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解室的門因為舒寧的推門而入而大敞開來, 也是這時,門內的傅崢終於看到了門外的寧婉。
「寧婉?」
寧婉憋著複雜的情緒,只移開了眼神沒再去看傅崢, 好在也是這時,舒寧的聲音打破了寧婉的尷尬,她轉頭看向了寧婉――
「寧律師,我、我想和你好好談談……」
或許是自己女兒的一番話,終於讓她醒悟過來,舒寧雖然態度上還很掙扎, 但第一次露出了願意溝通的意願。
再懦弱的人,為母則剛,舒寧能忍受自己被虞飛遠暴力對待,但無法再視而不見孩子遭受到的心理創傷:「我……或許一直以來是我在逃避,是我在麻痹我自己, 但這可能真的是不對的……」
舒寧抹著眼淚:「是我對不起孩子,寧律師你說的對,是我自己軟弱還把不離婚的理由推給孩子,但可能離婚才是真正對孩子好……」
……
一旦有了舒寧態度的軟化, 之後的事就好辦多了,傅崢向民警借用了下調解室, 幾個人彼此坦誠好好坐了下來,寧婉沒有顧忌舒寧的投訴, 而是非常認真細緻地把此前和傅崢去公司和學校調查到的情況和細節都一一和舒寧做了溝通。
「因為很多事過去久遠, 我沒有辦法去證明什麼,但是這麼多細節, 想來你也有自由心證,其實不用我點破, 你也能想明白裡面的彎彎繞繞。」
寧婉看向了舒寧,她深吸了一口氣,終於也鼓起了勇氣:「我從小是生活在家暴家庭的,我的父親除了文化水平低外,在打人這方面和虞飛遠並沒有什麼差別,我努力去淡化這段記憶,也不想去想,但是我知道傷疤留在了我自己心裡,我不希望詩音重複我這樣的人生,也不希望你過這樣的人生,舒寧,你本可以值得更好的……」
一直以來,寧婉從不願意和人分享自己這段經歷,然而這一次,她終於決定正視這段不美好的過去――
「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家暴是不會改的,我爸爸每次也和虞飛遠一樣認錯,但是第二次第三次……永遠會繼續再犯,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次,這句話我是親身實踐的……」
無疑回憶這些過去對寧婉來說是一種自揭傷疤,然而她還要咬著牙繼續說了下去,或許對於舒寧來講,只有向她表明自己是真正的感同身受,才能更加取得她的信任,證明自己在這個案件里並沒有什麼利害衝突,而如果自己的自揭傷疤能夠讓舒寧接納自己從而得到法律援助,那自己做的就有意義,就值得。
「因為我的媽媽就是一而再再而三不論怎麼勸離婚,最終都退縮不離的,即便到了今天,也沒能和我爸爸離婚,所以說這麼多年來,其實我內心對她是有怨恨的,心裡覺得她為什麼要這樣?」
寧婉深吸了口氣,垂下目光,捏緊了拳頭:「難道離開了我爸那樣的垃圾男人就活不下去嗎?我知道我媽不容易,可現在我都長大了,有獨立生活能力,也能照顧她,她為什麼還是不離婚?是覺得自己是聖母能挽救我爸那種人嗎?還是有什麼受虐傾向,覺得打是親罵是愛?一開始對我媽確實是很同情,但說實話,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同情里也參雜了不認同還有憤怒,我不能理解我媽為什麼死活不離婚,甚至和我媽為這事吵架,對她說出過很過分的話……」
「所以坦白來說,你對我的投訴也沒有錯,辦理你這個案子,我確實太過代入自己的感情,因為希望你不要像我媽媽一樣在糟糕的婚姻里輪迴,所以不自覺就帶了情緒,得知你又不準備離婚的時候,把潛意識裡對我媽媽的憤怒和埋怨發泄到了你的身上。」寧婉咬了咬嘴唇,對舒寧鄭重道了歉,「很抱歉,對你之前說了那麼激烈的話。」
她這番剖白,舒寧也是感慨萬千:「該道歉的是我,對不起,其實我心裡也知道你是想幫我,可我卻沒有勇氣也沒有辦法跳出怪圈……」
「我知道可能要是別人知道我這個情況,看到我不斷被打不僅不離婚還幫著對方開脫,只會覺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覺得我一個博士生,卻自己甘心生活在家暴里,是活該,是自作死,是愚蠢,可能都沒有多少人會同情我,反而會覺得我丟了女性的臉,寧可被打都不能獨立的離婚。」
舒寧紅著眼眶:「我知道我現在的解釋你未必相信,但我或許也能理解你媽媽為什麼總是沒法離婚。」
「別人看我們,好像覺得離婚很簡單,可長期生活在家庭暴力和精神控制里的人,是根本沒有辦法反抗的,因為我們被打麻木了,對這種生活習慣了,久而久之好像覺得這樣就好,因為偶爾的改變甚至會遭到更重的暴力,以至於害怕去提離婚,因為生怕提了離婚被打得更厲害。」
寧婉以為自己作為家庭暴力的見證者,本應該是完全理解受害者心理的,然而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即便是親身見證者,也或許無法真正去感同身受被害者。
舒寧低著頭,抹了抹眼淚:「因為被打多了,被罵多了,久而久之自己的自我認同感也會降到最低,我一度覺得自己確實是錯的,確實就不該出去找工作,我知道這聽起來就很蠢,為什麼被打了要在自己身上找理由?可如果不在自己身上找理由,我沒辦法去說服自己為什麼曾經好好的愛人變成了這樣,因為和他有過愛,所以更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現實,因為想要挽救婚姻和愛情,所以不斷忍讓。」
「我說服自己他是愛我的,而他每一次打過我後也確實表現出了對我的愛和悔過,以至於我沒有辦法去離婚,我……我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的感受,我感覺自己好像是得了什麼心理的毛病,明明被打的人是自己,但卻還對打我的人有感情,反而想要維護他,也無法決斷地去離婚……我知道你們可能沒法相信……」
「我相信。」一直安靜的傅崢卻是開了口,他看了寧婉一眼,然後才再看向了舒寧,「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也叫人質情結,簡單來說,受害人在極端的恐懼和潛在傷害面前,會出於自我保護機制,而對加害人產生心理依賴,就像你的情況,虞飛遠打你,你又打不過他,你們之間又有婚姻關係,某種程度上你的人身安全掌握在他手裡,被他操控,他又還會洗腦,久而久之,你在這種極端里,就會覺得,虞飛遠哪天沒打你,對你噓寒問暖,你就感恩戴德,覺得很感激他,也很依賴他,和他是一個共同體,面對外人,還會不自覺維護他,協助他,甚至都不想主動離開他。」
「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理論認為『人是可以被馴養的』,就像過分的刺激和打擊會讓人精神失常一樣,反覆的PUA也可以摧毀一個人的精神自由,甚至喪失自我意志。」
傅崢講到這裡,頓了頓:「因此這確實是屬於心理疾病,受害人自己有時候都意識不到,家暴的受害人不想離婚,其實只是因為真的病了,不管怎樣,你都是受害人,你都沒有做錯,錯的是對你家暴的人。」
「國內處理家暴案時很多時候意識不到,其實受害人是需要心理干預和治療的,家暴也好PUA精神控制也好,受害人往往不僅身體上遭到了傷害,心理上也得了病,只是大家往往能理解抑鬱症,卻還沒能設身處地理解你們這樣的『病人』。」
傅崢的聲音平靜,然而眼神里對舒寧卻沒有評判,他只是非常溫和,也非常包容:「寧婉有個朋友是精神科的醫生,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看看。但不論什麼時候都記住,你沒有錯,別人不是你,別人沒有遭受你遭受的事,所以沒有人有資格評判你,也沒有人有資格指責你。」
「你說服自己原諒虞飛遠的家暴,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理由,為了讓自己活下去,但我們不能原諒家暴,因為這樣,千千萬萬個像你這樣的女性才能活下去。」
如果說舒寧原本只是因為詩音的反應而痛苦流淚,如今聽了傅崢的話,她心裡的委屈、不安和迷茫終於決堤,她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是淚如雨下,哭到哽咽。
自從被虞飛遠家暴以來,舒寧的自我評價和認知已經降到最低,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暴力以後,她又幾乎斷絕了以往的人脈,更不敢向他人求助,只偷偷在網上發過一個求助帖,然而再當網友們得知她竟然還沒離婚時,那些好言的安慰變成了諷刺和謾罵――
「都被打成這樣了還不離婚,難怪你要挨打!」
「渣男之所以有市場,是因為有你這樣的賤女……」
「我去,我一個高中生都知道不能和家暴男結婚,這個po主是怎麼讀到博士的?腦子裡裝的是漿糊?」
「好了好了,大家別勸了,等下一次看到這個po主應該是上社會新聞被渣男老公打死的時候了,大家就好言好語送她一路走好吧。」
……
而這幾乎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她沒有錯,她只是病了,她不蠢,也不是賤,遭受這一切不是活該,只是遭到了傷害,別人沒有資格評判她,錯的從來不是她,她也值得被救贖,也還尚能被救贖。
她流著淚,真心實意地向傅崢深深鞠了一躬:「傅律師,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舒寧帶著哽咽:「寧律師,也謝謝你!能遇到你們是我三生有幸!」
很多時候,人們都只看到家暴案件里受害人身體的創傷,卻忽略了內心的瘡疤,舒寧從沒想過,自己能遇見這樣的兩個律師――寧婉沒有放棄她,即便自己恩將仇報般投訴了她,她也還堅持向自己伸出援手;傅崢竭盡所能地幫助她,給了她從沒有人給過的理解和包容,也讓舒寧從自責悔恨里走了出來,能夠原諒和接納自己。
一場深談,舒寧也終於漸漸心裡有了主心骨,思維清晰了起來,她終於下了離婚的決心,只是……
「都怪我之前沒能好好聽寧律師的話,錯過了證據收集,也不知道起訴的時候怎麼證明他家暴。」
因為當事人對證據保護的不重視,很多時候家暴案里會面臨這樣的結果,但也並不是無計可施,寧婉邏輯清晰地解釋道:「如今沒有證據的話,要離婚還是能離的,無外乎時間拖得久一點,我建議你先帶著孩子和他分居……」
只是話沒說完,原本在一邊依偎著舒寧不說話的詩音卻開了口:「媽媽,我有證據。」
在三人的目光里,詩音小大人一樣跳下了舒寧的懷抱,她眨了眨眼睛:「上次爸爸打媽媽的時候,我偷偷錄了像……」她頓了頓,繼續道,「是媽媽的舊手機,我拍了照,還拍了視頻,可後來一次爸爸又打人扔東西,把這箇舊手機給砸了,我開不了機,所以也不能帶給警察叔叔看……」
寧婉的眼睛亮了起來:「你真是個很棒的孩子!」說完,她轉頭看向了舒寧,「手機我們可以找人修一下恢復一下,大概率裡面的視頻還是可以導出來的,這樣就有了直接的視頻資料,虞飛遠是沒法否認打你的事實了。」
舒寧用力抱住了詩音,點了點頭。
「另外,你現在暫時按兵不動,先不要再提離婚的事,一來以防止再次觸怒了虞飛遠對你又施暴,二來,我們還可以試試再取個證。」
一到辦案的環節,寧婉收拾起了自己的情緒,認真而專業的建議起來:「即便我們有了視頻證據,因為作為孤證,也只能證明虞飛遠打了你一次,他要是在法官面前演一出痛哭流涕悔過戲,很可能法官會認定你們感情尚未破裂,第一次起訴不判離,所以最好還有別的輔助證據,這次既然他又打了你,大概率他還會事後認錯,那你能引導他寫一個書面的認錯悔過書給你嗎?書證的證明效力是非常高的。」
舒寧點了點頭:「我也會去買好攝像頭,先在房間和客廳都裝上,萬一這幾天他要還是打我,也正好算是取證了。」
「記得一定要報警。」傅崢關照道,「保護好自己為先,取證第二。」
對於寧婉和傅崢的建議,舒寧一一記下,幾個人約定先去把手機恢復,再一步步尋求別的補充證據,而在此期間,舒寧也先去投遞簡歷,爭取找到正當穩定工作,以爭取孩子的撫養權。
離婚這種案子,一旦當事人下了決心,推進起來效率是很快的,寧婉把所有細節梳理清楚,又給舒寧列了點材料清單讓她補充,對虞飛遠起訴離婚這件事的準備工作就告一段落。
臨告別,舒寧是一再地向兩人道謝,也再次向寧婉道歉:「對不起寧律師,律所那天的投訴我一定會儘快去撤銷,你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律師。」
寧婉原本對舒寧的案子不再抱有希望,然而沒想到案子也好,自己的投訴也罷,竟然最終都順利解決了。
*****
舒寧帶著女兒走後,寧婉和傅崢也從派出所往社區辦公室走。
事情得以如此完美解決,寧婉心裡不高興是不可能的,然而在高興之外,她卻還有些別的情緒,酸酸脹脹的,有些複雜,有些茫然,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抒發,身邊的傅崢卻是並沒有開口,甚至連句邀功都沒。
最終還是寧婉憋不住了,她踢了一腳眼前的石頭――
「傅崢。」
傅崢停下來,看向她,模樣溫和而平常:「嗯?」
寧婉盯著他看了片刻,然後移開了目光,又尋釁滋事般在路上找了個小石子踢了:「你是不是傻啊?」
「什麼?」
還好意思問!
寧婉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你是個實習律師,實習律師不可以單獨辦案你不記得了?誰讓你偷偷背著我跑來見當事人的?」
傅崢笑笑,沒說話,可他越是這個態度,寧婉心裡的情緒就越是翻騰起來,她又瞪了傅崢一眼,努力擺出了惡聲惡氣的架勢:「舒寧的案子情況複雜你不是不知道,何況她都已經投訴我了,你知不知道你如果私下去接觸她的孩子萬一引起她的逆反,很可能把你也連帶著一起投訴了?我好歹是個工作好幾年的執業律師了,投訴對我的影響不會那麼大,但你還是個實習期的律師,一旦被投訴,所里要是嚴肅處理起來,很可能會直接把你辭退!」
眼見著傅崢到現在還沒意識到這事潛在的風險性,寧婉更氣了:「你本來入職年齡就偏大之前沒工作經驗,你要是實習期吃了投訴被辭退,你以後的職業生涯就毀了!以後遇到舒寧這種渾水,你就不要。」
「我想試試。」
「試什麼試?!這不是你這個實習律師該沖在前面的時候,你想試什麼呢?試自己是不是可以搞定嗎?人要循序漸進,我知道你對這個案子上心,但……」
「我想試試可不可以讓她取消對你的投訴。」
傅崢的聲音溫柔而平和,沒有複雜的修飾也沒有拐彎抹角的含蓄,然而正是這種溫和的直白卻讓寧婉完全毫無招架之力。
其實她是知道的,知道傅崢自作主張去找別的突破口是為了自己,可正因為這樣,寧婉才覺得更不能原諒自己。
「你是白痴嗎?」她努力抑制住鼻腔里的酸意,又找了個石子踢了,「這種時候獨善其身就好了,去找什麼當事人啊,我都是工作好幾年的資深律師了,投訴當然有自己解決的辦法,以後別干這種傻事了,做律師第一步就要學會保護自己。」
「不是傻事。」傅崢的語氣卻很篤定,「你是很好的帶教律師,你不該被這種事情耽誤自己。進大Par團隊,站在更高的位置,這本來就是你該得的。」
這下寧婉的眼眶真的忍不住紅了,雖然一直對傅崢耳提面命號稱自己是資深律師對他各種指點江山,但寧婉心裡是知道自己斤兩的:「我雖然比你多工作幾年,但我能教給你的也就這點東西,我根本沒做過複雜的商業案件,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大案履歷,我根本不是個好的帶教律師。」
「你就是沒見過世面,才覺得從我這裡學了好多,但比我厲害的大par多了去了,以後努力進好的團隊,但是不論如何都要記住,對任何人都不要死心塌地掏心掏肺,凡事先想想自己。」
然而自己情緒不穩,傅崢卻還是很平和,他看了寧婉一眼:「那你辦案子的時候,想過自己嗎?按照所里的規定,要是今年你有投訴無法消除,是會影響你申請進入任何大par團隊的。」
舒寧的事幸好是順利解決了,可要是萬一出了差池,本來只有自己被投訴,傅崢這樣的主動介入,就也難免會被波及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對於對自己不客氣的人和事,寧婉從來都會反擊,這並不是因為她好戰,而是因為如果連她自己都不為自己反擊,那就沒有人會為她出頭了。
職場歷來殘酷,在正元律所里,寧婉沒有團隊,沒有帶教律師,因此也沒有庇護港,過去遭遇委屈,被突然搶走案源,或是強行分配了邊角料的工作,她都只能自己抗爭,抗爭不過就忍著,而這幾乎是第一次有人主動挺身而出去保護她。
寧婉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被一個要資歷沒資歷要背景沒背景的實習律師保護,然而內心涌動著感動和酸澀的同時,又夾雜了愧疚和難過。
應該是自己去保護傅崢的,而不是讓他為自己冒險。
「以後別這樣了,我學歷不行,二流本科畢業的,也沒什麼大案經驗,就算沒有投訴記錄,大par也未必會選我,但你不一樣,你的學歷完全沒問題,學習能力也強,雖然年齡上大一點,但因為是男的,婚育對職場的影響小,好好拼一拼,這次大par沒準真的會選你。」
寧婉真心實意地看向了傅崢:「還有,在職場里,真的別這麼義氣過頭,也別總沒戒心把人想的太好了,萬一我這個人其實也不怎樣呢?畢竟新的那位大par團隊只收三個人,你也是我的潛在競爭對手,知面知人不知心,沒準我表面對你挺好,在背後中傷你呢?」
結果寧婉這麼循循善誘趁機想給傅崢科普下職場險惡,傅崢這傻白甜不僅沒get到自己的深意,甚至想也沒想就言簡意賅地打斷了自己,他看了寧婉一眼,聲音篤定――
「你不會。」
寧婉簡直一口氣沒提上來,平時看傅崢還挺舉一反三的,怎麼到職場人際關係上這麼冥頑不靈的?
只是她剛想繼續解釋,就聽傅崢繼續道――
「我不希望你有投訴記錄。」他漂亮的眼睛盯著寧婉,「因為我們還要一起進大par的團隊。」
「你和我,以後會一起繼續共事下去的。」
這一瞬間,寧婉有一種被人正中心臟射中的感覺,然而隨之而來的並非疼痛,而是爆裂開來般的慌亂緊張,彷彿一下子連呼吸也被奪走了,只是等冷靜過來,才意識到自己的心正好好地在胸腔跳動,只是跳動的頻率快到讓她無法忽視。
明明傅崢說的並不是什麼奇怪的話,他只是想和自己一起繼續工作而已……
但他盯著自己眼睛說這話的樣子,卻讓寧婉覺得無法直視,一瞬間好像整個人都變得手粗無措起來,寧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和腳應該怎麼擺。
以往社區里再難再複雜的案子,她都沒有膽怯過,然而如今傅崢一句話,卻讓她第一次有了想要逃避的衝動。什麼你啊我啊的,竟然還要停頓一下,直接說我們不行嗎?
傅崢這個始作俑者卻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不妥,他仍舊望著寧婉,繼續道:「對別的同事我不會這樣,對你才這樣。」
寧婉整張臉都紅了,覺得自己的體溫也在難以自控的上升,傅崢這種人,不知道自己長這樣一張臉,就應該避嫌不要對異性說這種話嗎?聽起來是很容易誤會的!
「你一個實習律師……」
「我知道作為一個實習律師,這樣介入這個案子是草率的不應該的,但做這件事我並不是以自己實習律師的立場,也不是因為任何職業身份的立場。」傅崢抿唇笑了下,「我只是以傅崢的立場。」
說完,他又看了眼寧婉,建議道:「這樣你是不是可以不訓我了?」
……都這麼說了,還怎麼訓啊,何況如今別說訓,傅崢這種溫溫柔柔的模樣,寧婉對著他連句重話都不好意思說……
傻白甜這種生物,確實很激發人的保護欲……
只是寧婉真是從來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還被一個傻白甜反過來保護了。
雖然沒有帶教律師的保護,然而有傅崢的保護,好像感覺也不賴。
但寧婉的心裡除了動容感激和緊張慌亂,也有些別的情緒:「這次的事真的謝謝你,但傅崢,我確實沒有你想的那麼好……」
或許是作為新人,傅崢也多少有一些雛鳥情節,因為自己偶爾的帶教而在看自己的時候都帶了濾鏡,然而寧婉受之有愧,配不上傅崢的稱讚。
「你很好,你對你的每一個客戶都很負責,除了冷冰冰的法律外,也在努力追求著個案里對當事人法律以外的救濟,你想用法律保護他人,也想用法律改變別人的人生,往好的方面。」
傅崢的語氣低沉輕緩,然而卻很篤定:「面對舒寧,你願意不斷嘗試,願意去做可能很多別的律師看來無意義的調查,去走訪她的公司走訪她的學校,願意去做這些別人眼裡的『無用功』,你是一個非常棒的、有溫度的律師。」傅崢的聲線柔和了下來,「這個案子里,是你在幫助舒寧和詩音走出泥潭。」
「我沒有這麼好。」寧婉抿了抿唇,掙扎了片刻,還是決定坦白,「其實從某種方面來說,不應該是舒寧和詩音感謝這個案子遇見我,或許更應該是我感謝這個案子能選擇我。」
寧婉又踢了一腳小石子,事到如今,她也不再隱瞞自己的家庭情況:「因為從小經歷過家暴的陰影,所以我對家暴深惡痛絕,詩音的情緒我都能理解,因為我都感受過,一直以來我勸說我媽離婚,但一次次失望,以至於最後,我不僅恨我的爸爸,對我媽心裡也有怨恨,我不能原諒爸爸,但內心深處,好像也無法原諒媽媽,因為總覺得,如果她早一點果斷離婚離開這個男人,我和她都能有更好的生活。」
這些內心的情緒,寧婉從沒有對別人說過,也從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說出口,然而傅崢彷彿就有這樣的力量,讓她覺得安全和可靠,好像把自己這些內心帶了陰暗的情緒剖析給他,也不會遭到鄙夷,他像是海,平靜幽深又足夠包容。
「在這個案子之前,我一直一直以為自己在我爸家暴這件事里,是做的完美無缺的,我做了一個女兒所有該做的事,鼓勵我媽取證、離婚,努力奮鬥,不讓她操心分心,經濟獨立,收入可以支撐她離婚,所以她至今不離婚,完全是她自己的過錯和選擇。」
寧婉說到這裡,眼眶也漸漸地紅了:「但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過去的自己是多麼自私和愚蠢,我從沒真正感同身受過我的媽媽,我完全從自己的立場出發,從沒設身處地考慮過她。」
寧婉從沒想過受害人的心理問題,從沒想過她自己的媽媽或許也在常年的暴力和反覆打壓下形成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家暴傷害的不僅是身體,還有心靈,在長年累月的傷害下,她的母親可能根本已經無力自己去掙脫這種生活,失去了精神自由也失去了反抗能力,變得麻木而逆來順受。
只是即便這樣,傅崢黑色的眼睛漆黑深邃:「你有什麼錯呢?你也只是一個不完美的受害者而已。」
「不,我是有錯的。」寧婉深吸了一口氣,看向了地面,「我太自私了,像所有高高在上的鍵盤俠一樣內心指責埋怨著我媽,可從沒想到自己去主動幫助她脫離這種生活。」
「才六歲的詩音都想著不斷報警、偷偷錄下視頻證據這些方式,在努力想要幫助自己媽媽,可我呢?我只動了動嘴皮子,講著那些大道理規勸著我媽,可實際上什麼也沒有為她真正做過。」
自己母親那些年的壓抑痛苦和磨難,如今寧婉想起來,心疼的同時充滿了悔恨和自責,自己真的為母親竭盡所能了嗎?根本沒有!
她根本不是個合格的女兒!
「我媽在長久的暴力里選擇了沉默也害怕改變,所以她不敢離婚,可我就這麼輕易放棄了她……」
說到這裡,寧婉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自責悔恨和痛苦像是有毒藤蔓一樣爬滿了她的心,她知道自己不該哭的,這太失態了,傅崢甚至並沒有和自己認識多久,然而這一刻,寧婉根本無法抑制,六歲詩音的那番話,錘擊著她一直以來良好的自我感覺,如果想要真正保護一個人,光是動嘴是不夠的。
「要不是詩音這樣激烈的態度,或許都打不醒舒寧,我在想,如果當初我也能像詩音這樣,是不是我媽早就和我爸離婚脫離苦海了。」
寧婉低著頭,盡量想掩飾自己不斷往下流淌的眼淚:「我明明……明明可以早點把我媽接到容市的,這樣即便她不離婚,也可以遠離我爸,我再請個心理醫生對她好好乾預治療下,再滿兩年分居的話,沒準已經早就和我爸徹底一刀兩斷了……可我什麼都沒想到,我什麼都沒為我媽做,我只想著自己眼不見為凈逃離我爸,一心還只覺得我媽是執迷不悟,我根本……我根本不是一個多好的人,我甚至沒能保護好我媽媽……」
「你沒有錯。」打斷寧婉的是傅崢的聲音,即便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似乎都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寧婉覺得自己的臉上傳來的溫熱的觸感,眼前傅崢遞了一張紙過來。
「歷來我們國家的文化里,都喜歡在受害者身上找原因,一個女人遭遇家暴,立刻就會有人追根究底,那她有過錯嗎?她是不是先出言挑釁;一個女孩分手後被前男友追打,又開始抽絲剝繭,她是不是在戀愛期間花了男人很多錢分手才被報復?」
如果此刻傅崢指責寧婉,或許寧婉都會更好受些,然而他沒有,他溫和、包容,沒有妄加評價,然而這樣寧婉卻覺得更想哭了。
「總之,好像受害者必須是完美的,毫無瑕疵的,才配得到同情。但其實不是的。」傅崢微微彎下腰,視線和寧婉齊平,「受害人不論怎樣,就是受害人,你不用苛責自己不夠完美,你和你媽媽一樣,都是受害者,所以不要自責是你自己做的不夠好沒有保護好別人,因為你本身也應該得到保護。」
寧婉的眼淚還是忍不住往下掉,傅崢看起來很無奈,他輕輕拍了下寧婉的頭,盯著她續滿眼淚的眼睛:「真的不是你的錯,錯的是施加暴力的人,你和所有受害人一樣,不應該去苛責自己。」
寧婉忍住了哽咽,她狼狽地移開了視線。
一直以來,寧婉對外都是陽光的堅強的永不服輸的,然而這一刻,她卻覺得自己再也不想要堅強了,傅崢太溫柔了,溫柔到寧婉真的覺得自己如果能一直有他的保護就好了,溫柔到想要依賴,溫柔到寧婉真的原諒了自己,她也是受害者,即便做的不夠好,也沒有錯。
「另外,我也一直想為我此前對你學歷的看法向你道歉。」傅崢的語氣很輕柔,「對不起,是你讓我改變了看法,學歷不代表一切,學歷也不過是敲門磚和起點而已,你很棒,在那樣的環境里長大,還能成為這麼厲害的律師,真的很了不起,如果我是你,我未必能有你的成就。」
「所以不要哭了,人都要笑起來才會比較好看。」傅崢笑了笑,循循善誘道,「好了,你想吃什麼?抹茶冰激凌要嗎?慶祝一下你和當事人和解,投訴即將撤銷?這樣的好事,應該高興點才是。」
寧婉也不矯情了,她抹了把淚眼,乾脆道:「要!」
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尚未到來,不論如何,時光都無法倒流,但既然都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不足,抓住這一刻,現在仍然可以補救。
人生有時候或許是奇妙的輪迴,寧婉幫助了舒寧,但某種意義上,舒寧這個案子也點醒了寧婉。舒寧經由此,終將得到成長,作為這個案子代理律師的寧婉又何嘗不是?
或許很多時候,律師和當事人之間,也並非一味的單向輸出,也是可以互相溫暖和成長的。
在哭過發泄過情緒以後,寧婉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去做,家暴受害人或許從來不僅僅需要口頭的建議,更需要有人主動朝她們伸出手,拽她們出泥濘的生活。
她要去做過去自己沒能做的事,去保護她的媽媽,去改變她的人生。
但是這一刻,她要先跟著傅崢,去吃她的抹茶冰激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