妖皇攥著她腰肢的手有一絲鬆懈,雪晚頗有些撼然地起眸望他,只是沒來得及看清他神情,就被他粗暴地抵在了榻上。
文是非低撐下來,眼神危險地俯著她:「你給我吃了什麼。」
「天機閣的,聖葯,」雪晚驚訝地看著他,「這可是三界之戰前就從仙界流傳下來的,以我下的藥量,稍低些的仙階都該立刻昏過去了,你竟然能扛到現在?厲害啊妖皇陛下——」
話聲未落。
雪晚只覺著壓著自己手腕的某人緊扣的指節一沉,跟著撲通一聲。
雪晚眼前「黑」了下來。
等許久過後,狼狽的聖女終於從那將她壓得差點背過氣去的龐然大物下「爬」了出來。
艱難擠到榻旁,雪晚才回過頭去。
借著月色,一隻通體毛髮雪白滑亮的巨大而漂亮的雪狼,盤踞了整個床榻,只見它闔著眼睛皺著鼻子,似乎在夢中十分焦躁。
雪晚看得呆了片刻。
這……倒確實是出乎意料。
原來妖皇原型長這個模樣。
雪晚想著,本能地抬手,摸到自己腰間——
銀色雪狼的狼尾,睡夢裡也正不安分地勾在她腰上,像是要把她往它懷裡拽去似的。
&nbs–>>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p;「!」
雪晚一下子回過神,想都沒想便跳下榻。
在天明之前,將妖皇殿寢宮翻得亂七八糟的小聖女終於找到了妖皇令。最後離開前,她從門縫中瞄了一眼那坨榻上的雪白毛色。
「妖皇令改日還你。」
「要是我忘了……嗯,那就吃一塹長一智吧,妖皇陛下。」
(三)
雪晚第一次逃出妖皇殿的時候,絕未想到,這樣神奇的體驗她還能擁有第二次。
只不過第二次與第一次遠遠不同——
即便是回到天機閣已有數月之久,站在天機閣峰頂的落雪殿前,雪晚好像依然聽得到那日追至幽冥天梯淵下,妖皇響徹在幽冥蒼穹間彷彿天怒的聲音。
「……雪晚!」
「你今日若敢背我而去,三年之內,我必踏平天機閣!」
雪晚覺得自己冤枉極了。
她不過為了自己一己安危,仍是按著從前的路數哄騙他了一段時間,以前他又沒信過,做什麼現在一副被她始亂終棄了的樣子?
連陪同玄門那位晏師兄一同下幽冥來搭救她的幾個玄門弟子望她的眼神都十分古怪。
不過她好像又忘了什麼。
應當是前幾日卜算那一卦的緣故……莫非這次忘記的事情,與這位妖皇陛下有關么?
但,忘了就忘了吧。
師叔都用假死也要騙她回閣準備閣主的繼任儀式了,且《斷天機》至今還沒尋到下一位傳人,她做不做聖女,都註定是不能留在妖皇殿的。
人妖殊途,更何況一個是聖女,一個是妖皇呢。
「唉。」
落雪殿前,隨著女子嘆聲,梅花又搖落一枝。
落雪殿檐下,站著的雪露遲疑地走過來:「聖女,您怎麼又嘆氣了。」
「唔?」雪晚回頭,「有嗎?」
「有啊。從這次回山以後,都沒見您再笑過了,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嘛。」
「能有什麼事。」
雪晚轉回去,捏著侍女的臉頰揉了揉,露出個彎眼的笑:「只是今日就要繼任閣主了,一想到從此以後我再也離不了山,不哭給你看已經不錯了好嗎?」
雪露癟了癟嘴:「也是。」
「轟——!」
話聲還未再起,峰頂下方忽然響起一聲震天撼地的動響。
整座天機閣所在的山脈都彷彿跟著搖晃了下。
雪晚面色一變,扭頭看向山下方向。
雪露更是臉色蒼白:「怎麼了嗎?什麼動靜,怎麼、怎麼這麼嚇人啊?」
「是山門,」雪晚眼神沉黯,「被強行轟開了。」
「轟、轟開山門?」
雪露聽得眼神都直了,「怎麼可能……即便是玄門還剩下的那幾位太上長老,也不可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做得到吧?」
「與玄門無關。」
「那還能是誰?」
「幽冥,」雪晚一嘆,「妖皇殿。」
「——?」
雪晚沒時間給雪露一一答疑解惑了,她神念微動,正要閃身離開峰頂大殿,面前忽憑空攔出來一道身影。
「師叔?」雪晚微怔,「您怎麼到這兒來了,山門那邊——」
話聲未竟。
毫無防備的雪晚便被雪希音一道袖風,直接揮了上來,雪晚下意識向後退躲,在目光掃及從兩側掠過的殿門時,她眼神一驚。
雪白裙影在半空中驟停,跟著轉向,就要急掠向外。
然而終究是晚了一刻。
「轟——」
落雪殿的大殿殿門,在雪晚面前合上。
下一息,不知布置了多少年的金光禁制席地而起,聚合殿頂。
「師叔!」雪晚顫聲。
「也是未曾想到,」殿外,雪希音苦笑,「當初為了防你頑劣逃山的陣法,竟是用在了此處。」
雪晚撼動禁制未果,更是急了神色:「師叔,妖皇殿是因我而來,你將我放出去這件事才有緩和餘地!」
「別天真了,雪晚。妖皇是何等人物,你真當他擄你入幽冥,只為戲弄你么?」
雪希音抬手,掌心內緩緩浮現一隻透明如冰雕的蟬。
隨它出現,大殿外的無盡天穹間,竟開始落下細小的雪粒來。
雪希音眼神複雜地盯著掌心裡小小一隻的蟬:「這至寒天蟬本就是他本命妖火的天克之物,我早知,他若知它在此,必為天機閣惹來滅門之禍。」
「這是三界之戰時師祖臨終託付給師父的,又從師父手裡傳給師兄,再傳給我……」
「它是凡界修者滅殺妖皇的唯一希望,無法將它喚醒、置他於死地已是我無能,但我也絕不會叫它落入妖皇手中。」
殿內,雪晚聽得怔然失色。
她當然記得,文是非在第一次擄她回妖皇殿時,便提起過這至寒天蟬,但她沒想到它會是他的妖火天克之物。
所以,他說要滅天機閣,是為它而來么。
「師叔,天蟬再重要,終究只是死物,您——」
「不必再說!」
雪希音怒聲:「天機閣沒有苟且偷生之輩,今日,我等定與至寒天蟬共存共亡——若是天機閣不復,那重建之擔便落你一人之身!你若敢求死,天機閣先祖先師都決難瞑目!你可記住了!?」
「師叔!」
然而不等雪晚再勸,殿外,雪希音氣息已經飄然而去,直迎山門那衝天妖氣傳來的方向。
落雪殿內,雪晚面色急得發白,卻也只能閉目冥想,只求儘快衝破大殿禁制。
——
盞茶過後。
峰頂一聲劇烈震響,落雪殿殿門轟然大開。
氣息翻湧而面白如紙的雪晚腳步踉蹌地從殿內閃身掠出,顧不得平復調息,她望了一眼被妖火灼得漫天火紅的雲穹,身影如電般射下峰頂。
半山,天機殿前。
一地重傷的天機閣弟子,醒者已所余無幾。
而在狼藉倒地的弟子們正中,殿前,白鬍已經被血染得通紅的雪希音就被那衣袍如火的青年妖皇提著脖子拎在半空。
「雪、晚、在、哪。」
身後妖火噬天,而青年眸如泣血,紅得駭人可怖。
雪希音額頭青筋暴起,眼睛卻已然泛灰。
雪晚心頭巨駭:「師……」
話未出口。
妖皇凜然回眸,而同一息,他掌中老者頭一歪,氣息散盡。
「——」
雪晚面上最後一絲血色褪盡。
她驚駭近空茫地望著從妖皇遲滯鬆開的掌前摔落在地的雪希音的身體。
來不及再看第二眼,她面前被一片血色攔住。
文是非皺眉,伸出的手上滿是血色,遲疑地在雪晚面前停下。
這是他第一次見她落淚。
於是到了嘴邊的狠話忘了,他下意識地放低了聲:「我沒有殺……」
「他」字尚未出口。
文是非面前,伏地的聖女仰頭,額心金蓮化作長簪,泛著冰冷如刃的鋒芒被她握在掌心中。
妖皇一怔,隨即恨聲冷笑:「想殺我?你是不自量力,還是想讓整座天機閣陪葬?」
雪晚卻回了神。
她眼神難過地仰著他,許久後,她輕笑起來。
「我知道我殺不了你,但總要試試。」
她握緊了簪子,氣息暗涌,但在出手前一刻,她忽地停下了:「文是非。」
「?」
妖皇的血眸冷漠地望著她。
「我們談一樁交易吧。」雪晚笑得像他在凡界客棧里初遇的那個狡黠的小道士。
她那樣笑其實好看極了。
文是非下意識避開眸子:「…說。」
「你不要再殺天機閣任何一個人了。」
文是非冷嗤:「那換得到什麼,你能隨我回妖皇殿么。」
「能。」
文是非怔了下,回眸。
而下一息,他瞳孔驟縮,妖火洶湧而出——
卻晚了。
金蓮所化長簪沒入聖女心口,血色漫染。
小道士望著他笑。
「你帶我的屍身回去吧。」
(四)
那一日,天機閣的妖火彷彿要吞噬天地。
後來,漫天的妖火里,響起一聲極輕的蟬鳴。
那枚透明的至寒天蟬在燃著妖火的掌心慢慢復甦,醒了過來,然後它隨著凄厲如撕裂心腑的嘯聲,遁入顯出荒古妖族虛影的青年掌心中。
妖火被冰寒慢慢侵蝕、噬盡。
最後只餘一絲,沒入冰似的天蟬透明的軀體之中。
像一絲血色的透明琥珀。
天機殿前,雪白如玉的石階上不知何時鋪展開一地的血。噬人的曼陀羅搖曳在青年身周,從他血紅衣袍下淌出來的血色,猶如幽冥無際的血河。
文是非捏著那隻奪盡了他本命妖火的天蟬,漸漸散去血色的眸中透著一種奇異的安靜。
他尋它尋了萬年。
只為將這個三界之中他本命妖火唯一的天克之物給毀了。到那時候,三界之中,造化也再奈何他不得。
可到頭來,他尋到它,卻原是來尋一場死的。
妖皇想著覺得可笑,便低頭笑了。
笑著笑著,他便開始咳出大口的血。
血將倒在他懷裡的雪晚的衣裙染得透紅。她蒼白而安靜的神色,也被一兩點血弄髒了。
文是非皺著眉咽下湧上來的血,他微顫著指節,將凝著一絲血色似的冰蟬放在她唇瓣上。
下一息,天蟬化了。
猶如清澈的甘醴沒入她唇齒。
雪晚的面色慢慢泛回一點點淡紅。
文是非無謂地合上眼。
血眸中非血,而是妖火,妖火散盡那一刻,他眼前便已經只有大片殘敗的血色了。
但即便意識彌留之刻,他仍能知道,身後那個倒在血泊里的老者慢慢起身,驚駭不解地握著長劍,死死盯著他。
「怎麼,你祖宗沒與你說過,天蟬吞盡妖火之後會有什麼功效么。」妖皇勾著嘲諷的笑,向後倒下,他毫無顧忌,也不在意形象地躺在血泊里。
他睜大了眸子,沒有焦點地望著那片殘敗里漸漸灰飛煙滅的血色。
很久後,血泊中,一隻龐大的雪狼慢慢化形,消弭。
——
妖皇殿從此空蕩。
十日後,金蓮令通傳天下:無疆妖域第一妖皇文是非,伏誅於天機閣峰頂,聖女雪晚繼位,成為新任天機閣閣主。
消息傳遍天門之下,普天同慶。
唯有天機閣峰頂的落雪殿,那日,下起了一場好大好大的雪。
(七)
……
二十年後。
雪晚身影孑然孤獨地坐在落雪殿的梅花樹下。
她嘆了聲氣。
「嘩啦啦。」
頭頂梅花又謝了一支。
殿後傳來雪露無奈的話聲:「閣主,您就別嘆氣了,落雪殿的梅花樹都快讓您嘆禿了!」
雪晚將一本厚重的卷宗砸到旁邊如山的書卷里。
她懶撐著下頜:「你來做這類死人不償命的破閣主,我就不嘆氣了。」
「嘿嘿,」雪露從殿柱後探頭,臉上黑乎乎地蹭著灰,「我做閣主,誰給您烤鵝啊?」
雪晚想了想,點頭:「有道理。」
「那我繼續去給您看著火候…………啊!」
驚聲的尖叫差點嚇掉了雪晚手裡的卷宗。
她按著心口:「又怎麼了。」
「閣主!!能不能管好你殿內那條狗!它總搶燒鵝——還沒熟呢!!」
「?」
雪晚聽見了什麼動靜,回眸。
只見梅花樹下,不知何時蹲了只體型碩大的雪白的「狗」。
唯有咬著燒鵝柄的森戾的尖牙,能略微暴露一點它的本體。
雪晚伸手過去,從搖著尾巴的雪狼那裡笑著拿走了燒鵝,她放在鼻尖前嗅了嗅:「確實沒熟。」
「嗚?」
雪狼不滿地皺著眉,到她掌心旁就要蹭。
「別,再蹭上油,臟死了……」雪晚下意識地向後躲它。
「?」
下一刻,雪狼嗷嗚一聲,將雪晚撲入了堆成山的卷宗中。碩大的狼頭故意捉弄地在女子懷裡拱個不停。
「沒嫌你臟——別、別鬧了——我錯了——」
被雪狼柔軟長毛弄得渾身都癢,倒在書堆里的雪晚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聲都快飄進峰頂的雲海里。
而一人一雪狼的頭頂,微風搖曳,梅花細碎的花瓣跟著簌簌落下。
像一場盛大而溫暖的雪。
山外還是青山,人間又一年好景色。
——
——
【《求魔》,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