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京點了點頭,一臉天真無邪。
「知道啊。你說受到我的啟發,不甘心就這麼死,活到這麼大,心底還有幾件心愿未了,一是這麼多年還思念你爸,給他的公司郵箱發了十幾封郵件訴衷腸。然後又說你這人其實挺記仇,憑什麼前公司解散時唯獨沒給你遣散費,給你前老闆打了幾十個騷擾電話。」
「他接完電話一開始還在叫,後來你罵得實在密不透風,不容辯解,把他老婆孩子都吵醒了,他把你拉黑了,你又用我的手機打。我的也被拉黑了,你就在網上找匿名撥號軟體。」
「好不容易鬧到天亮了,你突然拍著腦門想起來你爸在法律上欠你撫養費,叫著要告到他傾家蕩產,重新爬到鍵盤旁邊用臉開始寫郵件。」
薛京說這些話的時候屬實優雅,像春晚主持人講清口,可哈月聽著這些比相聲還糟糕的段子,臉上有種質壁分離的扭曲。
說著,薛京稍稍昂首著重加強高潮部分,「哦!對,昏倒前你說你根正苗紅,根本沒有配不上我一點,這件事兒我爸媽必須知道。明天就來不及了,你得電話通知他們二位。」
哈月如遭雷擊,嘴角抽了幾下,半晌後才幹巴巴地擠出一絲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假笑問他,「薛老師,別嚇唬我行不行,我干這些的時候您沒阻止我嗎?」
應該阻止了吧,這麼可怕又無恥的舉動,薛京怎麼可能放任她發瘋似的胡來?
樹都要皮,她難道活下去不需要臉面嗎?
薛京看著哈月呆呆傻傻的模樣心情愉悅得不得了,眯著笑眼蹲在從被褥里拉出她的兩條腿,依次在她的腳上套上左右拖鞋。
抬頭時那完美的笑容充滿來自人生前輩的鼓勵,「沒呀,怎麼會?」
「咱倆現在這關係,知根知底,不分你我,萬事我肯定是聽你的。你指東我不敢往西。」
「你找不到你爸的公司還是我幫沖了個付費搜索會員。還有那些網路電話軟體都是要錢的,我一股腦給你買了好幾個。至於我爸媽,自從我出書以後他們發現我真的不打算到公司任職就和我斷聯了,你好心給他們打電話報告我的近況,估計他倆肯定特開心吧?」
不然她哪兒來的他家電話?還不是他手把手給她輸到手機里的。
說完這些,薛京親熱地摟著哈月的肩膀,沒心沒肺地在她臉頰落下一吻,親得力氣太大,還給自己傷口弄破了,他一邊倒抽冷氣,一邊用手按著傷口貼在她耳邊念:「怕什麼呀?我覺得你做的挺好的,想幹嘛幹嘛唄,別老那麼忍著。出事兒了再說,我也可以幫你找律師。」
不就是律師嘛,要多少有多少,他熟得很。
「對了對了!」
薛京趁著哈月還在消化這些自己犯下的惡性,眸光狡黠,掬水中的月亮那樣捧她的臉,笑得像偷到家禽的狐狸。
「這麼一說我突然想起來,你昨天也說過想和我複合的,還說你很愛我,那我就不客氣了啊。我也很愛你。咱們現在就是男女朋友啦。」
一分鐘後,薛京家爆發一陣衝破天際的髒話。
薛京連滾帶爬地披著外套從院子里跑出來,拖鞋穿得是女士的,左右腳是反的。
正在裝玻璃的工人驚詫之餘也不動換了,土撥鼠似的張大嘴巴瞅著他看戲。
關上院門,薛京凍得直哆嗦,背過身捋了捋蓬鬆的短髮,再轉過頭又恢復了那個如沐春風的表情。
他跟個下鄉老幹部似的雙手插袖口,趿著拖鞋對著趙春妮家裡正在幹活的工人頷首作勢,然後露出八顆整潔的牙齒,笑著為自己打圓場,「沒事兒,女朋友脾氣大,挨罵經常的。你們接著干吧。錢照結喔。」
越城,紅木建材市場,東陽展廳。
因為疫情封控多日,展廳內積下不少灰塵,早上天剛亮,蔣子凡便驅車前往公司打掃衛生,為第二天的訂貨大會做準備。
自從幾年前繼父車禍癱瘓後,他便輟學接手了家中的紅木生意,這些年母親帶著繼父在各地求醫,陸陸續續花了不少錢,整個家庭的開銷全靠這樁生意苦苦支撐。
近一年來紅木家具行情尤其糟糕,連僱傭的幾個員工也陸續辭職跑路,說是公司的小老闆,但實際上,銷售,客服,售後現階段都是他一個人在做。
手裡沒有流動資金,除了車和店面,剩下的錢都壓在訂單上。
幹了一上午,中午草草吃了份燒臘飯,下午蔣子凡按照訂單順序到廠里看了看工人們的進程,給幾個客戶回了消息,約了幾個木材商下周出差,他才有功夫坐在電腦跟前打開公司的郵箱。
一開始看到前幾封以「爸爸」為開頭髮來的郵件,他還以為是什麼新型的網路群發詐騙。
可是耐著性子將這幾封郵件讀了一遍,蔣子凡眉頭緊鎖,立刻給母親撥了個電話。
傍晚,吃飯完,母子倆坐在哈建國的病床旁,這間面朝大海的卧室被改造成病房,屋裡除了吸氧機,輸液架,牆上還有一部正對床尾的電視機,哈建國長期卧床,近半年內又感染了一次肺炎,如今身體狀況比之前更差,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很少有清醒的時候。
因為車禍嚴重,高位截癱,再加上腦部受損,這些年餵食,打針,擦洗,全靠蔣亦梅一個人照料。醫生們曾給哈建國的生命下過不少最終期限,如此苟延殘喘的一具身體,連語言系統都喪失,夜裡一口痰就能讓他窒息而死,可是每一次,蔣亦梅都咬著牙硬是將他從生死線上拉回來。
哈建國活過了第一個三年,又活過了第二個。
蔣子凡心疼母親,也曾提出為她聘請一位專業護工,這完全是家裡可以負擔的開銷,但蔣亦梅一直不同意。
她說自己照顧哈建國並不覺得辛苦,雖然兩個人至今沒有結婚,但長久相伴的歲月中,她早已經視對方為她的親人和伴侶,她名下的責任,不想假手他人。
電視機里正在播放著當日新聞,各地放開的消息越演越熱,輿論都在揣測國內政策,談論消費回暖。
蔣子凡給繼父擦身,蔣亦梅便戴著老花鏡在旁邊閱讀那幾封來自綏城的郵件。
她一字一句地看,末了,新聞播完,蔣亦梅摘下眼鏡,從床頭掏出了一張舊存摺遞給兒子。
蔣子凡一看到上面的數字,便虎著一張臉將存摺重新扔回她懷裡。
蔣子凡長年留寸頭,身材中等,五官端正,從右側看還是個風度不俗的青年,但因為左耳又一大片蔓延到下巴的疤痕,所以整個人稍顯陰鷙。
他語氣埋怨,咄咄逼人,顯然不同意母親的決定。
「媽,你還真給?咱家可就這些家底了,這年前你照顧他多難啊?他們家人那麼絕情,出了事後那女的電話不接就算了,當女兒的連問候都沒有一句?你就不想想他回頭走了你怎麼辦?你不養老了?你也跟著一起死?」
「你不想想我?」
蔣亦梅習慣了兒子直來直去的脾氣,並沒有生氣,只是捏著手裡的存摺,反覆摩挲著上面按月存入的數字。
十六年前剛和哈建國從綏城來到越城創業時,他們兩個人過得特別辛苦。
因為蔣亦梅還帶著年幼燒傷的兒子,需要住院植皮,早期他們談成的幾個客戶都是哈建國一個人四處奔波求來的。那時候他穿著不合身的西服和破舊的皮鞋,在太陽底下一走就是一整天。
低三下四,吐沫都說幹了,晚上回到醫院附近的出租屋裡累得倒頭就睡。
後來蔣子凡植皮成功,上了小學,兩人的日子好過了一點,哈建國和蔣亦梅商量,每個月生意有進賬都要給哈月和蔣子凡存一筆教育基金,他們在越城時間久了,耳濡目染,知道越城很多家庭都會把孩子送出國去深造,哈建國也想趁著自己能賺錢的時候,給子女們留點保障。
雖然蔣子凡並不是他的孩子,但是哈建國愛屋及烏,一直將他視如己出,所以蔣亦梅二話不說,非常支持他的決定。
那是兩個人在一起後最甜蜜的時光,三口之家其樂融融,生意紅火,客戶絡繹不絕,他們確實賺了不少錢,也過了十年的好日子,直到哈月大二那年,蔣子梵谷考結束,哈建國向蔣亦梅提出,他想帶著那張留給哈月的存摺回綏城看看女兒和前妻。
起初,蔣亦梅不同意,因為害怕被前夫報復的緣故,她和哈建國逃到越城後,一直隱姓埋名,想盡辦法避免和綏城的舊人聯繫,生怕前夫會重新找到她,並強行帶走兒子。
除此之外,她內心還非常恐懼哈建國會和趙春妮再續前緣,害怕哈建國會離開自己。
但哈建國認為,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蔣亦梅的前夫和自己的前妻大概早就有了新生活,他已經錯過了太多有關哈月的成長,哈月的青春期他不在,成年高考時他也不在,如果再錯過她上大學的時間,他恐怕女兒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他已經不再年輕了,他怕死前都沒辦法和女兒達成和解。
兩人因為這件事爭執了許久,無論哈建國怎麼向她保證,自己並不會和前妻複合,也絕不會驚動蔣子凡的親生父親,但是蔣亦梅還是苦苦哀求哈建國不要離開越城,不要離開她和兒子。
航班當天,她將家中的房門反鎖,試圖阻止哈建國前往機場,但哈建國最終還是找到了備用鑰匙,暴雨天,打出租來不及,他親自開車去機場。
就在飆車去機場的路上,他在快速線上發生了連環車禍。
哈建國最終還是沒有回去綏城。
蔣亦梅確實不認為照顧哈建國的差事辛苦,身體上的勞累並不能構成她的難過,真正讓她煎熬的是,這些年,每一天早上從哈建國身邊的小床上醒來,蔣亦梅望著哈建國深陷床墊的軀體,都會問自己那個問題。
如果當初她沒有阻止哈建國回去見哈月和趙春妮,對方是不是就不會躺在病床上了呢?
他在生意場上還會叱吒風雲,即便人到中年,也會丰神俊逸。
如果她沒有那麼自私的話,他就不會變成這樣一個連自主行動都沒有的廢人。
但兜頭再想,他們感情的開始,本來就是一場究極的自私。
所以,似乎一切命運都在最初就塵埃落定了,他們這對男女,始終會走到這一步。
蔣亦梅最近開始信佛,佛經講因緣果報,她似乎也參透了自己種下的苦果。
蔣亦梅眉眼溫和地望著兒子,望著他左臉上那片不大自然的,糾結在一起的皮膚,有些出神道:「子凡,你還記得小時候在綏城的日子嗎?記得你臉上的燒傷嗎?」
「你那時候太小了,應該都不記得了吧,但我記得清清楚楚。」
「就連你親爸按著你的腦袋壓在鍋爐上你是怎麼慘叫的,我現在在夜深人靜時都能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