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如今天下承平已久,吃穿住行越來越講究,越來越精緻,而權利與財富也越來越集中,整個官僚勛貴階層也越來越腐朽,彷彿不高人一等就顯不出他們的與眾不同。是以處處要講求個尊卑和序位,也因此他們自己的圈子也越來越細化,似乎不如此就無可昭彰他們的權位。
但實際上紀澄心裡很明白,即使她不和齊華走在一起,別人也不會高看她兩眼的,而她甚至連齊華都比不上。如今她能和李卉搭上話,這也是全靠了沈芫的面子。
一時客人差不多也到齊了,沈芫和沈蕁便開始張羅著請了姑娘們一同去東湖邊上的柳葉館玩耍。
這雅集雅集,自然得有一個雅字,或吟詩作對,或潑墨揮毫,總得留下點兒值得人互相贊道的東西來,方不負了如此百花爭艷的時光。
此時日頭已經有些大了,恰柳葉館周圍濃蔭匝地,柳綠竹青,篩過的陽光再灑進來,只余碎金之美,而無烈日之炙,十分清爽。
館內向湖的一面兒窗扇已經全部卸下,另外三面也別有意境。從紀澄這個角度望出去,西面是一副萬株修篁圖,北面是一副深山秀嶺之圖,南邊兒則是奼紫嫣紅之景,館內足可稱得上是移步換景了。
難怪沈芫要將宴集之處選在這裡。
紀澄這段時日跟著沈芫學了不少東西,這才知道舉辦一場雅集得花費多少心血,又得有多少巧思在裡頭。很多心思都是用在看不見的地方的,每一處都要務求周到細緻,否則就會落人口舌。
紀澄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也算是偷師了。
凡進館中的姑娘,入門前自在小丫頭手中捧的盤子里揀一朵鮮花戴上,美其名曰「簪花宴」。
實則簪花另有妙用,選牡丹的那是以文會友,選素馨花串那是以琴會友,選山茶花那是因景成畫。
至於如何得知這些花的寓意的,端看那捧花丫頭的裝束就知道,譬如那捧牡丹花的丫頭,穿的是一件兒素地綉詩詞的衣裳,那捧素馨花串兒的丫頭就是個琴童打扮,身後背著親囊。總之都是有暗示的,端看你能否雅知其意了。若是不解其意,鬧出笑話來,足夠這些姑娘笑話半年的,羞也羞死你了。
紀澄算是又學到一招,那所謂的「雅」字,就是不能宣諸於口,凡事都要講求含蓄,須得你費點兒心想一想才行,此乃所謂雅緻也。
紀澄真有點兒想念在晉地的日子,那裡毗鄰北胡,風氣要開放許多,人也爽快許多,沒有這麼多虛頭巴腦的事情。
可是自古魚與熊掌就實難兼得。
紀澄略微思索,便揀了一朵白中帶綠的山茶花簪上,她素來頭上很少戴東西,便是今日也不過插了一柄玉梳而已。這會兒簪上山茶花,倒是別添了一絲嫵媚。彷彿空濛山色里忽然日驅雲散,透出霞光點點。
蘇筠無意間掃過紀澄,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平日里大家都誇她好顏色,蘇筠自己攬鏡自照,也覺得能勝出自己的實在少見,便是那日初見紀澄,也只承認彼此不過伯仲。
到今日蘇筠才不得不承認,紀澄平日是藏拙了,她若是下心打扮,只怕那戲本子里唱的傾國傾城之色便是她那般模樣了。
只可惜顏色生得再好又如何?於女子來說好顏色不過是錦上添花,可若你自己不過一匹粗布,那花繡得再漂亮,了不起也就是一匹好看的粗布而已。
不然且看李卉,說實話李卉在一眾姑娘里算是生得極平常的,大方臉,厚嘴唇,但到她十二、三歲開始說親的時候,李家的門檻都差點兒沒被說媒的給踩斷了。挑挑揀揀的十五歲才定下親事,這廂靖武侯還捨不得她出嫁,說是要留到十八歲時才讓她嫁人。
紀澄同蘇筠的看法出奇的相同,只是她自身所能利用的優勢實在太少,也只能自我安慰有顏色總比沒顏色好。
至於今日雅集給大家一展才華的機會,紀澄其實還沒想好如何應對。作詩她也會,但算不得特別擅長,何況這裡頭沈芫和蘇筠都有較高的造詣。
紀澄本也可以選擇當綠葉承托一下紅花的,可是臨到頭來她忽然改變了主意。她的心已經開始不平靜,今日所見實在讓她感觸良多,而她也的確沒有韜光養晦的資格。
韜光養晦,首先你也得有光才行。
紀澄原先料想得還是太樂觀了,畢竟有紀蘭的傳奇在前,可惜世易時移,好多事情已經不復從前。
而才來京師不久的紀澄,已經很清楚地意識到京師這些貴媛嬌女對她們這些圈外人根深蒂固的排斥了。
而且紀蘭也沒能為紀澄開一個好頭,已經過了將近二十年,紀蘭自己也依然是磕磕絆絆,如履薄冰的。
只是紀家一貫的家風都是悶聲發大財,晉商頗多,紀家在裡頭實在算不得很出名的,但是紀澄最是清楚底細,她估算著紀家如今的財力,不說雄踞晉西,但至少可以列入前三。若非她家一直藏拙,只怕早就被人當做肥肉銜在嘴裡了,當初祝家的事情也可看做是投石問路。若非紀蘭在京師的某些做法有些招搖,紀家想必還能更低調。
基於紀家這種家風,和紀澄從小養成的習慣,要讓她突然去爭取所有人的目光,站到最頂頭,她還真有些不太習慣,因為她太明白站在頂端的風險和所受非議了。
不過紀澄又覺得自己這想法有點兒可笑,京師貴女當中才華橫溢的頗眾,便是她有心爭先,也未必能在裡面脫穎而出,倒是她自己著相了。
柳葉館裡早用紫檀鏤空纏枝葡萄座十二扇四季花卉屏風隔開了,這屏風還是沈芫特地央了老祖宗開她的私人寶庫抬出來的,上面的花卉是江南薛家的綉品,十分珍貴。
這一場百花宴沈芫實在費了許多精神,沈家的底蘊到底不是靠著生了大皇子的淑妃娘娘驟然顯貴的王家能比的。
紀澄這邊,早有丫頭準備好了筆墨紙硯,還有硃砂、藤黃、花青、銀硃、石綠等各色顏料,真是色、色都齊全了。
只是紀澄沒想到最後到來的王四娘居然也選了繪畫。其實繪畫是最不容易出彩的一項,詩詞皆可流傳,琴藝也可於眾人之間彈奏繞樑,唯有繪畫費時最多,為了應景,一時倉促布局,很難能有佳作。
因著這樁,屏風兩側的詩詞之作和琴藝之比都已經決出魁首了,這廂紀澄等人卻還在奮筆疾揮。
不過那王四娘卻是最先擱筆之人,待最後完成的紀澄擱筆時,她都已經喝了一盞茶,將沈芫等人的詩詞品評了一番了。
一時間所有姑娘都圍過來看她們這幾人的牡丹圖,雖說是百花宴,但四月是牡丹為王,是以應景之題當屬牡丹無疑。
紀澄那幅畫,讓人眼前一亮,都直呼簡直是畫活了牡丹了,兩朵趙粉,一遠一近,襯托得當中最大的別稱觀音白的雪塔越發如雪似冰。
沈芫點頭道:「不錯不錯,設色明麗妍美,筆法也工整細膩,便是這花間的飛蝶、蚱蜢、也是栩栩如生。澄妹妹拿畫筆怕是有些年頭了吧?」
「是,在家時曾跟先生學過幾年。」紀澄道,但是能有眼前這樣的進益,其實還是全靠余夫人的指點。
不過紀澄的畫雖然讓人眼前一亮,但王四娘的牡丹圖卻叫人挪不開眼。她統共畫了紫、紅、白三色牡丹,或正或側,俯仰掩映,曲盡其態。
一時眾人都在紀澄和王四娘的畫前徘徊,似乎頗難做出抉擇。
王四娘在一旁聽著那些不懂裝懂的人的評論撇嘴而笑。
紀澄跟著余夫人學畫這些時日,雖然畫技還欠些火候,但是眼光卻是練出來了的,她一看到王四娘的牡丹花,就已經甘拜下風。
「我的畫實不如王姑娘許多。」紀澄道:「王姑娘這幅畫畫成極速,可見是成足在胸,雖僅僅三枝花,卻已經將牡丹之國色、富貴、紫氣東來之態盡顯,再看此畫明暗透視,連花葉之翻轉向背都勾勒描畫得清清楚楚,筆法含蓄又明麗簡潔,布局野趣盎然,實非我所能比。」
王四娘見紀澄一眼就將她極得意之處的三色花點了出來,說得又句句贊在點子上,對她倒是高看了兩眼。
但也僅限於此。
既然紀澄都甘拜下風了,畫社的魁首自然歸於了王四娘,不過紀澄也算是雖敗猶勝了。
詩社那方,蘇筠第一回參加就奪了魁,沈芫倒是一臉欣喜地與有榮焉,至於琴社,沈蕁雖然師從寒碧姑姑,不過她也是個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性子,所以只落得個中等。
三社具結之後,丫頭來請大家移步柳葉館對面的虹梁閣入席飲宴,又少不得有行令助興,紀澄承對都還應手,不管是簡單困難都是手到擒來,便是王四娘故意為難她,也被她輕鬆就應付了過去,如此這般大家再不敢小覷她是晉商人家的女兒出身。
卻說吃過午飯,都有些犯困,有那熬不住的姑娘便告辭回家,也有素日相好的,沈芫等人就叫丫頭帶了她們下去小歇醒酒,也有三三兩兩想去園子里走走消食的。
至於王四娘姐妹這種精神還旺盛的,瞧著磬園的水面又長又闊,便讓沈芫叫婆子撐出了畫舫來,眾人上船遊玩。
紀澄的精神還算好,只是中午飲了些許甜酒,在船上輕輕搖晃,險些墮入夢鄉了,好容易打起精神,再觀其他姑娘,在清爽的湖風吹拂下,都有些搖搖欲睡,倒也自在。
哪知紀澄剛調整了一下姿勢,準備優雅地再打個盹兒,卻聽對面傳來「噗通」一聲巨響,湖對岸的橋上一個小姑娘嚇得花容失色地喊救命。
紀澄看見在湖心裡撲騰的人,啥也沒想的立即跳入了水裡,她是會鳧水的,小時候當野小子養大的姑娘,還分不清男女的時候時常跟著她二哥去大雁凼里鳧水玩兒。
等紀澄游近了才發現,那落水之人正是齊華,可是她掙扎得厲害,眼見著嗆了好幾口水,離橋那側也越來越遠,紀澄急急地抬頭張望,只見綠柳繁花間掩映著一處花塢就在附近,她二人上岸時必然衣冠不整,去那裡躲一躲正好。待丫頭、婆子們尋了來,自然會替她們備下更換衣物。
紀澄剎那間將周遭環境都打量了清楚,伸手去拽齊華,哪知齊華慌亂間卻打開了她的手,帶紀澄游過去,她又死死摟著紀澄的脖子不松,險些害得紀澄自己都換不過氣兒來。
好容易將齊華拖到岸邊的花塢里,紀澄實在是沒力氣了,更是被齊華的體重累得一下就跌坐在了地上。
紀澄聽見頭上有吸氣聲兒,抬頭一看,卻是沈御還有她嫡親的姑表兄沈徑,這二人皆是一副將走要走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