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遲,第二天大清早,寧婉就叫上傅崢,然後和抱著雞的劉桂珍接上了頭,三個人打了車朝郊區的養雞場就一路而去。
寧婉事先和養雞場的師傅都聯繫好了,這一路十分順暢,唯一的變數是要進去閹雞時,劉桂珍突然不願意了。
「我……我要不先走吧。」
寧婉急了:「劉阿姨,你這……」就差這麼臨門一腳這問題就解決了,怎麼反悔呢?
「不不,寧律師,我願意讓你們把雞閹了,但我……我就不進去了……」她連連搖頭道,「我這個人看不得血,平時在家連殺魚也不敢,讓我去看著這雞被閹掉,我怕的……」
聽她這麼一說,寧婉鬆了口氣,她大方道:「那阿姨你先四周轉轉,養雞場西邊有個農貿市場你可以逛逛,等好了我們叫你。」
「那這雞……」
「你把雞給傅崢就行。」
劉桂珍一聽,立刻就把大公雞往傅崢懷裡一塞,然後高高興興就轉身走了……
傅崢自從進了養雞場後,就戴上了口罩,可惜還是被養雞場里的味道熏到差點就地升天,而就在他覺得一切已經到了最糟糕的低谷時,生活對他又一次重鎚出擊,告訴他,還能有更糟糕的……
他正生無可戀地妄圖閉氣,結果天降橫禍,傅崢還沒反應過來,一隻熱烘烘沉甸甸帶著一股新鮮雞屎味的雞屁股就被不容分說地塞進了他的懷裡……一瞬間,傅崢覺得自己的心理健康和生理健康都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寧婉卻顯然沒有在意傅崢的心理健康,她徑自走進了閹雞師傅的工作台,然後就回頭對傅崢喊起來:「愣著幹嗎?進來啊!」
……
傅崢深吸了一口氣,看了一眼自己懷裡探頭探腦精神抖擻的雞,小心翼翼地抱著挪進了房間,他努力做著自我心理建設,沒事,傅崢,放輕鬆,等這雞打了麻藥上了閹割台,這個噩夢就結束了,堅持就是勝利……
只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來,把雞按住,按緊了啊,待會閹的時候這雞可能會掙扎。」
傅崢抬起了眼看向寧婉:「不是會打麻藥?」
「打什麼麻藥啊傅少爺,你以為閹雞和閹寵物貓貓狗狗一樣啊,還打麻藥這麼精緻呢。」寧婉翻了個白眼,「你知道一個養雞場有多少公雞嗎?你知道人家師傅一天要閹多少只雞嗎?」
「你大概都不知道為什麼養雞場要閹公雞。」
「我知道。」傅崢抿了抿唇,鎮定道,「為了防止大面積雞叫擾民。」
「哈哈哈哈哈。」寧婉都沒法掩飾自己的嘲笑,她揶揄地看向傅崢,「你還真的是個少爺。」
「養雞場閹雞,哪裡是為了杜絕雞叫啊,你自己看看這養雞場多偏僻,周圍就沒什麼居民區,閹雞單純是為了讓公雞沒了雄性激素,性格變得更加溫順,不再那麼有攻擊性,不愛活動,導致雞的肌肉減少,脂肪增多,體型也變得更大,以至於能做一隻更合格的肉雞!」
「……」
「行了行了,趕緊的,把雞按住!要是農場自己的雞,都是小公雞時候就閹了,師傅自己一隻手按住就行了,但現在這隻雞又大又凶,師傅一隻手肯定按不住,你幫著一起按,記住啊!牢牢按住啊!不然給雞切蛋蛋的時候,這雞要是掙扎著起來啄你,我可救不了你!」
「……」
自己堂堂一個時薪八千的大par,一個複合型綜合人才,一個全球稀缺性資源,一個以往別人預約了都看自己心情才決定見不見客的高級律師,結果眼前這個女的竟然暴殄天物讓自己去按雞???傅崢一瞬間覺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可惜寧婉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轉了一圈,拿來了一個圍兜:「來,把你西裝脫了,穿上這個吧。」
傅崢看了一眼並不太乾淨的圍兜,明確表示了拒絕:「不需要。」
一個優雅貴氣的男人,不能穿這種掉檔次不衛生的衣著,傅崢堅信,即便自己因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做出按住雞這麼不文雅的事,他與生俱來的氣質和內涵都能讓他即便是狼狽不堪的工作,也做出格調,體現出優雅和與眾不同。
只是另一邊,寧婉雙手合十,正對著雞開始輕聲念叨,像在給雞做臨閹前的心理建設:「雞兄啊,以後你雖然不是個完整的男人了,但少了那麼一點點,卻保全了生命,這完全是值得的犧牲。」
此刻她的聲音漸漸變輕,傅崢微微走近了一點,然後終於聽清楚了她後一句在說什麼——
「還有,冤有頭債有主,你記住,按住你要閹你的是這個男的,不是我,待會不要啄我,拜託拜託……」
「……」傅崢覺得氣著氣著已經麻木了,這寧婉也過分囂張了吧?自己站在這裡可沒聾呢。
……
而等最後從養雞場出來的時候,傅崢覺得自己彷彿已經死過了一次。
寧婉這女的有一點沒說錯,這公雞又大又凶,一開始抱在自己胸口還左顧右盼,結果一被按上了閹割的工作台,大概是覺察出危險,這公雞就開始了絕地反擊,一時之間,雞毛亂飛,尖銳雞叫,一應俱全,傅崢一開始還在意形象,執著於優雅,認定即便一個家教良好的人,身處養雞場這種逆境,也不能失了架子,冷靜沉著,才是一個優雅男人應該做的。
只是,最後的現實是——
「寧婉!快幫我一起把這雞給按住!」
「寧婉!!!快幫幫我!!!寧婉!!你人呢?!!」
「雞要跑了!!!」
「幫我擋一下,這雞想要啄我!」
「寧婉!!!!!」
……
閹雞整個過程其實只有十幾分鐘,然而傅崢覺得自己彷彿經歷了一個世紀的等待。
難怪那麼多神經兮兮的文藝殺馬特要說等待是最初的蒼老,傅崢覺得,這些殺馬特或許確實有大智慧,因為就這麼十幾分鐘,他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十歲。
累。
真的累。
做幾千萬美金標的額的案子,連軸轉一個月也沒有這麼累。
想毀滅一個人,不要打擊他的肉-體,毀滅他的精神就可以了,這話一點沒錯。傅崢看著自己又一次沾滿雞毛和雞屎味的西裝外套,覺得自己差不多是要被毀滅了。
*****
帶著雞和劉桂珍回社區的路上,寧婉看了眼身邊的傅崢,這個精緻少爺此刻一臉有事燒紙的寂滅表情,全程一句話也沒有說,臉上生動地詮釋了一句話——有的人活著,但已經死了……
寧婉雖然看不慣傅崢的少爺做派,更是厭惡這種為了刷履歷靠關係空降的內定選手,但看著傅崢這個慘遭蹂-躪的模樣,一時之間也有些不忍,等把劉桂珍和新晉雞公公送走,寧婉想了想,還是良心發現開了口。
「官方口徑一點說,社區律師的主要工作內容,其實就是駐點值班,向社區居民提供電話和當面的法律諮詢,對社區里產生的法律糾紛進行調解,引導社區居民合法和諧地解決糾紛,然後開展法制宣傳,定期舉辦一些法治講座,給社區里的居民普普法。」
傅崢面無表情地看了寧婉一眼,似乎覺得她又要拋出什麼幺蛾子來給自己。
寧婉沒在意他的不善目光:「這種形容聽起來是不是還行?可實際你也看到了,社區律師很多案子就是雞叫擾民這類,又小又雞毛蒜皮,雖然也還是需要運用法律去處理,但很多時候,單純靠死板地搬法條根本解決不了,理論和實操完全是兩碼事,法律雖然是準繩是底線,但很多社區基層里的法律糾紛,真的得靠調解。」
「最重要的是,社區法律糾紛和別的法律糾紛有很大的不同,因為產生糾紛後,很多鄰里還是得繼續生活在同一個空間下,未來還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所以處理的方式上不能像商事法律糾紛一樣剛性和按部就班,除了當下的糾紛,你還要考慮糾紛處理會不會有什麼嚴重的後遺症。」
寧婉看了傅崢一眼:「錯誤的操作甚至還會因為起訴激化鄰里之間的矛盾,比如現在這個案子,你要是一條路走到黑,窮盡各種法律途徑,在耗費了大量時間精力後,或許也能強制把劉桂珍的雞弄走,但這樣以後呢?除了雞叫問題外,可能還有新的問題產生,以後這兩個鄰居之間,是別想有和平共處的機會了,矛盾和糾紛只會越來越多。」
「做基層案子太看重律師和客戶的溝通,你要了解客戶的核心需求,史小芳的訴求其實很簡單,她只想要順順暢暢的生活,劉桂珍呢,好好和對方聊聊,好好調查下這個案子的背景,你會發現她也不是真的蠻不講理的人。」
寧婉頓了頓,真心實意地規勸道:「你看,社區就是這些案子,社區律師也不是你想像里那種精英律師的形象,社區基層的工作,你可能根本看不上眼,真的有點像是居委會大媽。」說到這裡,寧婉含蓄地看了一眼傅崢,「就算不差錢,你也不能每天扔掉一件西裝吧?」
傅崢冷冷道:「那件西裝髒了。」
「你怎麼不說你自己髒了呢?」
「……」
「社區律師的工作很雜壓力很大,需要的是實實在在能幹活,又踏踏實實接地氣的人,這裡並不是少爺公主們體驗生活的玩鬧地。每個人都該在屬於自己的位置里,如果走錯了位置,不僅自己痛苦,別人也跟著受累,是不是?」
寧婉覺得自己這樣推心置腹一番話,明示暗示的都很到位了,如果傅崢不是憑藉關係擠掉了能踏實幹活的陳爍,寧婉其實對他沒有意見,她並不仇富,對傅崢這種有錢少爺頂多是不感冒,畢竟平日里大家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只可惜自己一番好言好語,不僅沒能引起傅崢的覺悟,這剛才還一臉寂滅的男人,聽完寧婉的話,反而整個人重新起死回生了……
「不存在走錯了位置,因為我能勝任任何位置。」
傅崢活到這麼大,生活還從沒有對他說過「不行」,他確實一開始看不太上社區律師的工作,也確實太過輕敵,但寧婉這番話讓他不舒服了,她竟然說他不行!
他的字典里,沒有「不行」。
傅崢重新恢復了一貫的冷靜自持,他抿著唇看了寧婉一眼:「這案子是個意外,以後的案子不會出現這種事。」
寧婉對這個發展簡直目瞪口呆,此刻她也顧不上委婉了:「這位少爺,這個案子我並不覺得你沒辦成是個意外,我們面對的當事人是社區的居民,很多人年紀大文化層次不高,比起法律,更在乎情理,結果你竟然空著手直接跑到劉桂珍家裡想花錢買下那隻雞,就算劉桂珍噪音擾民是錯的,嚴重的話要承擔侵權責任,你要一上門劈頭蓋臉就給人家一頓法律科普,人家能和你好好溝通嗎?」
「直接和人家說法律條款,人家也不理解,你要用更通俗易懂的方式把法律規定告訴人家,把法律理念傳遞過去,就像雞叫擾民這個,從廣場舞擾民的角度切入,讓她設身處地,再和她溝通噪音是侵權行為,她就好接受好理解多了。」
「做社區律師,你要學會放低你的姿態,好好去聆聽雙方當事人的聲音,而不是高高在上。你要是現在在在總所接客戶,那行,只要有足夠有競爭力,你確實可以擺出精英律師的那套,客戶愛來不來;但你這是在社區,社區律師更多的是一種義務勞動和服務。」寧婉眨了眨眼,「所以,我並不覺得這是一份少爺們可以勝任的工作,因為每個案子,都需要彎下您高貴的腰。」
「我不是少爺。」
「精神病人也都說自己不是精神病啊。」
「……」
寧婉繼續補刀道:「你是不是以為自己現在特別偉大啊?不食人間煙火的善良仙子下凡普度眾生?但需要我提醒你嗎?下凡的仙子最後都什麼結局?七仙女知道吧?就去洗個澡,結果被一個偷看她洗澡還偷他衣服的流氓逆襲成功威脅著在一起結婚了,仔細想想,這不就是被脅迫的婚姻嗎?」
傅崢皺了皺眉糾正道:「我是男的。」
「現代社會,難道男人就安全了?這世界上也有女流氓啊!」
「……」
傅崢努力抑制住快要氣炸的心,冷冷道:「你不要再說了,我只是以前沒做過這塊業務,但我上手會很快。」
呵呵,瞧瞧這語氣,寧婉都想把它錄下來,說的好像以前做過別的業務似的,從傅崢的簡歷來看,他可是個一點工作經驗都沒有的菜雞啊!一個菜雞就該有菜雞的覺悟!
「行啊,那你現在也經歷過第一個社區案子了。」寧婉笑嘻嘻的,「雞叫擾民結束了,那廣場舞擾民這個,你看怎麼處理?」
傅崢頓了頓,然後道:「可以先溝通教育,因為在小區里使用高音廣播喇叭是違反《環境雜訊污染防治法》的,如果反覆溝通無效,又確實幹擾了小區內居民生活,可以處以200以上500以下罰款的。」
他看了寧婉一眼,語氣越來越順暢起來:「這次不像是撲殺雞,罰款不存在執行難的問題,而且罰款的手段很有威懾力,因為跳廣場舞的主要人群就是老阿姨,以她們的消費觀來說,這樣的罰款會讓她們印象深刻,不會再犯。」
傅崢大概覺得自己這次的回答很可圈可點,他看向寧婉,等待她的臉上出現意外並且肯定認可的表情,可惜沒有等到。
「噪音污染處罰需要走技術鑒定的舉證程序,可麻煩死了,你有那個時間和精力,不如直接讓廣場舞團換個地方,你知道悅瀾西邊有一塊空地吧?周邊是小區會所,邊上是停車場,就算跳廣場舞,也不會擾民。但廣場舞團為什麼放著那麼好的一塊空地沒去,偏要跑到小區樓下跳呢?」寧婉笑笑,「我之前混進去跳了三天廣場舞,人家老阿姨告訴我,那片空地沒有照明燈,黑燈瞎火的怎麼跳舞啊。」
「所以我和社區、物業協調過了,業委會也同意了,準備給那片空地裝好照明路燈,專供廣場舞團活動,這不就全解決了?」
「可你這根本沒有用到法律,既沒有走訴訟,也沒有用法律去調解……」
寧婉好整以暇地看了傅崢一眼:「雖然我們是社區律師,但也不是社區里所有的糾紛都要去用法律解決的,很多糾紛除了法律外有更好的處理方式,完全可以交給別的相關部門,比如這種,明明藉助社區物業的力量就可以解決,並不需要浪費法律資源啊,雖然社區法律工作是涉及到各種雞毛蒜皮,但你也不要走進誤區,覺得什麼雞毛蒜皮還都要我們處理了,社區律師雖然和居委會大媽偶爾看起來有業務重合,但我們到底不是居委會啊。你看,你這不就是典型的學院派思維定式嗎?我們學法律的也不能就認為法律萬能啊,還問老阿姨要罰款呢?你知道人家的戰鬥力嗎?在說什麼天書?你是想死嗎?」
「……」
「現在只是個開始,不是我說你,你這種大寫的傻白甜,行走的菜雞,放在宮斗劇里,估計慘死的連個鏡頭都不配有,做社區律師幾天就會懷疑人生。」寧婉憐憫地看了傅崢一眼,「這位少爺,你一定要堅持的話,給你個忠告,趁著沒瘋,先給自己買份保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