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周子軻的表情,彷彿他從未把這件事放在心裡過。
「你和我說這個幹什麼。」他說。
郭小莉說:「總之你今天能來看阿貞,我就當作你已經長大了,已經不那麼孩子氣了。」
周子軻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里。
「一個你,一個阿貞,」郭小莉說,「你們倆以後能讓我省點心,我就知足了。梁丘雲我是管不了他了……」
周子軻低頭看了一眼正瘋狂震動的手機,艾文濤沒命似的給他打電話。
「……今天下午他答應我,他不會讓mattias解散,」郭小莉自言自語似的,「反正團體活動幾個月也沒有一次,平時掛個名對他也沒什麼影響。在如今的雲老闆眼裡,亞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作坊。昔日名揚天下的湯貞如今也就是一個自殺過的過氣偶像了。」
周子軻給艾文濤回了個簡訊,問他什麼事。艾文濤秒回:我以為你失聯了!
郭小莉說:「自殺,這不是偶像該做的事。」
周子軻問:「他為什麼自殺。」
「因為那個病。」
周子軻問:「他為什麼會得病。」
郭小莉瞥了一眼他的手機,說:「你也覺得奇怪,是不是。」
「公司的人也覺得奇怪,那麼多接觸過阿貞的人,每個人後來知道這件事都來問我,說郭姐,怎麼回事,是真的還是假的,這種病誰得都有可能,湯貞不會的。他是童星出身,中學時候來的亞星,這麼多年,無論遇到多少事,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非難詰難……他就沒有說自己扛不過去,要找我們哭訴的。一直以來他總是心態最好的那個,新人剛出道都容易有怨氣,容易計較得失,容易覺得全世界都不公平,他從來不這麼覺得,他特別想得開。他是那種遇到事不怕事的人,mattias剛出道那時多少人給他使絆子,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就沒有什麼能難倒他。除了梁丘雲。」
周子軻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把身邊的車窗開到最大,就好像車裡太憋悶,讓他覺得不舒服。
「我以為你不喜歡八卦。」周子軻說。
郭小莉說:「我不喜歡喜歡八卦的人。」
周子軻這種拒人千里,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類型,放在這個人與人彼此娛樂,彼此消費,靠流言與窺私構建起來的圈子裡,不能更招人稀罕。
艾文濤回復:找你吃飯,你是不是一天沒吃飯了?
「你為什麼不讓他們解散。」周子軻問郭小莉。
「你不能理解,」郭小莉說,她解開安全帶,看周子軻,「kaiser對你來說算是什麼?」
周子軻看了她一眼,搖頭。不知他是不知道,還是kaiser對他來說根本什麼都不是。
郭小莉認真地說:「mattias對湯貞來說,就是他的家,是他的歸屬,是他最大的心血。」
周子軻笑了。
「你笑什麼。」郭小莉說。
「這話你教多少人說過。」周子軻說。
「你也知道這是套話,對不對,普通人一聽都知道這是套話……」郭小莉說,「但湯貞不是普通人。他來真的啊!」
「你這個前輩,他不作假。當年梁丘雲說什麼,要為mattias這個組合努力十年、二十年,那時候阿貞已經紅到去法國拍電影了,我一方面很為他高興,一方面又著急,著急阿雲的出路。那時候所有人都以為湯貞一定會和亞星解約,會退出mattias,我就在擔心他一旦退出剩阿雲一個怎麼辦。那段時間《羅馬在線》都是阿雲一個人主持。有一期,我記得那一期嘉賓是楊丙安,阿雲主持著節目,突然在節目上說,最近有很多傳言,說mattias可能要解散了。楊老師都愣了。梁丘雲對著鏡頭說他也聽說了,他尊重公司的決定,更尊重阿貞的選擇,對他來說,阿貞的未來是最重要的,就算阿貞選擇解散,mattias也會成為他梁丘雲一輩子的記憶,無論以後發生什麼,無論mattias還是阿貞,都會是他一生當中最寶貴的東西。」
周子軻手裡握著的手機一直狂震,艾文濤的連環簡訊一條接一條沒完沒了發過來,沒有人回應。
「這個人多麼的會說話,」郭小莉說,「製作單位都嚇到了,以為是我們公司的授意。那一期節目收視率非常高,播出以後連報紙都報了,寫著什麼,湯貞搭檔在節目上公開告白云云。你知道吧,這個圈子就是這麼勢利,紅的時候你就是雲老闆,不紅的時候,就算上了頭條,也只是『湯貞搭檔』,連個名字都不會在標題上提到。」
「那時候我每天都很發愁,阿雲還沒找到自己的定位,阿貞就已經這麼紅了,組合太失衡,沒法長久。梁丘雲那時候也說,如果阿貞能等等他就好了,等他幾年,等他梁丘雲也紅了,他們就可以一起把這個組合守護下去,」郭小莉說到這裡,突然笑了,「聽聽人家用的詞,『守護』。」
「那期節目在電視上放完第二天,阿貞就請假坐飛機從法國回來了。從那期以後,一直到他,前幾天進醫院以前,沒再缺席過一次,哪怕梁丘雲已經根本不會再出現了。」
「你知道我後來再問梁丘雲,他說什麼嗎。我問,你不是在電視節目上公然說你要為mattias努力十年二十年嗎,你為什麼不回國,為什麼不去陪陪阿貞。他說,郭姐,你跟我開玩笑嗎,節目效果,大家都愛看這種內容,這不是你教我的嗎。」
「你以為我不想讓阿貞離梁丘雲越遠越好?他為什麼當初會回來,因為他相信那些承諾,他看重這些東西,太看重了,就會出問題。mattias早就名存實亡了,半死不活地在亞星掛著,不過是為了讓湯貞還有點事做。
「他病得太厲害。寫不了歌,演不了戲,連日常生活都不能自己維持,也只有在亞星這樣的偶像公司,能靠著mattias,靠著粉絲的夢,靠著小節目的曝光率多少維持他那一點事業生命。否則他能怎麼辦,湯貞能怎麼辦,這是他目前唯一的奔頭了。如果有一天連mattias也解散了,那他就真完了,能要他的命。我一點不騙你。一次我們能及時發現,能把他救回來,兩次,三次呢?」
周子軻低著頭:「所以,他的確是因為梁丘雲才……」
「不管是因為什麼,梁丘雲已經答應我不解約了,」郭小莉說,「他願意賞臉在mattias掛個名字,願意給阿貞一條活路,我們也不會虧待他。再過幾個月馬上就是mattias十周年,公司會有大動作,雲老闆想要的排場我們全都給他辦到。他絕對是唯一的主角——」
周子軻打斷她,彷彿根本沒聽到她後面的話。他問:「他們兩個,到底是什麼關係。」
郭小莉望向他:「我以為公司每個人都一清二楚。」
周子軻一愣。
「阿貞一片真心,誰還看不懂。」
艾文濤先生有件事左右想不明白。
在他短短二十三年的人生經驗里,在他有限的人生閱歷里,一直以來,無論什麼事,好事壞事,都是別人捧著周子軻,別人哄著周子軻,別人巴結著周子軻。紅男綠女,街坊鄰居,七大姑八大姨,就連周子軻他爹,在他們念書那幾年也只是面上罵罵,背地裡還要找司機請他們哥幾個吃飯順便一頓瞎打聽,他兒子上哪兒過夜去了啊,他兒子吃好喝好了嗎,表現怎麼樣啊,缺不缺錢啊。就連前幾年周子軻悶聲不吭跑到亞星娛樂報了個名,突然要進娛樂圈了,他爹也只是嘴上罵罵咧咧要把他掃地出門,沒過幾天還不是讓他姐哄著說著把人叫回家吃飯去了。
周子軻就是這麼長大的,以至於艾文濤認識他這麼久,就還沒見過他把什麼事特別當回事的,沒見過他把什麼人特別當個人的。艾文濤對他太了解了。周子軻這人,從小就沒變過,又傲慢,又冷淡,孬好不認,軟硬不吃,生人勿近,拒人千里,誰也瞧不上,誰也處不熟,一般人想往他心裡去,門兒都沒有。
人要對他不殷勤,他把人當個屁。人要對他太殷勤,他更把人當個屁。就這麼一個人,誰和他打交道都是自找罪受,自討苦吃。可耐不住艾文濤就是愛圍在他身邊打轉。小艾總是真有憐香惜玉之心的。
看人小周同學,小艾總念書那會兒就這麼琢磨了,看人這臉蛋,走路這氣質,穿衣這品味,游泳這身材!連那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少爺脾氣和那從小慣出來的一身臭毛病都和本人如此相得益彰,渾然天成。
每次小艾總看到那些粉絲小女孩揮舞著燈牌,玩命地尖叫,周子軻!!子軻!!!他都要在心裡冷笑。
人,哥早就看上了,哥看上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涼快呢!
有時小艾總也會想,要是小周同學壓根沒進娛樂圈就好了。
那他們還是可以在上學時沒事打打球,一起泡泡妞,大學畢業進各自老子的公司混混日子,玩玩車玩玩船玩玩女人玩玩島,有什麼玩什麼,多好啊!
總好過現在,成天見不著周子軻的人影,好不容易見一回,還弄得一身晦氣。連周子軻說的話艾文濤都開始聽不懂了,只覺得這哥們越來越沉默,說話越來越繞彎子,話里話外透著一股喪,讓人聽了就渾身難受,覺得不得勁,不對勁。
你沒事還是趕緊撤吧,你要待到什麼時候。小艾總也不是沒這麼勸過他。小艾總對娛樂圈熟啊,他認識的妹妹多,弟弟也多。那地方在他看來就是個遊樂場,在外面玩玩行,坐著可以,看著可以,不能進去,進去就不好玩了。娛樂圈就不是個好玩的地方,人和人彼此消費,你消費我,我消費你,活著被消費,死後就算進了地獄,被挫骨揚灰,還是要被消費。誰也別想跑,誰也跑不了。消費不起,就壓根別進這個圈子。
周子軻,好端端一個大少爺,公子哥,給人家消費去,圖什麼。
如果那一日他們沒翹課去附近的球場打球,如果他們打完球沒被另個同學叫回家去喝酒,如果他們半路停車時沒看見路邊超市播放的音樂錄影帶,也許周子軻壓根不會知道湯貞是誰。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事。周子軻不會問,這人是誰。他們那同學不會回答,這人我知道,演過一個那種片,可黃了。他們就不會喝多了酒,臊紅著臉擠在同學家地下室的沙發上,昏昏欲睡看那個有點色|情的藝術電影。
艾文濤至今回憶起那電影還覺得太坑爹。所謂的「那種片」,不過是男男片,男主角就是湯貞。所謂的「可黃了」,也就是湯貞上半身衣服給剝到了腰上,他背對鏡頭,露出一截雪白雪白的後背,坐在另一男的身上,一邊接吻,一邊顫著腰,動來動去。
「能不能快進,就露這麼點?」小艾總那天不耐煩道,「換別的,有沒有胸大點的。」
周子軻就坐他旁邊。那天周子軻還是很安靜,倚在靠背上看電影,一聲不吭。等換了別的片,周子軻一頓喝啤酒,喝多了就上廁所去了,直到小艾總喝斷片之前都沒見他回來。
艾文濤後來尋思,他哥們十有八九,就是在那天惦記上湯貞了。
以小艾總二十三年的人生閱歷來看,他是真情實感地認為不可能有人抵擋得了周子軻的魅力,他沒做到,就不可能有人做到,哪怕那個人是湯貞呢。湯貞怎麼了,小艾總琢磨,不就是個偶像明星嗎,看上你是瞧得起你,人在這個圈子裡混,就不能太不識抬舉。
事實上,要不是湯貞當時軟硬不吃,連個飯局都不肯來,連個禮品都不肯收,也就不會有後來周子軻中邪似的開車跑那公司門口堵人的事情了。
更不會有後來讓艾文濤大跌眼鏡的那件事:周子軻堵了幾天,沒把人堵來,倒把自己堵進去了。
對此,艾文濤他爸腆著臉表示,小周同學就是有出息啊,偶像明星,相當於文藝工作者,都是靈魂的工程師。而和艾文濤周子軻他們一起喝酒泡妞的那群狐朋狗友,面上不露聲色,私底下卻把周子軻進亞星當練習生的事翻來覆去拿來嘲笑。艾文濤只能告訴他們,你們周哥這回要釣大魚,咱等著瞧。
小艾總對這類事有經驗,對周子軻也是滿懷信心。都說強扭的瓜不甜,小艾總卻覺得,只要扭下來,這再苦的瓜,到嘴裡滋味兒也甜。妞就是這樣,追得越久越稀罕,越追不上越叫人念念不忘。小艾總就琢磨著,當年他對周子軻是這樣,現在周子軻對湯貞,八成也是這樣。
但時到如今,他就琢磨不明白了,都這麼久了,都多少年了,再怎麼稀罕也該膩味了。
怎麼還這麼執迷不悟呢?
「咱先坐下吃口飯行不行,」艾文濤苦口婆心道,「你姐快急死了,說你在家沒吃幾口飯,讓我找個地方弄幾個菜,咱是不是一天沒吃飯了?」
周子軻終於坐下了,對著滿桌子菜看了一會兒。
「剛從湯貞那出來?」艾文濤無奈地問,周子軻身上那煙味夠嗆人的。
周子軻也不說話,半晌問:「菜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