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建國下崗那幾年,綏城悄然興起了一陣老虎機風潮,不同於哈建國每日遊手好閒地帶著女兒坐在彩票店碰運氣,蔣亦梅的丈夫李軍仗著自己是當年做傢具發家的萬元戶,由朋友介紹,開始頻繁出入綏城郊區的地下賭場。
一開始,李軍只是趁著妻子後半夜睡著,偷偷跑去玩兩三個小時,就當做解壓的娛樂,短暫從社交網中懸置。
可是隨著賭博的快感麻痹感官情緒,他開始陷入由賭博帶來的迷境中,十秒鐘一局的賭博遊戲看起來是那麼的簡單又安全,在精心設計的音效和燈光之下,一小時連拍三百次電子按鈕足夠成癮,除了輸贏,時間在李軍腦中失去了概念,他開始流連賭場夜不歸宿。
似乎賭場里那個被機器燈光照亮他才是真實的,而賭場外的一切都變得那麼複雜又虛無,像一場沒有意義的勞碌。
蔣亦梅帶著孩子多次堵在賭場門口找人,可是李軍仍然迷不知返,連孩子哭叫著「爸爸」也不能喚醒他的良知。
賭博帶來的成癮性不亞於嗑藥。
不到半年,他白天不再工作,連傢具廠的生意也不再關心,之所以會回到家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找妻子要錢去賭。
如果妻子沒有按時準備好錢財,他便對妻子使用暴力,如果挨打還不能讓她交出存款,他便恐嚇殺掉不到三歲的兒子。
哈建國就是在那樣一個上午,興高采烈地走進了李軍的傢具廠。
前一天的下午,因為保險柜里分文不剩,蔣亦梅剛遭受過丈夫的毒打,為了最大程度侮辱妻子,並成功拿到家裡的錢不驚擾親朋好友,李軍對她的虐待一直都在外人難以察覺的隱私部位,所以哈建國在向年輕的老闆娘描述自己想要的單人床時,並沒有發現面前這個女人有什麼不妥。
就在他付完訂金時,當年還跟著父姓蔣子凡從樓上跑下來,突然一頭撲進母親的懷裡,撒嬌著要她抱。
蔣亦梅身下吃痛,以「媽媽在忙」為由拒絕了幾次,兒子還是不依不饒地爬到了她的懷裡,抱著她的脖子,像只猴子似的來回地晃,說自己想吃哆啦A夢裡面出現的銅鑼燒。
那時綏城物資並不豐富,因為遠在內陸,更少見他國進口食品,蔣亦梅不知道什麼是銅鑼燒,蔣子凡便「咿咿呀呀」地鬧起脾氣。他哭唧唧地在母親的大腿上蹦跳,用手扯著她的髮髻,反覆搖晃著她的肩膀嚷著「媽,給我買。求求你,給我買!我想要!」
痛吟從蔣亦梅的唇角滲出,她額角冒出豆大的汗珠,哈建國將收據放回錢包,見凳子上的女人身體傾斜,狀況不對,剛猶豫著問了一句:「你沒事吧?」蔣亦梅徑直暈倒,掉落在地。
孩子磕到腦袋,爬起來對著蔣亦梅的方向大聲哀嚎,哈建國連忙抱起孩子查看他的額頭,還好,是皮外傷,他用哄哈月那種聲音哄著蔣子凡,再定睛一看,躺在地上的蔣亦梅面無血色,米色的裙子上,已經滲出了不少膿血。
當天不顧哈建國的建議,在幾分鐘後轉醒的蔣亦梅拒絕去醫院看傷。
她只是眼眶通紅地懇請面前的陌生男人先帶自己的兒子出門買些吃的,方便自己處理傷口。
因為自己也是家長,哈建國對蔣亦梅母子抱有憐憫之心,當即抱起孩子,走到傢具廠對面的小賣部,在貨架前買下了裡面所有種類的麵包。
將紅豆麵包之中的紅豆內陷擠進奶油麵包之中,然後再用大掌將圓形的麵包壓成餅狀。
蔣子凡拿到哈建國遞給他的「銅鑼燒」興奮得手舞足蹈,大口往嘴裡塞著,一溜煙跑到傢具廠樓上,去找母親炫耀。
不一會兒,哈建國也跟著孩子的方向走上樓梯,手裡還拿著一些醫藥用品,尋著母子倆嬉笑的聲音踱步走到浴室。
浴室之內,蔣亦梅坐在矮矮兒童板凳之上,她的頭髮剛才被兒子扯散,濡濕的長髮貼著姣好的面容一直垂到胸前,三伏天,她脫了長裙,泡在冷水中清洗,身上只剩下一件肉色的襯裙。
潮濕,逼仄總是被詩人譽為疼痛和甜蜜。
哈建國那天的感受也是一樣,他像是誤入了他人的後花園,花園內有一地開到荼蘼的玫瑰。
哈建國看了一眼,理應要後退,但除了蔣亦梅沁水的皮膚外,更讓他刺目的是她身上那些糜爛腐敗的傷口。
而頂著這些傷口,蔣亦梅像是感知不到疼痛和羞恥,還在對兒子微笑,她親昵地伸手剮蹭了一下兒子的臉蛋,柔情似水地說:「那你有沒有謝謝叔叔?」
「叔叔真是個好人對不對?」
當日,哈建國將手裡的藥品放在樓梯口便匆匆下樓,腳步凌亂,跑得急切又倉皇。
可是直到下午在學校接完女兒回家,吃過炒麵躺在床上,他那顆不安分的心臟還是在不停的收縮顫動。夜裡閉上眼睛,趙春妮正在旁邊抱怨著班上的領導又在給她穿小鞋,要是丈夫不是這麼無能她也可以不受他人臉色。
可正在被批判的哈建國沒有認真反省,他思想開小差,一閉上眼睛,又回到了那間浴室。
浴室里的蔣亦梅,身上有很多個煙頭燙傷的疤,他竟然會覺得心痛。
所以,借著修改單人床的尺寸,他在三天後又去了一次傢具廠。
一米二的鐵絲床被改為一米五,他也得知蔣亦梅家的傢具廠里十分缺工。
那天起,每天早上送完女兒上學,他就到蔣亦梅的傢具廠幫忙,雖然蔣亦梅暫時沒有工資開給他,但是他對趙春妮謊稱自己在傢具廠找到一分待遇還不錯的工作。
就這樣在傢具廠勤勤懇懇幹了兩周銷售,一天傍晚天降大雨,蔣亦梅留他在家裡吃飯,哈建國欣然同意,飯吃到一半才想起早上出門前趙春妮和他講過,自己晚上加班,不能接哈月回家。
精神出軌後,他總是聽不到趙春妮說話,無論對方聲音多大,他總是朦朦朧朧的,似乎沒辦法接受妻子傳達的訊息。
從傢具廠衝出去,騎上二八車,他冒著大雨一路蹬到小學門口,看到蹲在保安亭門口的女兒時,他一下就意識到再這樣放任內心的感情發展下去,可能會傷害到自己的家庭。
當下決定不再和蔣亦梅見面,重新找份工作。
但是抽刀斷水水更流,本來就不算堅定的抉擇,最終還是徹底動搖了。
哈月的單人床完工那天,蔣亦梅給哈建國打電話講配送人員不足,需要他來一趟廠里搭把手,兩人一見面,寒暄幾句,蔣亦梅就問他:「建國,你為什麼不來了,為什麼要躲著我?是怕我纏著你嗎?」
哈建國眼神閃躲,口乾舌燥地呵呵笑著說:「這是啥話啊老闆娘?你為啥要纏著我?就是我找到別的工作了,你這邊也有點遠。我下班來不及接我女兒。」
可是不容哈建國支開話題,蔣亦梅就那麼直勾勾地看著他道:「我知道你有家,我不會纏著你的。如果以後你不願意了,跟我說一聲就行,什麼結果我都能接受。」
「這些天我每天都想著你,想得心裡難受,你對天發誓,沒有想過我嗎?」
「還是你怕了?你怕我老公找你的事?」
「我倆已經很久沒有夫妻生活了,你不是都清楚嗎?他根本不回家。」
後來事情就那樣發生了,不正當的感情到底是如何滋生的,蔣亦梅和哈建國沒有詳談過。
也許是出於報復丈夫的目的,也許是太久沒有人給過她一絲善意的溫暖,所以她視哈建國為自己的貴人,她不在乎哈建國窮酸的穿著,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有家庭,她喜歡他對待自己孩子的從容,她也喜歡他送自己的便宜手繩,她聆聽他那些幼稚的想法,她還鼓勵他去創業賺錢。
後來,她開始想像自己要是可以和哈建國遠走高飛,那該多好啊?
起碼哈建國比李軍高大英俊,起碼哈建國性格溫順,她將永遠不必恐懼生活在拳頭之下。
婚外情被世俗批判,但她那時候一心認為她和哈建國之間所擁有的也是一種愛情,畸形的愛也給她帶來了些許勇氣,在李軍又一次回家毆打她要錢時,她說出了「離婚」。
她說自己已經找到了肯接手傢具廠的買家,她拿到錢後就要離開這個家,她不願意守活寡,給賭博的丈夫做牛馬。
可惜,這次反抗沒有為她帶來好處,發狂的李軍獰笑著將兒子的臉按在了燒得通紅的鍋爐之上,並拿走了她的所有首飾,結婚時的三金,和那些年婚後李軍為了慶祝紀念日孩子出生,曾經送過她的翡翠和鑽石。
李軍根本不相信她有那個膽子去變賣傢具廠,在李軍眼裡,蔣亦梅只不過是一個柔弱無助的女子,她似乎從來不會發脾氣,就連他毆打她,她都不肯叫一聲生怕吵醒房間里熟睡的孩子,事後兒子揉著眼睛推門走出來,她也會馬上拖著受傷的身體,強撐著笑臉去哄兒子入睡。
婚姻已經發展到這種爛局面,她依然不向孩子說一句父親的不好,李軍在外狂賭,她卻告訴孩子,爸爸在外繁忙出差為他們娘倆賺生活。
她告訴兒子媽媽愛你,爸爸也愛你,你是這世界上最備受寵愛的寶貝。
但是也就是這樣一個蔣亦梅,當晚不顧偷情的約定,撥打了哈建國的電話。
這一次,她沒有再說那些不會破壞他家庭的話,她只是無不可憐地祈求他,希望他做自己的英雄和救世主。打情感牌顯然還不夠,她還計劃帶著李軍在傢具廠的所有家當和哈建國一起私奔。
哈建國沒有辜負她的期望,他真的帶著她離開了綏城。
他們離開時載著他們的車子開得那樣快,兩個人躲在後排緊緊相擁,抱著受傷的蔣子凡,好似電影中才有的末路狂奔。蔣亦梅記得那時候哈建國好像哭了,不知道是不是對綏城還有不舍,他只是機械性地告訴蔣亦梅:「會好起來的。會好的。只要創業成功,什麼都會好的。」
但現在想一想,這話大概是他說給自己聽的。
當時哈建國大她兩歲,也不過是二十九而已。
他們都需要為自己的自私找一個虛偽的借口,她要救兒子,所以顧不得他人的家庭的好壞,而他不甘心一輩子打工碌碌無為,所以劍斬妻女。
蔣亦梅推開窗,讓潮濕的海風吹進房間,她起身從兒子手裡接過毛巾,繼續給哈建國擦洗雙腳,聲音溫柔,「所以,把他的那份給他女兒吧。已經遲了很多年,總不能更遲。」
「就看在他給你做了那麼多年父親的情分上。他待我們真的很好,不是嗎?」
「媽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心不壞。」這些年不止是她多次拒絕了醫院開給哈建國的放棄搶救同意書,每一次她從公司賬上支取醫藥費時,兒子也從來沒說過一個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