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晉地而入京師,過井陘是其中一條道,沿途茶寮繁多,專供過路商旅飲水、喂馬。
這日清晨,葉片上的露珠兒都還沒散,就有一隊車馬「得律律」地靠近三寶家的茶寮。
三寶趕緊迎了上去,幫客人牽了馬,殷勤地拂拭了長條凳上的灰塵,抱了一摞經年久用而致缺口很多的粗盞出來,倒上熱騰騰黃澄澄的茶湯。
「幹什麼呢,注意著點兒。」身材魁梧的客人不耐地喝斥三寶,三寶低頭一看才發現是茶湯都溢出來了,趕緊低頭道歉,一邊又麻利地擦著桌子。
那讓三寶看痴了連茶水溢出都沒注意的那女子,柳眉一豎、杏眼一瞪,沖著他道:「把這壺裝滿水,要滾燙的。」
「好嘞。」三寶咧著大大的嘴巴從榆錢兒手裡接過寶相花蓋的黃銅細頸大肚壺,入手掂了掂就知道是雙層的,這樣的壺做起來極為費事兒,一般小戶人家哪裡用得起。
常年在這茶寮給過往商旅倒茶裝水,三寶見識過不少精緻的壺,這一把絕對是家中頂富的人家才用的。
片刻後,三寶就將裝滿了滾燙的水的銅壺遞迴給榆錢兒,「小姐,您可拿好了,可夠沉的。」
「叫誰小姐呢?」榆錢兒橫了三寶一眼,「擱桌子上。」
三寶渾身一酥,險些抱不穩銅壺,趕緊地將它放到了桌子上,只見榆錢兒拿出手絹來仔仔細細地將銅壺外面擦了一遍,這才抱著重新上了中間的一輛馬車。
這樣明顯嫌棄的動作,絲毫沒在三寶心裡引起什麼漣漪,此等嫌棄他早已不是第一次遇到,所以他依然還在傻傻的笑。長這麼大,頭一回見著這樣標誌的小娘子,三寶如何能不痴,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居然敢用這樣標緻的丫頭,未來的姑爺可就有福氣了,三寶猥瑣地想著。
「回神了,小傻子。」
三寶被人驚醒,剛回頭就接到拋過來的一串銅錢,數清楚之後再看那行人時,上馬的上馬,趕車的趕車,已經準備出發了。
出手可真夠大方的,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大戶。三寶雖然從沒出過門,但經營這迎來送往的生意見過的人可不少,這一隊車馬的護院身形魁梧彪悍,行事極有分寸,等閑富戶都養不出這樣的家丁護院,因而三寶認定了這一準是西邊兒來的官宦人家。
榆錢兒將銅壺抱上馬車放下,抬手捶了捶自己的手臂,這幾日的馬車坐下來,她的骨頭架子都快散了,再看她家姑娘,依然彷彿還在家中花園裡似的,儀態嫻雅地靠坐在引枕上——發獃。
連發獃都要維持絕美的姿態,這讓榆錢兒不得不嘆息,「姑娘,反正也沒人看見,你就躺著歪一會兒吧。」
紀澄沒理會榆錢兒的話,「熱水打回來了,兌水給我洗臉吧。」
榆錢兒和柳葉兒伺候了紀澄洗臉梳頭,紀澄還用了點兒桃花胭脂遮掩連夜趕路導致的蒼白膚色。
榆錢兒雖說打十歲起就開始伺候自家姑娘,但至今也還是沒能理解她家姑娘這處處不忘端著的習慣。這一整日連馬車都幾乎不怎麼下,塗脂抹粉的有個啥意思,給誰看吶?
榆錢兒自然不了解她家姑娘的難處,紀澄也沒指望她能理解。這人最忌諱的就是人前人後兩個模樣,一個疏忽就能叫人看清底細來。她若是那簪纓世家出來的姑娘,哪怕鬆散些倒也無妨,可她並不是,哪怕家中有金山銀山,良田萬畝,可一旦叫人看到她鬆散的一面,就會拿她的教養和品行說話,那她這輩子就休想嫁入舊姓世家了。
柳葉兒比榆錢兒大兩歲,更能體貼自家姑娘的心事一些,她見紀澄眉間一縷憂慮,便安慰道:「姑娘一定能心想事成,姑太太的容貌還不如姑娘呢。」
紀澄側頭看了看柳葉兒,到底是見識淺了些,她那姑母的「奇遇記」可不僅僅是因為容貌,還得碰對了人。
這女人吶,才貌、運氣缺一不可,千百年來她姑姑那樣的佳話也沒幾樁。「你當世人誰都有姑母那樣的福氣啊?」
紀澄姑母的事情的確可以堪稱傳奇了。在她姑母那一輩兒時,紀家還不過只是普通晉商,花朝節的時候紀澄的姑母扮作花神遊街,得齊國公府的三爺一見鍾情,非卿不娶。
以紀蘭的家世頂多只能入齊國公府為妾,可紀蘭打死不願,那位沈三爺竟然也願意在爹娘面前絕食相逼,最後終於迎得紀蘭為妻,成就了一段佳話,叫無數出身低微的女子羨艷不已。
柳葉兒聽了默不著聲,榆錢兒快嘴地道:「不管誰娶了姑娘,都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而她家姑娘根本就是個金子做的人,「我就不信這世上還有人不愛錢的。」
「榆錢兒!」柳葉兒出聲喝止,這丫頭也太沒心眼兒,這豈不是在說自家姑娘只有錢么?
紀澄擺了擺手,她自然不會為榆錢兒的直言快語生氣,「你這是沒見識,這世上偏就有人嫌錢銅臭的。」
榆錢兒不說話了,她家姑娘說有人嫌錢銅臭,那肯定就是有人嫌錢銅臭。
車輪轔轔,緩緩駛入了京都的銅雀街,這條街上三戶朱門就佔了大半條街去,而且三家的主人還都是同一個姓——沈。
齊國公沈家這一脈共有三房,雖然沈家老夫人還健在,但三房卻已經分了家。沈家大老爺沈卓尚的是公主,繼承了齊國公的爵位,二老爺沈秀因為當年救駕有功封了忠毅伯,先皇特地在齊國公府的旁邊賜了一棟宅子給他,如此一來忠毅伯既可以單獨開府,又可以在沈老夫人跟前承孝。
沈老夫人也是開通之輩,乾脆趁著這件事分了家,老大老二都有爵位,也不好束在一個屋檐下,那樣反而易生齟齬。
至於最不成器的三老爺——沈英,如今也在兵部謀了個郎中的職位,宅子則是沈老夫人用私房錢給他置辦的,也在銅雀街上,只是門是朝著側面衚衕開的,不能同兩個哥哥比肩。
紀家的馬車轉入鐵帽衚衕,從角門進了沈三爺的宅子,立即有小廝迎了上來牽馬,「表少爺,老爺在衙門還沒回府,夫人讓你和表小姐先去內院相見。」
紀淵點了點頭,下了馬,紀澄依舊坐在馬車上,直到到了垂花門這才由丫頭、婆子伺候著下了馬車,進入二門。
來迎接紀澄的婆子有些面生,並不是前幾年她來時紀蘭身邊的管事媽媽申萬利家的,眼前這婆子自稱姓崔。
柳葉兒上前親熱地叫了聲崔媽媽,又袖了個荷包給她,「媽媽瞧著有些眼生,是這兩年裡頭才到姑太太身邊伺候的吧?」
崔媽媽掂量了一下那荷包的分量,笑眯眯地道:「老奴哪有那個福氣,就是在前頭替夫人管管茶水房的事兒。」
旁邊的榆錢兒聽了臉色險些沒繃住,倒是紀澄的臉上依然帶著和煦的微笑。
管茶水房的婆子,也就是家裡平時有生客來時負責招待的,略微親近一點兒的女眷過來串門,只要紀蘭是個心裡有成算的,就該派自己身邊的婆子去迎。她做了沈三夫人十幾年了,沒可能連這點兒人情世故都不懂。
紀澄心裡一清二楚,她姑母這是變著方兒地給她下馬威呢,這不就是個嫌錢銅臭的么?
只是紀家有求於她姑母,紀澄若想留在京城,進入京城閨秀的圈子,還得全靠紀蘭引薦,所以即使難堪,她也只能生受著。而紀蘭大約也是拿捏准了她這一點。
紀澄跟著大哥紀淵走進沈府正房所在的院子,三年多前她跟著她爹來過一次,小住了兩天,如今看著這院子比以前似乎更樸素了,若非紀澄心裡一清二楚紀家每年要給她姑母多少銀子,她恐怕都要以為沈家三房的日子快過不下去了。
紀蘭坐在正堂見了紀淵和紀澄兩個侄兒侄女,這兩人跨進門時,連門好似都亮堂了不少,讓人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紀淵領著紀澄朝紀蘭行了禮,「姑母。」
紀蘭微笑著道:「你就是淵哥兒吧?這麼多年不見,姑姑差點兒都認不出來你來了。」
紀淵性子沉毅,聞言只是笑笑。
「你爹爹的來信上已經說了你的事兒,書院的事情我也讓你三姑夫打聽去了,應該沒有問題,你且安心住下吧。」紀蘭頗為滿意地看著如芝蘭玉樹一般的紀淵。
「多謝姑母,表弟表妹們不在么?」紀淵問道。紀蘭的兩個兒子,如今一個十六,一個八歲,大的沈徑已經入了東山書院,紀淵和沈徑神交已久,十分想彼此親近親近,切磋一下文藝。
「這幾日客人多,他們都去老太太那邊兒伺候去了。」紀蘭笑道。
紀淵點了點頭。
紀蘭這才轉眼看向紀澄,紀家沒有難看的人,可眼前這人卻將紀家人的美貌發揮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說她鍾天地之靈秀都不差,若是家世好點兒,恐怕宮中聖人都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