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點,梁丘雲感覺胃一陣陣緊縮,肩膀酸痛,兩條腿好像失去了知覺,這是運動過度的徵兆。亞星娛樂的地下練習室已經人去樓空,練習生們從各自的房間出來,三兩成群結伴去餐廳吃飯,屬於mattias的三號練習室里卻只有梁丘雲一個人還呆在這兒。
距離mattias的演唱會已經不到一個月了。
電視屏幕上還在放舞蹈老師事先給他錄好的分解動作視頻,梁丘雲的運動鞋也被汗浸透了,他活動了幾下腳腕,伸手揪自己汗津津的背心,得到一點涼風,舞蹈老師在電視機里嬌媚地喊他:「小梁,看過來,down,down,up……」
梁丘雲拿遙控器把電視關了。
他向後仰,一頭倒在木地板上。
郭小莉在昨晚的電話里告訴他,阿貞對你的依賴不是一兩天了。
「一下子斷掉,你也受不了,他也受不了。阿雲,你是知道他的,我是知道你的。其實只要你對阿貞好,我也不會在工作的事情上難為你們。」
「我看著你們兩個一路過來,當初把他拜託給你,也是因為我相信你,我看人不會錯,我當然信你。但你父母那邊,阿雲,別再讓他們接觸那些記者,知道嗎,你要注意,上次的報道對阿貞的影響太壞了,父母那一輩的觀眾很在乎這個。你知道現在多少人盯著他,這種事被人抓了把柄,有心的人推波助瀾,我們根本防不勝防。好在那次有方老闆背後幫忙,阿雲,和你父母解釋清楚,以後不要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梁丘雲睜著眼睛,汗水流下來,辣得生疼。他望頭頂的天花板。
「我最近跟阿貞熟悉的幾位導演也打聽了一下,他們那目前都不需要什麼角色,最快一個也要年後開工,眼下咱們先在劇院好好乾著,好不好。演唱會你準備得怎麼樣了,阿貞不在的時候,你自己先多練習著。」
梁丘雲一個翻身,從地上站起來。
梁丘雲端著餐盤,從冰箱里拿了一罐牛奶。他又來晚了,餐廳空蕩蕩,他低頭找了個座位吃飯。
「誰出道都會面對這種情況啦,小凡,以前在公司里大家是寵著你啊,你想怎麼著都行,但如今你出道了,你不是小孩子了!你面對的不是公司,而是整個圈子。這就是個江湖!你這個心理素質不行的,挨罵嘛,很正常,狗仔跟拍,寫新聞,編排你,這都再正常不過了。你紅人家才寫你,你不紅,誰寫啊!」
梁丘雲悶頭吃飯,嘴裡咬著一塊番茄,回頭往背後的角落裡看了一眼。
「憑什麼啊!他們憑什麼這麼寫我,我哪有他們說的這麼差,有本事他們自己上台唱去啊,他行他上啊!再說了,憑什麼有人氣就要被編排啊,湯貞怎麼就沒人編排他!光逮著我一頓寫。」
「我的個祖宗。誰跟你說湯貞沒人編排他,早些時候有的是人罵他,天天那小報寫的,比你這難聽多了,你可別跟他比。」
「那我怎麼沒看見啊,小報雜誌我天天看,就看見他們光寫我了,和湯貞有關全他媽是誇的啊!」
「小凡,我說你什麼好,我不是說了,讓你不要看那些東西嗎?你不看不就清凈了?越看越心煩啊,我說了讓你不要看了!」
「我憑什麼不看啊,我就看不慣他們亂寫我!改天我生氣我……我告他們去!你還沒告訴我,他們憑什麼不寫湯貞啊。」
「你還告人家,你告誰啊你?哎,人家湯貞運氣好,你比得上嗎?人家背後有方曦和那樣的老闆給撐腰,你行嗎?不信你出去問問,小凡,我騙你幹嘛,我騙你圖什麼?不信你去問你六叔,你讓他親口和你說說,湯貞去年出道時候是不是被噴慘了。他最紅的時候,演那個七公子在電視上播,那時候狗仔天天追他,比現在追你嚴重十倍八倍,小報胡編亂造一個他的新聞就可以大賣特賣,你是沒見過啊。」
「你說誰,什麼老闆,你介紹給我也認識認識。」
「我還不知道去哪認識呢。」
「那湯貞怎麼認識的。」
「人家湯貞,人家湯貞什麼招使不出來啊,別說方老闆了,就是國家主席、美國總統我看他也能勾搭上——」
梁丘雲站起來,人高馬大的,餐廳沒別人,欒小凡一眼瞧見他了。
坐在欒小凡對面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欒小凡的經紀人魏萍。
「哎喲,這不是我們馬……馬什麼斯的大名人梁丘雲嗎,」欒小凡也站起來,笑著,「梁大明星今天沒去劇組打零工啊,怎麼蒞臨我們公司了。」
梁丘雲走過去,也不看他,就看著魏萍:「萍姐,您也是公司長輩,您剛才說的話——」
魏萍的方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她站起來,急忙示意欒小凡閉嘴,和梁丘雲說:「小梁啊我剛才開玩笑的,說著玩的,你千萬別當真啊。」
梁丘雲打量著她。
魏萍讓他盯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我真是說著玩的,小凡不是外人,阿貞也不是外人,自己人跟自己人開玩笑,有什麼嘛。」
「姓梁的,我跟你說話呢,你聾子啊。」欒小凡從旁邊叫他。
梁丘雲回過頭,朝欒小凡走過去。
欒小凡眼看梁丘雲還真過來了,他一支吾,看向魏萍,又看梁丘雲。
他一屁股坐回座位上,仰頭看梁丘雲,臉都掉沒色了。
「一天不揍你,皮癢是不是。」梁丘雲低頭盯著他,說。
魏萍趕緊去拉:「小梁,小凡不懂事。哎,他下午還有工作,你別跟他生氣啊,不然毛總那邊——」
梁丘雲聽了她的話,半晌,後退一步。
欒小凡面紅耳赤,結結巴巴:「你他媽……你有本事揍啊你!」欒小凡跳起來,指著梁丘雲的背影:「你有本事揍啊!看我六叔不開了你!」
魏萍氣急敗壞,著急拉住欒小凡。欒小凡哎喲一聲,說,萍姐,你打我幹嘛!
「你個不教不成器的,梁丘雲有湯貞護著,你六叔現在拉攏湯貞還來不及,你簡直——我不是不讓你招惹他嗎!」
梁丘雲手機一響,一條簡訊進來。
「小梁,我們劇組下午缺個劇務,你來不來,來就有一天工資,不多。」
梁丘雲鎖了三號練習室的門,撥了個電話過去,就聽對方說:「你要是來,戴個口罩,省得叫人發現是你。」
「口罩?」
「你要是沒有,我給你預備一個,」對方無奈道,「你們公司有個姓郭的女的,上回把我臭罵一頓,要不是今天實在找不著人,我也不敢找你了。」
「什麼?」梁丘雲一愣,他毫不知情,「為什麼?」
「還不是那些個記者,上回拍了你在我們劇組打零工的照片,寫新聞說什麼湯貞的搭檔啊,生活潦倒,被湯貞排擠,只能靠打工生活什麼的。她說你出來打工對湯貞影響不好,一個勁兒罵我啊,說你現在是偶像了,說我給你工作是耽誤你,罵得別提多難聽了。我真是服了她。」
亞星娛樂在城南城北各開了一家文化商品店。在亞星老總毛成瑞的事業版圖裡,這樣的店他還打算再在城裡開上個六七家,然後就走出城門,鋪向全國,他還準備邁向世界。第三家店前不久開張,生意正興隆,從早到晚,門庭若市,數錢到手軟。
店員小林坐在他的快捷窗口裡面,應付窗口外面喧嚷的長隊。
亞星文化商店有里外兩個購物區。因著客人太多,商品有大有小,有貴有賤,毛總就說,貴的要擺在裡面,用玻璃罩罩好,讓荷包鼓鼓的客人進去挑選。賤的呢,例如什麼小照片、小卡片、海報、鑰匙鏈,就擺在快捷窗口,當快餐一樣迅速出貨,簡單包裝,單獨收款。
店員小林做的就是後面這份工作。坐在窗口後面,不停地收錢,撿貨,雖然辛苦,好在工資也不錯。時不時還有來往的客人誇獎他,說店員小哥你長得這麼好看,怎麼在這裡當店員,不去亞星應徵個練習生好出道?
所以說客人就是天真。小林時常想。不過也不能怪她們,誰讓亞星娛樂一直以來對外宣傳的就是這樣呢?努力就有希望,汗水就結碩果,彷彿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出道,我就可以走紅,我就能說會唱。每個從亞星走出來的偶像都是那樣的勵志,那樣快樂,那樣洋溢著幸福的喜悅,充滿夢幻般鼓舞人心的正能量。
小林在亞星當了兩年的練習生,流了不少汗,流了不少淚,是眼看著年齡到了,出道無望,撐不下去,才聽了帶隊老師的話,選擇了轉行的。
亞星這一點很好,是練習生,他們都培養。做不了藝人,只要你願意,可以留下來在公司做份普通工作,待遇也是可以的。許多一同進入公司的同輩還在練習室里苦苦掙扎,小林已經在慶幸自己及時醒悟,脫離苦海了。
現在想想,帶隊老師當初說的話也對,公司每年招進來的人那麼多,怎麼可能每個人都有機會出道。大家起點差不多,公司給的機會也一樣,沒有絕對公平,也有相對公平。帶隊老師還說,重要的不是最後能不能出道,而是在這個過程里,每個人能不能看清楚自己,能不能找到自己的那條路。「人要自己出自己的道。」
再說了,小林對娛樂圈的想法也就是那麼回事。看店門口不遠處,有個劇組就在那封著路拍戲,這麼熱的天,這麼烈的日頭,一群人在那從車上搬器械,搬道具,累得喘得像條狗,小林坐在空調大開的店裡,自覺路真是選對了。
「小哥小哥,我要二十張湯貞的海報,全要六月的。」
「要不要海報筒?」
「不用,我自己帶了。」
小林同事在背後貨架上點了二十張海報,一卷,撕了一條亞星的logo貼在上面,又拿了一張滿金額贈送的音樂節登記表包在外面。小林把登記表交給客人:「月底之前填寫好信息,投進我們三家店任意一家門口的郵箱,都可以參加抽獎,拿今年海島音樂節的門票。」他說完,又靠近了,伸脖子透過窗口看那個客人,小聲問:「這月花了多少錢了?」
客人用海報擋自己的臉,驚恐道,你都記住我了?
小林說:「每次都卡著錢數買二十張,一天排隊十好幾次,我肯定記住你了啊。」
下個客人走過來,伸手敲了敲窗口,語帶調戲:「亞星小哥,你記住我了嗎?」
「記住了,記住了,」小林笑著,抬頭看了一眼,「海報?照片?」
「各來三十張。」
「登記表只有一份啊。」
「給我姐買的,沒時間再排隊了。」
窗口裡立著湯貞標牌的照片盒子又變成空的了。
小林正在點錢找錢,聽窗口外面傳來老年人的聲音。
「好些雲子的照片,老頭子,你看見沒有。」
「呵呵,我看見了,數雲子的照片最多!」
「這說明雲子受城裡人歡迎,城裡都這樣,賣得多才放那麼多。」
小林低頭從櫃檯下面拆了一盒新的照片,替換了湯貞的空盒子。
「多少張照片送登記表啊?」門口的姑娘們問。
「五十張。」
「我去,毒瘤,真能搶錢。」幾個姑娘一合計,從兜里湊票子,邊湊邊說這回先給你,下回要給我,我只要登記表,照片歸你。
湯貞的照片盒子瞬間又被搶購一空。
小林剛擺上新的,分分鐘又賣空了。只有湯貞旁邊那個照片盒子還是滿滿的,半天不見下去。
小林抬起頭,發現窗口外面站了兩個老人。
看他們打扮也有四五十歲,手裡還提著編織袋,大包小包的行李。
「兩位?」小林在窗口坐了這段時間,還從沒見過這個歲數的客人花錢來買這些小紙片的。
兩位老人家面面相覷,在窗口前猶豫,你推我,我推你,頗為難的樣子。
小林抬頭看了身邊同事一眼,又問:「兩位老人家?」
其中那位穿著乾淨掉色中山裝的老爺子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皺皺巴巴的錢,有零有整,有疊成方塊的紅色大票子,也有一塊兩塊一毛兩毛的零錢。他滿手皺紋,把錢續進窗口。
小林趕緊雙手捧著接過來,就聽老爺子問:「能買多少張這個啊?」
小林瞧見他手往湯貞旁邊,梁丘雲的照片盒子上指。
小林一愣,上前問:「您要哪一個?」還好心指旁邊,「老爺子,這邊是湯貞。」
「哎,買梁丘雲的!」站老爺子旁邊的大媽指使著小林,邊說邊推了一把那站在原地不言語的老爺子,用眼睛剜他。
小林也沒再問,趕緊數了錢,拿了十來張梁丘雲的紙片,外加零錢,放進紙袋裡,一併交到窗外。
老人家一走,下面一批客人又推搡著擠上前來。小林來不及多想,擺上笑臉,問對方要買什麼。
就聽窗口外面傳來一聲叫喊,那聲音沙啞,高亢,活像電視里的山歌號子,震得小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雲子!雲子!」
小林站起來,皺著眉頭,往外一看。
不遠處停著一輛劇組的貨車,一個男人,肩上扛了一箱器械,這麼大熱的天,他汗流浹背,背心濕透,卻帶著個白色的厚厚棉口罩,古怪又滑稽。叫人的不是別人,正是剛才那兩個來買東西的老人家,他們提著大包小包,正要趕過去。
那男人見了他們,眼睛一睜,器械一丟,扭頭便走。
郭小莉給梁丘雲打電話,打不通。
過了十分鐘,梁丘雲自己撥回來。
郭小莉坐在自己窄小的辦公桌邊,桌上堆滿了文件,她抬起頭來,換手接電話,上來就問:「阿雲,你怎麼不在公司?」
梁丘雲那邊一聲一聲,喘得厲害。
「阿雲?」郭小莉問他。
「郭姐,」就聽梁丘雲說,他聲音沒什麼力氣,只一聲聲喘,「郭姐,你什麼時候給我新的工作……」
郭小莉眨了眨眼,看著桌頭的演唱會宣傳文案,說:「阿雲,我一直在聯繫,你先不要著急——」
梁丘雲聲音顫抖:「郭姐,你幫幫我……你一定要幫我……」
「你怎麼了?」
「我要工作。」
「阿雲,我一定幫你。」
「我爹娘進城來了。」梁丘雲突然說。
郭小莉一愣:「什麼時候的事。」
又問:「怎麼不提前通知一聲?」
「剛才在外面碰見他們的……他老兩口乾什麼事也不和我說。」
有人穿過辦公室,來郭小莉桌前找她,手裡拿了一份湯貞的合同複印件。
郭小莉按了話筒,讓對方稍等。
「阿雲啊,這樣吧,你去陪陪他們。也省得兩位老人家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的,再被什麼記者堵了。這幾天我找別的人去負責劇場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去陪陪父母吧。」
梁丘雲一愣:「那我劇場的工資……」
郭小莉說:「照樣發給你。」說完就把電話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