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如何能妄自菲薄?」冰靈是真著急了。
方璇道:「不是妄自菲薄,他同情我的身世,又可憐我追逐夢想的心愿,這才處處照看,將來哪怕他成親生子,只怕也不會變。可這些都不是因為他放不下,只因他不是個壞人而已。」並不因情意不再就形同陌路,沈徹自有他的行事準則,因為這樣,才會有那麼多人追隨他。
冰靈沉默半晌後才道:「我不信。你今晚也看到了,那澄姑娘都要訂親了,二公子也一點表示都沒有,指不定那天晚上是我們聽錯了。若二公子真是中意於她,又怎麼會允許她另嫁?」
方璇抬頭看了看星空,淡淡笑道:「感情里的酸甜苦麻辣實非外人所能體會,咱們看著淡淡的,指不定他們心裡卻又驚濤萬丈。」方璇回頭拍了拍還想說話的冰靈的手,「好啦,別再說這些了,一切都過去了。」
於沈徹來說,方璇的確是過去了,但有人卻矗立在眼前,怎麼也翻不過篇兒。
晉北紀青的回信已經到京師了,紀澄的庚帖就放在沈徹面前的小几上。若是明日送出去給劉家,紀澄和劉俊就算是正式訂親了。
沈徹抬頭看向屋外的天空,銀河璀璨,卻是隔斷牛郎織女的利釵,七夕其實也並非什麼可喜的日子,一年才能廝守一日,可憐人僅剩的唯一期盼吧。
方璇即走,話音卻似乎還在耳邊。
「在姑墨那天晚上,你受了重傷,高燒不退,嘴裡一直喊著『阿澄』這兩個字。」方璇看著紀澄和沈蕁離開的背影道,說罷才轉過身看向沈徹,「我知道這些話不該我說,管得太寬了,可是……」
「嗯。」沈徹不咸不淡地應了一聲,其實不止那天晚上,在他從西域回京的途中,每次睡著他都會夢到紀澄,夢見她拿著血淋淋的剪刀反覆刺入他胸前的傷處。
方璇嘆息一聲,見沈徹如此,就知他不願多談,「今夜我就走了。」如果不是還存著最後一絲念想,方璇也不會留在京師過這個七夕節了。
「保重。」沈徹起身道。
或許是沈徹的口吻太過冷淡,以至於連心止如水的方璇都忍不住泛起了作惡的念頭,「話說,七夕潁水放燈是女兒家的玩意,剛才你在你買的燈里寫了什麼?」
沈徹不語。
方璇俏皮地笑道:「我都要走了,有生之年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你也不滿足我這點好奇心?」
沈徹看著方璇的眼睛道:「你已經知道了。」
方璇一時沒反應過來,片刻後在明白沈徹的意思,「你這是……」方璇大笑起來,「這可真是漲見識了。」少年人做少年事並不值得大笑,可如今沈徹一個成熟的男子卻行這等幼稚之事,只叫人覺得格外好笑。
沈徹的耳根泛起一絲紅痕。
方璇笑過之後才道:「女孩兒家都是需要哄的。當年你對我雖好,可架子總是擺得足足的,若不是你一直不肯低下身段,說不定我早就為你洗手作羹湯了。」
這話其實兩人都知道是笑話,可笑話里未嘗沒有一絲真意。
沈徹沉默了一下,開口道:「我還以為我當初夠哄著你了。」對方璇,沈徹確實算是哄著的了,像後來的王麗娘、芮鈺之類,他甚至什麼都不用做。偶爾砸錢買點兒投其所好的東西,在她們的形容里,沈徹已經是萬分體貼,男人里少見的溫柔了。
有些事情可能一開始沈徹還能有清醒的意識,而是三年、五年甚至八年之後,連他自己都開始覺得他已經非常體貼任何一個和他相處過的姑娘了。
方璇道:「哄女子可不是買頭面送字畫就算是哄的。我想我們要的更多的是……」方璇凝眉想了想,「更多的是關心,關心我們更想要的是什麼,可能我們只是希望對方,多陪我們說說話而已。」
沈徹挑眉,「就這麼簡單?」他幾乎嗤之以鼻,他陪著紀澄說話可不是一天兩天,通常都是她不耐煩理他,跟他說話,卻不是他不陪她。
方璇道:「這可不簡單。你願意陪我們說話,說明你心裡是敬著我們的,並不是像養個玩意一般,喜歡時就摸一摸,平日里就撂開在一邊。」想到這兒方璇促狹一笑道:「還有,你知道嗎,當初想當我入幕之賓的人可不要太多,你既不是最有權勢的,也不是最體貼溫存的,可是為何我卻獨獨鍾情於你?」
獨獨鍾情四個字,儼然就是方璇的表白,當初她矜持自尊,到最後也沒對沈徹如此坦承過自己的心意,若是在當初說出這話,沈徹指不定能歡喜到蹦上天,可如今時過境遷,聽見這四字卻只有淡淡的惆悵。
「為何?」沈徹順著方璇的話問下去。
「因為只有你敬著我,從沒把我當青樓女史看待。哪怕大家都尊稱我為方大家,可他們打心眼裡還是瞧不起我的。」方璇道,語氣里不無感慨。
沈徹聞之卻有如雷擊一般,良久才道:「我送你。」
因著心不在焉,連送別的離情都顯得那麼淺淡,既沒有眼淚也沒有嘆息,只是靜靜地看著水流,將舊日的時光送走。
回憶雖然美好,卻是已經失去養分的土壤,澆灌不出光澤鮮亮的明日花蕾。沈徹顯然極為明白這一點,所以他的感情早早就收場了,喜歡得熱烈,清理得乾脆,也難怪他當初那麼有自信可以在紀澄身上得以突破了。
其實,人生里能重獲一段比第一段還更為熱烈的感情,這是極其幸運的一件事,當初沈徹也為之慶幸過和興奮過,可現如今卻像被蜘蛛網網住的飛蛾,動彈不得,任由那黑寡婦宰割,哪怕為那交、媾付出被咬掉腦袋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沈徹還在看那小几上的庚帖,紀青的來信里還附有書信,意思是他叫人去晉北的大寺找高僧合過八字了,紀澄和劉俊的八字極合稱,嫁過去之後必能旺夫興家。
沈徹嘴角扯出一絲嘲諷的笑意,這紀家為了賣女兒,可真是不遺餘力了。沈徹想到這兒,卻忽然一愣,方璇最後的話一直縈繞在他耳邊,以至於他在這個瞬間意識到他對紀家一直是蔑視的,而在紀澄跟前他也從沒掩飾過這一點。
沈徹心想,方璇真是太高看他了,他當初敬著她,一來是真心喜歡,二來多少是憐惜她身世坎坷,被迫在青樓求生存,卻出淤泥而不染,為了保住清白,付出過巨大的心血。
而對紀澄呢?沈徹擰眉反思,他從一開始就沒瞧得起過她的出身,也沒瞧得起過她的行徑,圓滑、狡詐、虛情假意、屈膝諂媚、心狠手辣,。為了利益家國盡可背棄。所以他恣意壓榨、攫取,也難怪紀澄那麼恨他了。若是換做有人如此對他,沈徹想他肯定早就揭竿起義了。
想他經營靖世軍這許多年,深諳如何駕馭屬下,讓他們死心塌地的手段,但到了紀澄這裡卻全變了,毫無章法。他一方面看不慣紀澄的行徑,可另一方面卻不可自拔地受她吸引,連沈徹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是怎麼了,怎麼就陷得這樣深了。
簡直不可思議。怎麼就喜歡上了自己瞧不上的人呢?
只是為了身體的吸引么?可沈徹明明感覺到,屋子裡那盞等待他回去的燈,叫他是那樣的留戀,毫無其他雜質,只是就想看到她,看到她的身影印在燭光里,就叫人心安,叫人覺得有能力去應付這世間任何的艱難。
這兩日紀澄告假,頂院里冷冷清清,沈徹甚至不願踏足,可在已往,在紀澄之前,這裡卻是他最喜獨憩的地方。
沈徹嘆息一聲,仰頭倒下,他雖然理不清楚感情這團亂麻,但並不會妨礙他處理這件事。其實一早沈徹就已經明確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可他必須要讓紀澄先退一步。
說是賭氣也好,說是下不了台階也好,可是這種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事情,沈徹絕不願意當那個被壓倒的人,他如今已經習慣去掌控一切了。
眼皮漸漸合攏,而那張寫著紀澄生辰八字的庚帖還孤零零地躺在小几上,無處可安放。
夜已經深沉,夏日涼風入屋,吹得几上被玉貔貅壓著的庚帖簌簌作響,那庚帖彷彿被吹得立了起來,在搖曳的燭火里搖了搖,再搖了搖,滿滿地扭出一段兒女子修長筆直的腿來,雪白而毫無遮擋之物,然後一段青煙飄出,凝成了一具纖細而柔軟的身子,青煙飄成的絲薄中衣只胡亂地裹在她身上,堪堪遮住腿根,叫人的眼睛恨不能長出絲來,鑽到那地下看清楚。
如絲似瀑的黑色長髮蜿蜒而下,抬眼看去,只見著那秀髮堆捧中雪白絕艷的臉來,唇角微微上翹,像上弦月般照亮了整個夜空。
沈徹不自覺地坐直身子,伸手去拉紀澄,他已經很久沒見她笑過了,笑得這樣甜美和真情實意。
「你終於想明白了?」沈徹抓住紀澄的手,就想將她拉入懷裡。
可是沈徹的手在碰到紀澄的手時卻毫無阻力地穿了過去,就像從輕煙里穿過去一般,而紀澄的人影卻已經飄到了對面的拔步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