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澄點了點頭,欠身柔聲道:「辛苦郎君了。」
桃桃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伸手去拉沈徹的袖口道:「以後你也要為我擊鼓。」
沈徹的手一抬,桃桃自然沒拉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走到樂師處坐下。
鼓點響起,紀澄的手腕輕輕動了動,輕雪就閃出了寒芒,她舞得極快,本就是信手拈來,那寒芒輾轉成雪,彷彿漫天飛花。
詩云:「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紀澄的劍舞成了一條光帶,那鼓點越疾越緊,紀澄劍隨鼓動,心想沈徹這丫的是跟她有宿世之仇吧,鼓敲得這樣急,是要讓她跟不上而出醜么?原以為他是來幫忙的,結果這是給她添堵來的吧?
光帶已經無法跟上鼓點,紀澄的身體連連旋轉了十二周,硬是將光帶舞成了雪白的綢鏈,劍芒粉舞,猶如帶起了星空中的銀河。
若非硬憋著一口氣,不能叫這對狗男女看扁了,紀澄平時是完成不了這樣高難度的騰挪的,她幾乎在空中翻滾了起來。
那鼓點急峰處,輕雪劍發出一聲鳳鳴,振聾發聵,叫聞者無不動色。
可是劍舞得急並非最厲害的,舞得慢那才是最考校功夫的。鼓點由急而衰,漸漸緩如溪流潺潺。
紀澄咬著牙抖動手腕,幾乎快要酸疼得握不住劍柄,但她本性里也是極好強的,強撐著一口氣,那輕雪劍本是軟劍,此刻在空中連盪三疊波浪,彷彿春風拂水,泛起漣漪。
劍身光亮如鏡,映照著紀澄今日的一襲櫻粉裙,反射出去叫樓內處處都染上了輕粉色。
劍光過處,將那漫天輕粉斬碎成搖搖欲墜的枝頭櫻花,櫻粉如雪,簌簌飄落,明明既沒有櫻花樹,也沒有漫天雪,偏叫人彷彿看到了那人衣裙翻飛在漫天飛櫻中旋舞。
這景色叫人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那鼻息的熱氣將含櫻飛雪吹化了,那可真是大煞風景。
劍到極緩處,紀澄轉了轉手腕,那輕雪劍又發出一聲鳳鳴來,恍神間那劍尖已經直刺南詔桃桃公主而去。
公主驚叫一聲,旁邊看著的人也是捂嘴而叫,只見那劍堪堪地擦過桃桃公主的臉頰。
輕雪劍吹毛斷髮,一瞬間已經將公主耳畔的紅珊瑚耳墜挑到了劍尖,紀澄挽劍而回,那珊瑚耳墜在空中畫出一道紅色的流光圈。
鼓點驟然消失,而紀澄最後的定勢也順勢擺了出來,耳墜並未從劍尖掉落,被她挑著又送到了桃桃公主的跟前。
場中靜默無聲,過了片刻才有人帶頭拍手,一時掌聲雲起,連觀舞的樂師都放下了手中的樂器,替紀澄鼓起掌來。
雖然是主場作戰,但紀澄贏得還是十分漂亮的。
桃桃面無人色地從紀澄的劍尖上拿回自己的耳墜。
紀澄收劍笑道:「公主大人大量,還望原諒妾之唐突。」
桃桃咬著唇不說話,勝負不言而喻,可她實在不甘,本是耀武揚威來挑釁的,倒是被人措不及防地打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桃桃眼欲滴淚地看向沈徹,可恨心上人狠心得唇含諷刺。
桃桃心一橫道:「你贏了。我乃公主之尊本欲嫁給沈郎之後以半妻之禮待你,如今我輸了,咱們便鵝黃、女英共伴沈郎吧。」
紀澄眨了眨眼睛,有些啼笑皆非,這是眾目睽睽之下要毀約了?
紀澄往後讓了一步,看向沈徹道:「澄以夫為尊,不敢替夫君做決定。」
沈徹手裡的鼓槌已經放下,緩緩地道:「區區凡子哪裡敢與帝舜比肩,不敢委屈公主。」
桃桃哭道:「我不委屈。」
老太太輕輕咳嗽了一聲,似乎在給沈徹示意。
沈徹笑看了老太太一眼,回過頭對桃桃道:「沈某今生只娶一妻,公主若欲入門,須得自書賣身契,再向我妻磕頭三拜。」
這要求對普通人而言也並非什麼刻薄之事,做妾的本就是低賤,但對高傲的南詔公主而言那可是比登天還難。
桃桃果然杏目圓瞪就要發難。只是她一看見沈徹的臉就把怒氣都忍了回去,她追了他良久,他都無動於衷,只在第一回見面時聽得她自稱桃桃,才與她略略多說了兩句話,又問她小名的來歷,之後再無和顏悅色。
若非如此,桃桃也不至於心急如焚地造勢,想讓建平帝逼迫沈徹,她知道大秦之人最重顏面,這才登門拜訪,要叫老太太知道她遠比那商戶女更配沈徹。
可惜事與願違,桃桃公主的眼淚紛紛如雨下,心思輾轉片刻之後,竟然真的「咚」地一聲歸到紀澄跟前。
紀澄嚇得往旁邊一閃,有些無措地看向同樣驚訝的沈徹。
這位桃桃公主是真的動了真情,連尊嚴都不顧了。
紀澄為她惋惜良多,沈徹哪裡算得上良人啊。
老太太終於發話了,「胡鬧,哪裡有公主自書賣身契的。」
老人成精,瞬間點醒了兩個驚訝的聰明人。
沈徹對桃桃道:「先別跪。」然後側頭吩咐雲錦,「去準備筆墨紙硯。」
桃桃舉筆不下,沈徹在旁邊道:「可是不會書寫漢字?那我叫人書寫一封,你按下手印,請人帶回南詔,叫你父王蓋上璽印。」
桃桃將筆一扔,哭著跑了。可總算是解決了這樁議論紛紛喜聞樂見的艷事。
老太太斥責沈徹道:「你呀,下回可不許這樣不顧女兒家的顏面了。」
沈徹笑著連連稱是。
這中秋家宴過得真是與眾不同,想來十數年之後大家都還能記得今夜的所有。
今夜沈府發生的事情很快就在京師傳開了,那南詔公主再無顏待在京城,也沒有哪個宗室子弟肯娶她。南詔國王無奈,只得勒令她回去,後來又改送桃桃十四歲的妹妹到京,嫁於了宗室子弟,此乃後話。
卻說中秋家宴本是紀澄與沈徹和好的契機,他們一舞一鼓,配合得□□無縫。紀澄不得不承認,若非沈徹的鼓點逼迫於她,她是發揮不到這樣好的。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可以將劍舞到如此地步,很有點兒用劍高手的氣派了,只是沒有內力,算不得武林高手。她見過沈徹舞劍,在他給她做示範的時候,緊緊只是動了動手腕,那劍芒就輝如銀河。而紀澄則不得不接住身體的騰挪來帶動輕雪劍身,才能勉強模擬出那樣的效果。
可是在被情感支配了的紀澄心裡,她只覺得委屈萬端,恨沈徹招花惹草,竟然惹得南詔公主上門羞辱,若非她剛好會劍舞,今夜過後只怕被人議論貶低的就是她紀澄了,而那南詔公主會更加趾高氣昂。
今日有南詔公主,明日難保就沒有什麼西京公主的出現。紀澄應付得了這個,難道就能應付那個?
沈徹同紀澄並肩回到卧雲堂,紀澄低著頭兩人一句話都沒說,但這卻是沈徹與紀澄鬧僵之後的這幾月第一次踏入卧雲堂。
連柳葉兒都知道是郎君服軟了,連連給紀澄使眼色。
紀澄只當沒看見,她抬頭就見沈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兩個人都不肯先開口。
他們這一次的冷戰本是因紀澄而起,是她背棄在先。那段時間紀澄滿是後悔,當時哪怕沈徹叫她下跪求原諒,紀澄說不定都會如今日的桃桃公主一般服軟。
可是人心是很自私的東西。他們已經錯過了最佳的和好的時間。
這幾個月沈徹等得心都涼了,或者不僅僅是這幾個月,而是在草原的那幾日,他在征北軍的軍營里一直等著紀澄出現時就已經涼透了。
沈徹並不在乎紀澄救了凌子云,如果紀澄能眼睜睜看著凌子云在她面前死去,那沈徹才要重新衡量她整個人。
沈徹只是一直在等著紀澄給他一句話。
但是紀澄在那時做出了最糟糕的決定。
人的心既堅韌又脆弱,堅韌的時候憑著一句暖心的話一個信念就可以等候十八年,脆弱的時候只是一個轉身就能叫它像琉璃一般碎掉。
而對於紀澄來說,這件事拖得越久,她就越發說不出口道歉的話,一切的傾訴都成了不合時宜的馬後炮。
她私心裡期盼沈徹哪怕給她一個柔軟的眼神,就能鼓勵她把心底的情意都說出來。
可是紀澄也等了很久,直等到她病卧在床,難受得幾乎死去,也看不見沈徹的身影。她就想沈徹是早已經傷透了心,有些話說與不說又有什麼意義?
你看欠債的人最後反到責怪起了那債主,恨他怎麼就叫自己欠了債。
世上恩多成仇的真是比比皆是。
兩個人的心都涼了,遇事再也沒有辦法往好處想,心裡堵著一口氣,深恨對方的無情無義。
原本這兩人本可以做一對人人羨艷的神仙眷侶,就因著各自的性子和各種障礙,走得越來越遠,遠得想回頭時,中間已經隔了天塹。
沈徹終究沒在卧雲堂留下。柳葉兒恨其不爭地看著紀澄,「我的姑娘呀,我看剛才郎君明明就是要留下來的,只要你肯說一句話,他就不會走。多好的機會啊,你怎麼就不抓住呢?」
紀澄不語。
柳葉兒道:「姑娘,我知道你心裡還有氣,氣郎君冷落你這樣久,又氣他沾花惹草,可是你也有不對啊,哪個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那般冷待?郎君已經有求和之心,姑娘你再這樣做作下去,郎君的心遲早要變成鐵的。」
柳葉兒倒是個真明白人,可也是局外人。
紀澄身在局外的時候,比柳葉兒更為冷靜,更為理智,她說的道理還可以一套一套的,比柳葉兒更能開解人心,但是輪到她自己成為局中人的時候,一切就都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