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御輾轉難眠的時候,紀澄同樣沒睡,也同樣在為沈徵的事情傷腦筋,她毫無頭緒,簡直不知從何解釋,萬一明天早晨老太太私下問及,她可什麼都說不出來,必定會被誤會為推託,甚至不檢點。
紀澄聽著外頭的打更聲,估摸著這麼晚沈徹應該在頂院了,於是深吸一口氣,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走到密道門口,又忍不住回來對著鏡子抿了抿鬢髮,然後又疑惑自己的唇色是不是太淡了,燈光下還是得上點兒口脂才好看。
紀澄揭開她難得用一次的玫瑰汁子制的口脂,用簪子挑了一點兒到指尖,放到嘴唇上抹勻了。
可是對著鏡子照了照之後,紀澄又嫌棄太過艷麗,反而著了相,只怕定要被沈徹譏諷。紀澄有些泄氣地用手絹把剛才抹上的口脂擦去,唇上只留下了一點兒淡淡的紅色,這才作罷。
只是唇色滿意了,紀澄又看到了自己鼻尖上的那幾顆曬斑,心裡一陣煩躁,又將那榆錢兒新制的玉簪花粉挑了一點兒出來,在鼻尖上抹了抹,可還是掩蓋不住那曬斑。
紀澄頹喪地坐在妝鏡前,以手捂臉。
其實糾結幾顆曬斑又有什麼意思?現如今哪怕她是天仙下凡,估計沈徹也不會多看她一眼的。紀澄只要一想起沈徹那張冷得比冰還涼的臉,就忍不住打退堂鼓。
不去見還可以活在自欺欺人里。
可是心裡又忍不住追著他的影子,哪怕看見一片衣角,眼珠子就不想挪動了。曾幾何時紀澄如此膽怯過?連她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的行徑,可那腿上就像吊了鐵砂包一樣,抬起來是那樣艱難。
紀澄磨磨蹭蹭地走到門邊,心裡一直告訴自己沈徵的事情她必須去問個清楚,她自己不清楚,沈徹肯定是清楚的。因為當時沈徵看見她那麼震驚的時候,沈徹的臉色是非常平靜的。
可是他會對自己說什麼呢?
他會不會也像別人一樣指責她不檢點?那樣的話她要怎麼跟他解釋?前有凌子云的事情在,沈徹肯定不會相信她的。
若是他不相信她又怎麼辦?自取其辱?這倒是其次了。萬一就此撕破了,徹底鬧翻呢?
紀澄停下腳步,簡直沒法兒再往前走。想得越多,就越是瞻前顧後,生怕多說多錯。
紀澄背靠著牆,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反正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有些事情當面說清楚了不是更好?也省得她猜來猜去。是和離還是休棄她都無所謂,最壞的打算也不過就是進家廟去清修。
可是想是想得如此乾脆,真當要做的時候,卻又是那般艱難。
紀澄轉過身,疾步地往回走去。如果她真的有勇氣,當初在草原上時就不會選擇放逐自己了。她明知道那時候找到沈徹,當著他的面親自解釋,然後是殺是剮任他決定這樣才是最明智的決定,但她還是逃避了,逃得遠遠的,寧願就那麼悄無聲息地死了,也不想看他對她徹底失望的樣子。
紀澄走不出自己的圍城,她明知不該這樣做,卻偏偏提不起勇氣。因為她知道若換了她是沈徹,她將永遠也不會真正的原諒自己。
將心比心,紀澄曾經也處在過沈徹的位置上。
當初雲娘為了保住紀家,保住她的哥哥們,而說出要將她送給祝吉軍的時候,其所作所為不就是今日的紀澄么?
而紀澄雖然依然孝順她的娘親,並從心裡依戀她,而且她也十分理解雲娘的選擇,但那個被放棄的人是她,這就讓紀澄無法保持最大的理智。以至於她清楚的知道從那之後有很多事情都變了。她心裡存著怨懟,所以對她的關心和注意都大打了折扣,所以才讓向氏有機可乘。
而至於她的子云哥哥呢?當初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雖然拚命想保護她,但最後卻屈服於她母親的絕食之下。這也是紀澄為何能毫不留情轉身就上京城謀求親事的原因。同樣也是紀澄最後為何屈服於沈徹的強娶。如果心裡沒有怨懟,感情一如幼時的純粹,沈徹是絕對沒有任何機會的。
那種被放棄的傷害,也許能癒合,但傷疤已經是永久的了,一切也恢復不到從前了。
紀澄如此想,難道沈徹不會如此想?她甚至想過只要她把一切都傾述給他,告訴他自己心裡在沒有凌子云而只有他,沈徹可能會大度的原諒她,但是哪又如何?他將永遠都對她心存芥蒂的。
從來事事都可以將就的紀澄,對夫君人選毫無要求的紀澄,連齊正都可以將就的紀澄,偏偏在這件事上犯了執拗,她寧肯不要沈徹的這種理解和原諒,簡直蠢得無可救藥。
而天下最叫人無奈的事情就是明知是犯蠢,卻依然忍不住繼續去犯。
紀澄又再次坐在了自己的妝奩前,她沒有去看鏡中的自己,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有多厭惡那張臉和那張臉的所作所為。
但是有些事是沒法逃避的,紀澄猜得到明日就算老太太不問,她的二嬸也得問她,而外頭還不知怎麼傳言呢。
當然紀澄也可以去找沈徵問清楚,但萬一被人看見,就又是別生枝節。
而在紀澄內心深處,她想她是知道自己必須去問沈徹的原因的。不管他知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都不希望他在這件事上有所誤解,那畢竟是他的弟弟。
紀澄一口氣奔到了頂院的密道口,她怕自己走慢了,就會想得太多,然後再提不起勇氣。
紀澄輕輕敲了敲密道門上的銅環,沒有人應答。她側耳去聽,也沒有任何動靜,她推開門走進鋪著蒲席的屋子,沈徹並沒有回來。
紀澄說不上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她走到自己看賬本的小几旁邊,那裡已經堆了好幾本她寫的節略了,這是她如今唯一能默默為沈徹做得事情。
在那疊節略里,最面上的一冊下面壓著一根紀澄的頭髮。紀澄在小几旁坐下,那根頭髮依舊在原地沒有挪動過,也就是說沈徹從沒看過。
紀澄的手輕輕撫上那疊冊子,眼底有淚花出現,她仰起頭,把眼淚倒了回去,她有什麼資格哭?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也清楚自己該承擔的後果。
院子外頭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紀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有些不知該如何去面對沈徹,又那麼一瞬間紀澄甚至想衝進密道里去。
然而沈徹的步伐雖輕,但是一點兒也不慢,此刻已經出現在門邊,也已經看到了紀澄。
紀澄站起身,垂著頭讓到一邊,沈徹從她身邊經過,身上帶著酒氣,紀澄的鼻尖微微動了動。
「有事?」沈徹的語氣很淡,淡得不像是對自己的妻子在講話,更不像是對一個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在講話。
淡得紀澄彷彿是個陌生人。
紀澄的心已經沉到了海底,她早就料到了,別恨意更可怕的就是漠視,就是再也不在意了。
紀澄抬頭看了看沈徹,在他臉上找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她瞥開眼沒法兒再面對沈徹,清了清嗓子道:「三叔他,他今晚為何,為何那樣看我?」
沈徹反問:「你不知道?」
紀澄搖搖頭。
「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沈徹道。
紀澄重新看向沈徹,沉默著沒說話。
「還有事嗎?」沈徹問道。
紀澄搖了搖頭。
「沒事我要休息了。」沈徹道。
紀澄的臉上已經有火辣辣的羞慚,自取其辱是早就預料到的,可是她以為會被沈徹冷嘲熱諷一番,結果他只是以一種趕蒼蠅的態度趕著她。
紀澄動了動嘴唇,想要再說點兒什麼,卻又再沒臉待下去。反正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她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轉身又從密道的門走了回去。
然後紀澄就清楚地聽到在門的另一側想起了鐵栓栓門的「咔嚓」聲。
紀澄全身的血液此刻都用上了自己的臉,恨不能就這麼死了才好。羞恥里夾雜著怒氣,說不清楚這種怒氣是針對誰的,但最多的還是針對她自己。
明知道是這種結果,這下終於可以死心了。
血液都涌到了臉上,所以心臟覺得格外的冷,連眼睛都看不清東西了,紀澄覺得呼吸不暢,心上泛起絞痛,她抬不起腿,只能趕緊靠在牆上,急促地呼吸兩口,等待眼睛能再次感受到光。
在羞憤到最頂點的時候,紀澄曾舉起雙手想去推那扇門,想要對著那扇門尖叫,可最終她的手只是輕輕地搭在那冰涼的門上,然後緩緩地縮到地上,身體無力地靠在門上。
她不想哭的,但是眼淚還是止不住。紀澄知道沈徹的耳朵尖,所以她死死地咬著自己的嘴唇,沒發出一絲聲音。
她需要恢復一點兒力氣,等恢復了力氣,她才能繼續往前走。
事實上紀澄低估了她自己的韌勁兒,她以為她將再也站不起來了,可當人沒有人疼沒有人愛的時候,將來什麼都得依靠她自己的時候,她很快就站了起來,然後擦乾了自己臉上的淚水。
明天么?她會把明天應付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