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薛京開口講話,哈月立刻坐正了身體。
隨後朝著他的方向淡淡地笑著寒暄,「是的,好久不見。你最近還好吧?」
彷彿剛才在外人面前假裝不認識的開場白沒有發生,薛京也自然地把話題接下去,斂起冷漠。
「我還好,你呢?最近生活怎麼樣。」最後一句話,薛京刻意放滿了語速,盡量讓發音做到字正腔圓。
最近生活怎麼樣?
哈月張了張嘴巴,想要流利回答,卻找不到什麼合適的形容詞,只是一句沒什麼特殊感情色彩的問候而已,可是哈月卻突然意識到,自己回到綏城後太忙了,忙到已經很久沒有確認過自己的生活狀態了。
上一次有人問候她的近況,還是她剛從薊城的公司被「辭職」。
那時候她每天都在出租屋內睡得渾渾噩噩,對外貿易停擺,以她的資歷也沒能逃過失業窗口,不想自降身價打零工,但又沒有更好的平台。
創業還只是一個不敢實施的雛形。
深夜emo多發於無事可做,她不用工作,也不必出門,連續一個月都宅在家裡,朋友圈到處都是關於生活的恐慌消息,消費欲跳崖衰減,總是有不想活下去的衝動,更別提買菜做飯,人在情緒不佳時對健康生活完全沒有興緻。
唯一的樂趣是醒來吃外賣,一天清醒的時間不超過十小時,全天只吃一次飯,一次性點上三五家,舉著油口重膩的食物對著手機上的短視頻目光獃滯地咀嚼。
短視頻的屏幕內外是兩個世界,軟體內,大概是有背景音樂的加持,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打了雞血般亢奮。
等到機械性吞咽完所有的食物,遲鈍的頭腦才開始抱有罪惡感,立刻脫掉睡衣褲,哈月會站在貼在牆壁上的穿衣鏡前審視自己的胳膊和大腿,並發誓明天會忌口,直到醒來後再次破戒。
那時候是真的很寂寞,打工人厭惡工作是常態,但沒想到社畜失去工作竟然意味著和世界切斷了所有聯繫。
沒有了那份不好不壞的工作,她這個外地人在薊城的出租屋內,真的就什麼都沒有了。
網上的毒雞湯會告訴處於大城市奮鬥中的年輕人,房子是租來的,可是生活不是,但真正等到房東大搖大擺地走進自己的不動產內檢查房內狀況,特殊時期業主群內物業連同業主針對租客百般苛刻時,哈月深刻地感覺到,她在薊城的生活不僅是租來的,就連自尊心和歸屬感也是一樣。
所以當前任同事突然打電話給她,詢問她最近生活怎麼樣時,她像是抓住了留在薊城的救命稻草。
她不是沒人關心的傢伙,她還會被人記起,她還是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那天下午她終於出門了,穿上她最貴的一雙紅底高跟鞋,盛裝打扮,花了整整一個小時貼了單簇睫毛,做了兩個小時的自助美甲,還背上了貸款6個月買下來的香奈兒高級工坊晚宴包,不僅是為了與不怎麼熟識的女同事吃個便飯,還有她真的很需要再和這個冰冷的城市產生聯繫。
城市中的每個人都戴著面具生活,哈月的面具就是從頭髮絲到指甲蓋的精緻。
但她沒得到想像中的關懷,女同事約她見面的原因其實是為了請她吃酒席,末了等到哈月付掉了餐費,女同事還沒忘記用牙籤扣著牙縫告訴她,其實他們的老闆當初並沒有破產倒閉,他狡兔三窟手下還有不少產業,解散公司時他約談了每一個下屬,但賣慘哭窮的手段只打動了哈月這一個笨蛋,剩下的同事們都靠自己的本事拿到了理所應當的賠償金。
例如她自己,便拿著那筆錢跟她的薊城土著男友一起到麗江古城玩了半個月。
女同事說,她用兩張頭等艙機票和一周星級酒店的價格贏得了他男朋友的刮目相看,再加上旅途中她的熱情攻勢下,她薊大畢業的高材生男友終於願意向大專畢業的她求婚,很快,她的名字也會出現在他們家的一戶即將拆遷的四合院名下。
「這可是我人生中最成功的一次投資。」
一萬塊投機,凈賺兩百萬不止,不僅如此,還能鎖定往後餘生的生活保障。
說著,女同事拿出手機打開一張照片,指著上面的畢業照問,「哈月,你也是薊大畢業的吧,我們有次無意中聊起你,他竟然說你倆是同一屆的,還說那時候你可是他們外院的校花。這張大合照上是你嗎?我怎麼覺得不像啊,哈哈,畢業後你是不是胖了很多?你蘋果肌有點下垂,鼻基底凹陷,法令紋顯得更深了。」
「咱們女人可要注意外形的,稍微胖兩斤都不好穿婚紗呢,你也別光買包,得捨得在臉上花錢。」
像是預測到哈月即將開口調侃她體型頗似茶壺的男友,女同事很快自圓其說,「男人不一樣嘛,他們做事靠實力,又不用服美役。」。
「對了!差點忘了!你要不要試試相親?我未婚夫家裡有個薊大博士畢業的表哥,跟你一樣,都是文學生,今年畢業大概會留校。離過一次婚,但是沒孩子。他們家也有幾套房哦,當然啦,沒有我婆婆家裡的多……」
關心有,但是不多,所謂的同輩關懷不過是一種向下炫耀,哈月單身失業的困境更像是對方的人生焦慮安慰劑。
知道這世界上有他人比自己混的差,總是讓個體倍感幸運。
哈月看著對方手機屏幕上昔日自己充滿膠原蛋白的臉,似乎擯棄耳朵里的雜音,聽到了女同事內心真正的嘲諷。
看呀,當年校花又怎麼樣,還不是被輪輪擇偶篩選剩下,工作優秀又怎麼樣,還不是被資本家坑得頭破血流,女人要幸福,還是要走老路,外地人在這裡可沒其它活路。
那天一如以往,哈月為了維持自己長久以來在意的面子堅持吃完了那頓飯。
她忍著噁心,強撐著笑臉對前同事說,自己過得很好,不必對方為她憂慮。
她離職後桃花運還不錯,追她的人很多,現在不僅不是單身,而且已經找到了年薪百萬的好工作,她新的工作地點在紐約,已經辦好了簽證,馬上就要動身離開薊城了,大概不能參加她的婚禮。
「那你對象怎麼辦啊?他同意你出國?國外那麼亂,你一個女人不害怕嗎?真是不懂你們這些人,出國有什麼好?國外的月亮比較圓?」
「我男朋友家在美國有產業,這次他會陪我一起過去。順利的話,我們就在那邊安家。」
謊話也不是第一次說,所以非常得心應手,起碼看著分別前看到前同事臉上露出便秘的表情,她內心得到了五分鐘的爽感。
爽過後很快就是無盡的氣憤,分不太清是氣自己還是氣對方,亦或是對這個社會不滿?總之哈月的憤怒令她振奮起來,真的把創業付諸現實。
老闆沒有賠償她,沒關係,那點錢她自己也有,起碼當時的哈月真的以為自己會很快能賺到人生第一個一百萬,不過現在想想,根本是為了和前同事爭面子而步步走錯。
面子對於在薊城假裝名媛的哈月或許很重要,但對於春妮小賣部的女老闆來說,並不是什麼很珍貴的東西。
如果可以,她現在甚至可以用面子和里子揉成一團塞進爐灶內燒火取暖。
所以,當這個問題時隔幾年再次在她耳邊響起的時候。
哈月不想再違心地說自己過得很好了,沒必要,如果薛京想要從她身上得到當初被分手時的面子,她覺得,自己出於過往的情誼完全可以將他想要的優越感拱手相讓。
這是無過錯方受害者應得的和解。
於是,她認真思考了一下,然後還是用那副輕鬆愉快的口吻道:「還行,算是過得去,但是你也看到了,絕對不是太好,過一天算一天吧。現階段不能要求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