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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沼澤

所屬書籍: 日偏食

薛京和哈月都沒想到,當日分開後,再見面已經是一月余的深冬。

綏城大範圍靜默的第二天,防疫人員排查到薛京近期往返過薊城,將他界定為高風險人群,雖然不需要被拉到方艙隔離,但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也在他家門口拉上一道象徵性的黃色警戒線,並派專人24小時把守不許薛京進出。

薛京為期14天的隔離觀察結束,趙春妮的健康碼因長期居家未參加核酸檢測而變紅,衚衕里還是那兩個志願者輪流倒班,又改為看守哈月一家。

說是搞曖昧的新晉鄰居,但這幾十天以來,薛京和哈月更像是純潔的小學生筆友,溝通的方式和內容完全屬於柏拉圖式的網路傳書。

只不過他們傳的不是上課時寫滿閑話的紙條,而是關於小說的閱讀和批註。

哈月早上起床後的第一件事,不再是忙於早餐,而是賴在被窩裡,花十分鐘的時間,打開手機,閱讀薛京於前一天晚上書寫的章節,草草看完一遍給個讀後感,她便起床做飯,叫母親起床。

大約是觸底反彈,自從那天和哈月發生廝打後,趙春妮的壞脾氣重新進入休眠期,起碼這一個月以來,她都沒有再言辭激烈地罵過人,取而代之的,她開始頻繁在家務事上搞破壞。

哈月剛疊好被子,她板著臉湊過去一把扯散,哈月剛把飯菜端上桌,她不用餐具就拿手抓進嘴裡。

白天,趙春妮盯著電視機一看就是十二個小時,可到了晚上該睡覺的時間,她似乎也不困,拉著哈月絮絮叨叨地將自己小時候的事。

一會兒她在農村和父母一起掰玉米,一會兒她又在縣城收到了愛慕者送她的銀項鏈。

經常性的,她說著話,眼神會突然變得鬆散,緊接著她會死死盯著哈月的臉,問她你是誰,現在幾點了,今年是幾月。

如果哈月不能及時安撫她,精神緊張導致身體戰慄,趙春妮肩膀一傾斜,翻著白眼,尿液就會順著褲腿流到腳面。

為了讓母親保持乾淨清爽,她的貼身衣物哈月一天要換個幾次,連洗澡也是一樣,經常晚上洗過澡,趙春妮半夜又弄了一身排泄物,哈月不得不再次端著盆來到床邊為她擦洗。

獨自一個人照顧母親的期間,院子里總是飄著趙春妮濕透的衣服,十幾條內褲像是彩旗隨風飄揚,饒是這樣,經常還會因為洗凈的衣物沒幹透而手忙腳亂,可見照顧病人的工作量並不比在小賣部理貨要少。

以往她只覺得經營小賣部很辛苦,沒想到獨自照顧母親後,她竟然也會懷念小賣部的「清閑」。

如果哈月實在心力交瘁,短暫閉上眼睛假寐,不理會趙春妮的諸多問題,趙春妮便走到鏡子面前和鏡子里的人講話。

鏡子里人也不理她,她還會生悶氣,把頭捂在被子里拒絕喘氣。

為了讓母親少受刺激,保持充足的休息,哈月不得不趁她睡覺的功夫將家裡所有鏡子全都扔到垃圾桶。扔不掉的,就用報紙糊起來。

不過在哈月每天早上雷打不動,鐵面無私地教育下,趙春妮在兩周的被動訓練後,終於開始將更換紙尿褲視作清晨醒來後的第一項任務。

不需要每日清洗多次衣褲是件好事。

除此之外,哈月還在網上訂了一個防走丟的GPS手環,不過要怎麼說服趙春妮將這種丟人的東西掛在手腕上,不再摘下,也是一項曠日持久的細活兒。

神經元變性,大腦失靈,趙春妮丟失了記憶,但沒有丟失倔強。

這份頑固的倔強讓哈月實難消受,照顧病人所感受到的勞累還算輕的,更多時間她看著母親冷硬的面龐會陷入一種精神恍惚的荒蕪中,她的肉身在照顧母親,但靈魂好像已經升空,俯瞰著同樣面孔麻木的自己。

而手機里每天早上收到的小說橋段,就成了她這些日子唯一的消遣,當然,和薛京發信息也是,見不到面,他們反而聊得更多。

幾周而已,但他們的聊天記錄已經接近千條,他們聊劇情,聊主義,聊過去,聊薛京留學的見聞,也聊哈月父母離異,聊創業失敗,聊小賣部那方寸間的生意經。

綏城緩慢解封的前一天,網路上鋪天蓋地都是前幾日震動全國的火災訊息。

兩個人的聊天框內也出奇地安靜下來,視頻內熊熊火焰中令人窒息的濃煙與絕望一樣多,哈月的家裡也瀰漫著無解的低氣壓。

趙春妮當日特別不聽話,先是從早上開始就吵著要出門放那些早已被吃完的鵝,被哈月拒絕後,她不肯好好吃飯,筷子拿不住,哈月親手喂她吃,可是她咬緊牙關左右擺動身體,即便一把飯含進去也要轉頭吐在地上。

一頓早飯折騰了整整四個小時,中午,哈月好不容易將趙春妮安置在沙發上看電視,廂房內的兩頭豬仔又因為封控期間無法按時劁豬,而在豬圈裡互相追逐撕咬。

三個月大的豬仔,從未缺吃少喝,理應近百斤重,六個月就可以進行宰殺,可是封控期間,當地鄉村獸醫無法上門服務,導致哈月家的豬直到現在還沒有閹割,豬仔即將進入發情期,屆時斗豬的情況只會更加嚴重,豬受傷是小,也影響發育和肉質。

充滿腥臊味的豬肉連自吃都困難,更別說拿出去賣錢了。

用籬笆將兩頭豬暫時分開,高錳酸鉀配合氯化亞鐵溶液處理傷口,半下午,哈月心煩意亂到了極點,滿頭大汗地回到客廳,竟然發現客廳里,原本載著趙春妮的沙發不翼而飛。

再轉頭,趙春妮已經被拆掉門鎖多日的房間大門緊閉。

「媽!開門!」

哈月雙手並用,用力捶打房門,可是無論哈月怎麼敲,喊,將沙發拖進卧室頂住房門的趙春妮均不為所動。

她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將所有衣櫃全部打開,每件衣服都被她拎出來掏兜翻找,然後再用力扔在腳下。

她一邊找,嘴裡還念念有詞地罵人,「你爹走時偷了我的錢!你就和你爹一樣,我的錢怎麼不見了?一定是你拿走了。」

「那都是我的血汗錢。」

「把我的錢還給我!就在這包衣服裡面,怎麼沒了?」

「我的錢……還我的錢……」

「那是我的錢……我絕不會拿給他做生意!」

間隔一個月,趙春妮再一次發作狂躁。

事實上趙春妮哪裡有什麼錢?這些年她省吃儉用的積蓄被前兩年一次上門保險詐騙得一乾二淨,從那之後,哈月就不允許她將現金放在家裡,全部都用自己的名義存到活期賬戶,區區幾萬塊,還不夠補交靈活就業人員的養老保險。

哈月看不到母親便跑到院子里,整個人像蜘蛛般扒在窗戶上叫她的名字。

恍惚中,趙春妮回過頭,看了一眼哈月,置若罔聞,又拖來椅子站上去,墊著兩隻腳伸出胳膊去夠衣櫃頂上的大木箱。

那木箱是她的嫁妝,厚重異常,少說也有幾十斤。

眼尖椅子搖搖欲墜,衣柜上面的箱子也是一樣。

急火攻心,哈月轉而從院子里拎起鐵鍬奮力一揮,將窗戶上的玻璃敲碎。

「嘩啦」一聲,破碎的玻璃片擦著她的頸窩飛到腳下,哈月來不及查看自己的狀況,立刻跳進卧室將母親從椅子上拖下來。

木箱掉下來,砸在一旁,銅鎖歪扭,敞開肚皮,露出裡面的珍藏物。

那裡面有趙春妮和哈建國的結婚證,結婚照,還有早年間戀愛時,哈建國曾送給過趙春妮的所有禮物。

心形的銀項鏈,水鑽鑲嵌的綠塑料胸針,聚酯纖維的波點方巾,無數封情書,甚至還有一捆掛著棗核的紅手繩。

母女倆躲過一劫,跌倒在這些愛情殘骸上。

趙春妮像是不甚掉入水中的小蟲,四肢僵直揮動,口齒越來越含糊,哈月躺在地上,脖頸上滲出一道硃紅色的細線,兩隻胳膊緊緊抱著她的腰,一動不動地盯著房頂上虛空的一點。

原諒她內心沒有任何劫後餘生的欣喜,只剩下一潭不停從心口溢出的沼澤。

那無形的沼澤一直從她的身上蔓延到兩人身下,似乎擠滿了整個房間。

當晚,因為主卧的窗戶破了個大洞,夜晚氣溫寒冷,哈月將自己的單人床讓給母親。

夜裡,哈月蜷縮在沙發里,反覆閱讀手機里那些,已經不知道看過幾遍的,薛京的新書。

哈月對書中「妻子」角色很有共鳴,當一個人的信念,夢想,和感情全都被剝奪後,那麼這個人的結局似乎只有走向滅亡。

41年前,《厄舍府的倒塌》寫哥特式的生態災難,而如今,薛京借愛情和婚姻的幌子寫現代人陷入系統性困境。

人類向外探索宇宙,宇宙是冰冷無垠的,人類向內探索靈魂,可靈魂又是孤獨而苦寂的。

全部都是無解。

雖然薛京的書還差一段妥善處理的結局,但哈月猜測,這本書是他第一本真正意義上悲劇,自由意志在宿命面前原來不值一提,如果本來就是豬狗一般的苦痛人生,那麼還不如就像豬狗一樣不去思考,好歹還不會感知壓抑和痛苦。

凌晨兩點,小卧室里突然傳來了一陣蜿蜒的哭聲。

哈月起身走到床邊,打開床頭燈,趙春妮的臉在橘色的光暈下滿是淚痕。

哈月眸光中毫無波瀾,她重新關上夜燈,拖來椅子坐在她身邊,一聲不響。

黑暗中,趙春妮慢慢朝著她的方向伸出雙手。

原以為會被母親用力掐住脖子,但隨之而來的動作很輕柔,頭頂一重,耳邊傳來「沙沙」聲,是趙春妮的手在從上至下撫摸她的頭髮。

小時候,哈建國還沒有出軌之前,哈月最高興的事兒莫過於兒童節那天,母親會抽出時間,給她花費半天的時間梳上滿頭小辮。

手指穿梭在髮絲和頭皮之間特別舒緩,像是某種按摩,等到頭髮梳理好,他們一家三口就會騎著自行車去新華書店買畫冊。

那時候哈建國還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那時候綏城給人的感覺還是生機勃勃。

大概是同時想到了那時候的光景,趙春妮一邊嘆氣一邊問她:「頭髮沒了,你恨我吧?」

頭髮對於哈月來說確實不那麼重要,此情此景,在母親短暫甄稀的清醒中,她應該要說些好聽的話來安慰她。可是哈月反覆張了張嘴巴,直到乾澀的口腔內膜相互黏連,沾下一塊皮來,她也沒有出聲。

沒得到回答,趙春妮的手慢慢縮回去,她重新閉上眼睛,聲音中也充滿悲傷。

她開始用哈月熟悉的那種充滿憤世嫉俗的態度念經:「我這樣活著,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我想自殺。割腕,跳樓,或者走到街上被車撞死。」

「可是我不敢,我怕疼。你能不能幫幫我,幫我,買點那種葯。」

「吃了就睡過去,再也不起來。求你了。」

思維只清醒了一小會兒,趙春妮便重新墮入恍惚,她眼睛蒙著一層白色,在眼眶裡痙攣。

大概鬧了一個多小時,趙春妮終於歪在床邊淌著涎水睡著了,哈月還是保持著那個俯身坐在母親床邊的姿勢,兜里的手機在震動,是薛京跟她說自己起床了。

喝了咖啡,吃了「早餐」,他準備工作。

最近無論大小事,他都要和她報備,就連今天的蔬菜包上有一隻小青蟲,他都要一五一十地照下來發給哈月。

他說蟲子身上有十七道褶皺,化蝶後會不會有跡可循。

薛京似乎是天生有種苦衷做樂的精神的,讓他評價,綏城的隔離生活也不錯,起碼盒飯檔次真的很高,還有兩素一葷,自己這輩子吃過最難吃的飯是在愛丁堡的網紅餐廳,等到疫情結束,黑暗料理不能他一個人受,他一定要邀請哈月也去受受罪。

這輩子都沒受過傷的小孩大概就是他這個樣子吧。總是睡一覺,就可以原地復活。

諸如此類的邀請還有很多很多。

哈月相信,東京的櫻花,冰島的瀉湖,費拉的白牆肯定都很美吧,可惜她這輩子沒辦法去了,這世界上美麗的景色和她無緣。

錢會流向不缺錢人,愛會流向不缺愛的人,苦難,當然是留給最能吃苦的人。

老天就是這麼不公平。

「薛京,大結局還有多久能寫完?」

「到時候如果解封了,我們去看一次日出吧。」

高中畢業旅行時,哈月的同學相約去大青山徒步,當時她性格孤僻,聽半張說名單上的人是單數,但帳篷都是雙人間,生怕自己會落得一個人住一間帳篷的境地,所以主動說自己不感興趣。

但其實至今為止,她都很好奇那裡的日出會是什麼樣的。

「大結局還早吧,怎麼說都要寫到春天的。」

「怎麼了,最近寫的不好?你看煩啦?你具體說說哪裡不好,我可以從頭再改過。」

「日出很快就可以看啊,不用等很久,金子說明天他們就可以從醫院回家了,咱們這邊解封也快了吧。」

哈月眼睛看著薛京回復自己的那幾行字,但嘴裡的話是和身邊已經睡著的母親說的。

她說:「媽,等到春天吧,等到他把小說寫完,你說的那種葯,我們一起吃。」

所以不用怕,她就算死也不會是一個人,黃泉路上母女倆做個伴,也不會太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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