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近七點,哈月正常關店鎖門,然後步行到與薛京約定的晚飯地點。
下午她已經給趙春妮打過電話,告訴她自己晚上要在店內理貨,叫她和斯琴大姨不用等自己吃飯。
周二趙春妮情緒失控後,當天上午哈月便帶著母親坐車來帶綏城市醫院看診,檢查結果不理想,核磁共振顯示,趙春妮的整個腦組織都出現了大範圍的萎縮,其中顳葉、海馬萎縮相對比較重。
這也足以解釋,為什麼她近期開始頻繁喪失記憶。
小城醫生對這種檢查結果的病人沒有治療建議,只有護理建議,將危險物品遠離病人是必要的,還有就是病人的一日三餐都要有營養。
醫生得知哈月並沒有為母親聘請護工時,還特意提醒她:病情繼續發展下去,病人屆時將需要24小時貼身看護,她一個人實在難以照顧,還是要優先考慮將病人送到專門的療養機構。
不過綏城是沒有針對老年痴呆患者的療養院的,就算有,具有攻擊性的病人也很難辦理入院。
她要好好觀察趙春妮的情緒波動,盡量安撫病人。
興安街最近新開了一家彩票店,裡面從早到晚坐滿了無所事事的中年人,他們有的聚在一起,有的獨自一人,但無一例外都在眯著眼睛研究著牆上的往期中獎走勢圖。
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負擔的起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每一個人都可以買得起兩元一張的福利彩票。
而彩票,代表著一種閃閃發光的幸運,一種鹹魚翻身的可能性,類似於社會為窮人虛構的童話故事。
哈月路過彩票店時放緩了腳步,她有些羨慕店內的顧客,以前在薊城時,她也痴迷過彩票,一期不落,上班路上打五注隨機。
家世,財富,伴侶,她什麼都可以沒有,只要兜里裝著一張待開獎的彩票,就像是有了開過光的護身符,可以盲目地認為自己終有一天能搏到光明的未來。
每一個學過基礎概率的中學生都明白,通過買彩票追求成功顯然很可笑,概率小到渺茫的事件約等於永遠不會發生。
但起碼那時,她年輕,她傻氣,她淺薄的目光還對未來心存僥倖和希望,不像現在。
周三晚上,母女倆針對趙春妮的病情發展詳談了一整夜。
哈月當然沒有說服她固執的母親,雖然她花了幾個小時大費口舌,用舉例子擺事實的方法告訴趙春妮薊城可能會有更好的治療方案,但趙春妮看到醫生診斷的結果後,只用幾句話就否定了她的建議。
趙春妮說自己對女兒只有兩點要求。
一,她要哈月保證,永遠不會處理掉自己在綏城的房子和店面帶她離開綏城。這城市再不堪,也是她的根,落葉要歸根,她生活在這裡,病在這裡,死,也要死在這裡。當年為了給哈月籌學費她賣掉了老家屬於父母的土坯房,她如今就只有這一個家了,這個家是她的所有,她不要一無所有。
至於第二點,她希望哈月可以在自己完全喪失理智的時候,對她選擇放棄治療。
她的原話是,「我這輩子從來沒有求過人,你姥姥姥爺不讓我讀書我沒求過他們,你爸出軌要拋棄這個家我沒求過他,但今天我求你,讓我給自己做回主。」
「你如果真念在我們有母女情,等我徹底傻了,你就送我一程。」
路燈突然亮了,整條蕭條冷清的街道因為亮化而朦朧縹緲起來。
每個人對自己的故鄉都有特殊的定義,綏城於哈月,是個殘酷又溫熱的夢。
不是沒有體會過作為三口之家的幸福,但那些不允許被記起的童年早已遠去,而後少女時代和母親一起艱難度日的回憶又太乾澀,嘗起來很苦的時光,需要她日復一日地漠視才能勉強忍受。
如今,這個光怪陸離的夢又找到了她,在街頭一切闌珊之處躲藏著,尾隨她,時不時用迎面吹來的風恐嚇她:她的生活是一場始終打不贏的敗仗。
收回目光,哈月提步踏入另一盞路燈的光暈下。
無論是否孝順,作為女兒的哈月都不可能許諾在將來會主動結束母親的生命。
那是犯罪。
前天晚上她沒有回答母親的懇求,但保持緘默的她知道,她和母親的未來其實已經一齊隨著病情診斷被寫在白紙黑字上了,趙春妮之所以會選擇消極處理和她幾年前決意不再購買彩票的理由一樣。
她們都不想為了一個不可實現的奔頭去努力了,抱有希望積極度日當然是件好事,但是有時候希望也能帶來不可承受的痛苦。
人性中最大的惡就是貪婪,希望會繁殖出無數的求不得。
思考累人,三分鐘的路程走出了三十分鐘的效果。
人行道上,哈月的腳步越來越重,重到彷彿整個身體都已經深陷在灰色的磚塊之下,她低著頭,路過彩票店,勒令自己清醒過來,但入眠的混沌還是止不住纏繞著她。
不知道在荒蕪的廢墟內行走了多久,拐個彎,哈月終於來到了木蘭街口,抬起頭,一剎那,她自怨自艾的白日噩夢突然被打醒。
因為在酒店前那片五顏六色的光污染之中,正好端端地站著一個不屬於綏城,也不背負苦痛的人。
那人和她真的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他身姿利落,面容乾淨,從頭髮絲到指尖都是那麼晶瑩而剔透,像尊月白釉的汝瓷。
人各有命,她不嫉妒薛京如今的成功。
但薛京周身與生俱來的光芒太亮了,刺目的璀璨組成了她人生的照妖鏡,這面鏡子從始至終都在用來提醒著哈月,她還不配做夢,哪怕是噩夢她也不敢。
她這種人,不是白瓷,更似雜草,即便是做生活的敗寇,也要咬著牙,握著拳,一日日度,眼睛都不該閉。
下午從山上回到賓館,薛京刷開房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行李箱內摺疊成豆腐塊的所有衣服全都倒在床上攤平。
那天下飛機時被穿過的阿瑪尼套裝首先被pass,他不想讓哈月覺得他寒酸到只有一套見人的衣服。
上山時穿的幾件始祖鳥也被扔到地毯上,這牌子戶外感太強,即便最近目標用戶下沉,開始吸引了很多跟風的年輕男女,但他唯恐哈月笑他成了「出門不穿鳥一天路白走」的油膩大叔。
排除法令薛京最終的選擇局限於一件曾經在國外vintage店內淘來的飛行員皮衣,和一條李維斯的寬鬆牛仔褲上。
可當他把這身衣服套上在身上,又覺得鏡子里的自己怎麼看怎麼像是薊城衚衕里騎哈雷耍帥的街溜子。
「嘖。」他對著鏡子反覆理了理領口,又看了看腳上的切爾西,簡直不知道幾天前打包時他到底在想什麼。
不會是覺得人到了西北就得穿得像個牛仔一樣吧?
該帶幾套Lemaire的,起碼每次新書見面會時,他低調嚴謹的穿搭廣受好評,不管書的內容怎樣,他的外貌看起來都是和學識匹配的。
下樓找地方買衣服已經來不及了,綏城看起來也不像是會有集合買手店的城市。
要是把鞋換了呢?會不會好些,他行李箱里還有一件凈版的T恤,勉強能把整身搭配的騷氣蓋一蓋。
就這麼在酒店裡花兩個小時反覆調整自己的衣著,最後反倒在約定時間連頭髮都沒吹乾。
六點四十五,薛京匆匆按下電梯,他習慣在約定時間前十五分鐘到達預定地,這是修養問題,並不是刻意為了早幾分鐘見到他的前女友。
關於他分明可以先走到馬路對面的餐廳內坐下來等,但還是站在了酒店樓下那天分開的位置等,薛京暫時找不到什麼好的理由為這種自找苦吃的行為開脫。
大概率就是不安吧,即便哈月跟他敲定了一起吃飯的細節,薛京內心仍然有一部分懷疑她可能會突然放他鴿子。
就像以前她在那兩年內也跟自己說過很多次,是真的愛他,最後還是和他輕易分手了一樣。
災難性的舊戀情使人變得敏感多疑。
站在路上丟人和坐在餐廳丟人,怎麼想還是站在路上會好一點,起碼暫時過路的行人並不會注意到他到底在原地等了多久。
好在人可以不愛但絕不能不吃飯,缺愛可活不吃得死,今天哈月沒有失約。
七點整,一對反差感極大的男女已經並排走進了火鍋店。
點餐時薛京將服務員遞來的菜單推給哈月,這是薛京待人的風度,哈月笑了笑沒有扭捏推辭,開始認真研究139的套餐和189元套餐之間到底差了幾個菜品。
大約因為工資低廉,這裡的服務員沒有過度服務的精神。
看到客人沒有迅速點餐的意圖,服務員在桌上放下手裡的熱水壺便走回吧台,靠在椅背旁和收銀員磕起了炒瓜子。
店面不大,周圍三三兩兩坐著幾桌帶孩子的夫妻,快樂的小孩子們不需寒暄,在店內相見恨晚,像旋轉陀螺,時不時在餐桌之間帶起一陣微型颶風。薛京在嘈雜的交談聲中盡量忍住不要皺眉,抬手拿起了水壺,用熱水將二人的餐具燙了一遍。
為哈月斟水的時間裡,薛京已經將前女友的穿著仔細打量了一回。
灰色的連帽衛衣外套著銀色的羽絨馬甲,寬鬆的牛仔褲罩住高幫的舊匡威,再加上為了不遮擋視線而全部束起的高馬尾。
哈月身上一點多餘的裝飾都沒有,今天穿得比四天前更加閑適,甚至薛京注意到,她的衛衣胳肘處因為經常摩擦而起了一層薄薄的毛球。
反觀自己還稍顯濡濕的額發和散發著木質香水味道的皮衣,薛京忍不住要失落,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定是屬實,大約是他誤會了前女友同他約飯的意圖。
當年他們戀愛時哈月幾乎從未在薛京面前穿過重樣的衣衫,夏天酷熱她穿長到小腿的弔帶裙,肩頸又薄又直,兩條細細的胳膊隨著腰線擺動,像是舞動的垂柳。
冬天她也不怕冷,下雪天,牛角大衣下竟然穿那樣短的A字裙,腿根盈盈一握,皮膚嬌嫩,讓他忍不住用掌心貼住取暖,唯恐她會被零下的氣溫凍傷。
不僅如此,無論何時,哈月來見他總是帶妝。
即便是臨畢業他們同居的那幾周里,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哈月總是捂著面孔尖叫著跑進浴室洗臉,面上的水珠還沒擦乾,便急忙在唇上抹上口脂。
也是那時候,薛京才得知女孩子還有種化妝品叫做素顏霜。
今天哈月肯定沒在臉上塗抹任何東西,因為薛京可以輕易地捕捉到她的臉頰上,有五顆小小的雀斑。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到現在,眼下這還是第二次,薛京完全看到哈月素麵朝天的模樣。
上一次她打扮得像位知心的農村大姐,這一次她看起來像個剛畢業不久的高中生。
這都不是他所認知過的哈月。
手指一熱,薛京發現自己正在捏起還未放涼的茶杯,指節縮澀翻轉,指腹一片殷紅。
哈月抬起頭,沒有特意觀察他,正在朝著遠處的服務員招手,告知對方自己已經可以點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