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品不是完全的虛構,確切點來說,幾處核心劇情都來自於他曾經親眼目睹過的兇殺案。
在桃色愛情演變成聳人聽聞的殺人案前,與每一個被詩人讚頌過的愛情故事別無二般,薛京的父母也擁有過極其浪漫的初遇與邂逅。
盛夏傍晚,暮色四合,維港的海風從彌敦道一直吹到尖沙咀還不肯停歇。
港城商會晚宴上,擔任禮儀小姐的馮韻如花蝴蝶誤入蛛網,為了躲避幾名趁醉與自己糾纏的中年富商,她提著裙擺捏住高腳杯,在旋轉樓梯上疾步奔跑。
眼看身後色慾熏心的男人即將追上自己,她慌不擇路,一頭扎進再無退路的頂樓露台。
露台之上有一位身姿頎長,西裝筆挺的男士正在背對她吸煙,身後隱約還能聽到令她作嘔的聲音大呼小叫,兩害相較取其輕,馮韻迫不得已,只能硬著頭皮向陌生人尋求幫助。
一把挽住對方手臂,鼻息之中是過肺後的煙草味,不知道對方抽什麼牌子的香煙,竟然能嗅到薄荷的清亮,冥冥之中有天意,一向討厭男人吸煙的馮韻不覺得這味道難聞,她還沒看清對方的面孔便小聲哀求對方,「幫幫忙。」
還好,薛連晤扭過來的五官英氣逼人,他渾身上下都那麼完美,就連他正在夾著香煙的手指都性感至極。
不僅如此,他還是個善良親切的紳士。
當天,英俊多金的薛連晤不僅替中學畢業便輟學打工的馮小姐解圍,向人謊稱對方是自己的女伴,酒會未散便邀請她出去散心,一起去太平山看夜景。
上山的路有諸多雜草,他唯恐馮韻鞋跟傾倒弄傷自己,還特意吩咐司機靠邊停車,在店內購入一雙好走路的球鞋拎住帶走。
交換聯繫方式後,源源不斷的名牌禮物像雪花紛至而來。
每一次薛連晤帶她出去約會,都要選貴价餐廳配一大捧嬌艷欲滴的玫瑰。
就這樣,同齡男生再陽光也難入她的法眼,馮韻和從薊城赴港做生意的青年才俊薛連晤就此展開熱戀。
她從父母擁擠的劏房搬出,住進了由男友為她租下的海景房,每天一睜眼就是對住鏡子裝扮自己,然後拿著薛連晤的卡去中環購物,一周工作有五天都要請假,老闆電話責問,她乾脆用粗口辭職。
好景不長,扮演富太的遊戲不到一年,她發現自己的男友開始頻繁往返薊城籌備婚禮。
婚禮盛大,中西結合,但令人羨慕的女主角,並不是她。
不僅如此,對峙那晚,薛連晤裹著白色的浴巾從浴室赤腳走出,看到她對著茶几上那一沓婚紗照哭泣時連一句抱歉都沒有。
在馮韻質問他為什麼要娶別人時,他輕描淡寫地列舉了十幾項未婚妻一家能給他帶來的投資價值。
對方是生意聯姻的最佳人選,獨女,母親早已過世,父親雖然強悍,但畢竟年邁固執,借婚姻合作,薛連晤以退為進,終有一日取得對方的信任,以蛇吞象。
至於馮韻的父母,不過是數十年如一日住在出租屋的士司機與全職主婦,家中除了時不時變賣奢侈品貼補家用的馮韻,還有三個嗷嗷待哺的兄弟姐妹,全都是討吃鬼。
從一開始,薛連晤給她的定位就是自己在港城的女人。
像她這樣的女人,他在各處大約還有許多。唯獨不一樣的是,面對薛連晤的冷漠,當下,馮韻收起眼淚,擠出諂媚的笑容,扔掉了那一沓男友的結婚照。
她年幼時早已經決定不會再過父母那樣的生活,遇到薛連晤後,又因為貪戀錢財主動放棄了自己在職業上打拚的能力,一步錯步步錯,她自認已經沒有資格再與社會上的更年輕的勞動力競爭,於是最好的路就是與其他愛慕虛榮的女人一起競爭薛連晤。
之後的事不難預料,馮韻處心積慮從港城跟到了薊城,為了有朝一日成為薛連晤的最優選,她亦然決定離開家鄉,拋棄父母同胞,為薛連晤學習怎麼樣做個合格的情人。
薛連晤的妻子李淑蘭懷孕那年,她也開始想盡辦法讓薛連晤同意自己生子。
好在李淑蘭第一胎是個女孩,又因為難產元氣大傷,她後幾年才有機會生下薛京。
但耗費了整整十幾年青春,她以為的母憑子貴的「躍級」並沒有發生,所以,她再次將憤恨的目光投向了總是在聚光燈下挽著薛連晤的李淑蘭。而薛連晤那階段竟然借口忙于海外市場,頻繁出差,對兩人之間的摩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這場女人的爭鬥中完全隱身。
他大約也漸漸厭煩了這種拉鋸戰,開始不接馮韻的電話,就連他的秘書也對她的追問多加搪塞。
最後一次馮韻和李淑蘭對峙是在李淑蘭郊外的一所別墅,馮韻特意帶著孩子一起登門,就是為了用兒子的存在刺激對方。
可是無論她怎樣出言不遜,李淑蘭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眼如魚目,只是一直在重複一句話,那就是她們李家的女兒在世一天永遠不會離婚。
那是她父親臨終前對她的囑託,她從未忤逆過家庭。
她也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女兒成為沒有爸爸的孩子,像薛京一樣。
兩人之中畢竟還是馮韻年紀輕,她重拳錘在棉花上,氣急敗壞,乾脆冷笑著將孩子往李淑蘭的方向狠狠一推道:「好啊,你裝活佛是吧,你這麼善良大度,不如把我兒子也一起養了。我兒子難道不可憐嗎?這麼多年,每到過年過節你們母女倆都霸佔著薛連晤,他長這麼才見過幾次爸爸?幼兒園的小孩子都喊他是私生子啊!」
吼完李淑蘭,馮韻又對著薛京說:「見到你爸告訴他我等不及,這件事他必須給我個結果,如果他不肯離婚,就不要再把你送回來給我!」
「我也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叫他不要再找我!」
馮韻扔下薛京便搭乘航班飛到國外度假,以為亮出最後一張底牌便萬無一失,她知道李淑蘭是大家閨秀,不會像她一樣使用下三濫的招數,她只需等待李淑蘭的「大度」耗盡,和薛連晤撕破臉皮,自己坐享漁翁之利。
可等來等去,她只等到新聞上關於李家別墅煤氣爆炸造成人員傷亡的消息。
李淑蘭決定打開煤氣的那天窗外正下著大雪,沒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麼,也許是腦中的弦突然綳斷,又或許早就深思熟慮。
一早,八歲的薛亭在徵求母親的同意後,帶著五歲的薛京一起在院子里堆雪人。
姐弟倆不是第一次見面,以往薛連晤和馮韻幽會時會叫女兒帶著薛京等在樓下公園,馮韻耍脾氣離家出走時,他也會帶著薛京去接在補習班學鋼琴的女兒交給秘書。
同父異母的姐弟擁有出奇一致的樣貌,但他們的性格迥異,每當大人無休止地爭吵時,薛京都會用手指堵住耳朵假裝自己不存在,而薛亭則會直接打開電視機,將聲音按到最大,直到將吵架的父母逼到門外。
那天雪人堆了一半,薛京又開始哭,他問薛亭,「阿姐,媽咪什麼時候來接我回家?」
那些天他經常問這個問題,李淑蘭的房子里早已辭退了所有傭人,別墅內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灰塵,她很久不洗澡,穿著下擺沾了經血的睡袍,終日坐在自己的房間,對著梳妝鏡塗著口紅自言自語,薛京不敢和她搭話,就像只惹人生厭的老鼠追著薛亭吱吱叫。
薛亭從地上撿了兩顆石子做雪人的眼睛,從兜里掏出幾張紙巾嫌棄地遞給他道:「不是跟你說了,晚上睡一覺起來,你媽就會來。」
「你哭得很噁心,擦鼻涕!」
薛京雙手通紅,用力擤掉鼻涕,走到院子里的垃圾桶邊墊著腳扔進去,再重新湊回來,把地上的樹杈插在雪人身上,奶聲奶氣地表達委屈,「可是我睡了很多晚,她還是沒來。」
「那就再多睡一晚啊。笨。」
薛亭看了一眼還在流淚的薛京,翻了個白眼,簡直不知道為什麼他這種膽小鬼也會是爸爸的孩子,但末了還是拍了拍手起身道,「別哭了,我去找我媽拿點錢,我帶你去買漢堡。」
「也許吃完漢堡你媽就來了。」
「真的?中午我們吃漢堡?我可以要炸雞翅嗎?」小孩的悲傷畢竟有限,薛京一聽到漢堡倆字眼睛重新亮了。
「有什麼不行?套餐里什麼都有,還有洋蔥圈和可樂。你想吃披薩嗎?」薛亭對於自己拿錢買飯這件事輕車熟路,自從她上小學,李淑蘭就瘋瘋癲癲,傭人被她趕走,家裡經常沒飯,她一喊餓,母親便會扔給她一沓百元大鈔,叫她不要吵自己頭痛。
「我媽平常不許我喝可樂……你可以不要告密嗎?」
薛京跟著薛亭往別墅走了幾步,嘴裡小聲念,說到可樂,又突然想到什麼,有點害怕地站在原地躊躇:「你媽會同意嗎?她不會打人吧。昨天夜裡我聽到她在樓下尖叫……好像,好像在跟自己說話。」
從薛京記事起,馮韻經常要求他給薛連晤打電話,除了那些馮韻讓他背誦好的說辭外,每一次他都要被迫講自己很想他,很愛他,並要求父親可以來家裡探望自己。
如果薛連晤拒絕,馮韻便拿他出氣,拳打腳踢是家常便飯。
最重的一次,馮韻打掉他一顆牙,不過還好,牙是乳牙,事後馮韻略表歉意地告訴他,那顆牙齒等到他六歲之後還會重新長出來,所以沒關係。
薛京唯恐李淑蘭也是那樣喜歡使用暴力的大人,他擔心阿姐也會被打。
「要是打人還好了,平常她連話都很少跟我說。天天照鏡子。」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話,今晚幾點回家?明天有沒有應酬?公司生意最近怎樣。沒有一句話是要和女兒講的。
無趣極了。
看到薛京縮著肩膀很害怕的樣子,薛亭踢了一腳雪上的臟污滿不在乎地說,「害怕的話,那你等在外面吧,我去她皮包里找。」
「我不怕的,我和你一起去。」
打開大門,薛亭立刻聞到一股濃重的臭味,她不知道是不是母親又在坐在馬桶上排泄還不關門,想都沒想,她推了一把後面跟住的薛京,板著小臉裝大人似的告訴他:「你等在外面。不要亂跑。」然後關閉大門。
不過兩秒鐘,屋內的燈被小女孩按亮,細小的火花點燃空氣中濃度到達極限的煤氣,緊接著就是劇烈的爆炸。
「那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們。」
濃煙嗆肺,煤氣中毒,再加上大面積灼燒,兩天後的葬禮上,李淑蘭和薛亭已經被擱在水晶棺里供前來弔唁的人瞻仰。
再然後,馮韻很快帶著薛京搬進了薛連晤的家裡,從那之後,薛京再沒有挨過一次打,馮韻和薛連晤也沒再吵過架,他們三個人過上了那種童話故事才有的完美生活。
說著薛京停頓了一下,像是講他人笑話一樣神懌氣愉不痛不癢,只不過他的聲音冷得厲害,細聽還有些難以察覺的顫聲,「除了我整個小學都在因為噩夢而尿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