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濤在前往周子軻公寓的路上見到「湯貞」了。
那並不是真的「湯貞」,遠瞅著像,仔細一看就發現,只是一張真人大小紙做的立牌。
下班時間,鬧市區街道擁堵。小艾總在車裡和人講電話,窗外人行橫道上走過來一群中學女生,隊伍浩浩蕩蕩,引起他的注意。
大約是附近學校剛放學。時值盛夏,女孩兒們穿著校服短裙,背著小書包,三兩個之間牽著手,小聲說著話,從道路上滯留的這些無聊大人開的鐵皮汽車中笑鬧著過去。這時候但凡是個司機,堵車堵得沒脾氣了,都不自覺被她們吸引了。
學生過了馬路,繞過路口,全朝路東的方向涌去。
亞星娛樂文化商店。
那大約就是她們的目的地了。
小艾總掛了電話,也打開窗子,朝外面看一眼。他就是在這一眼裡看見「湯貞」的。
學生們不知在忙什麼,一群人把店門口擠得水泄不通,騎車來往的群眾也只得停下來,慢慢從邊緣推車過去。這些女孩子,有的手裡緊攥著一疊紙,有的打開書包,同樣拿出些沒有褶痕的紙張。從她們來路的另個方向,隱約又有些學生妹過來,只是校服的顏色不大一樣。
這間叫做「亞星娛樂文化商店」的商鋪門頭不小,佔據了寫字樓下面三層,裝潢華麗。職業習慣讓小艾總心裡估算了一下地段價格。
「賺不少啊。」他小聲感嘆道。
「我閨女最近也在弄這個,」前面給艾文濤開車的司機小鄒說,「說要給她那個什麼哥哥投票,還要填什麼報名表,下半年的零花錢都從我這賒走了!」
艾文濤回頭笑了:「當爹的魅力不夠啊。」
司機真有些不忿:「一說她吧,她還哭鬧!補習班不好好去上,成天在那迷什麼小偶像,我看是不知道中什麼邪了。」
紅燈變成綠燈,車子開始前挪,小艾總回頭,又看了眼那張「湯貞」的立牌。牌子上的人眼尾微微彎了,帶一點笑,還十足是包括艾文濤在內的,所有人青春回憶里的模樣。
也是不知中什麼邪了。小艾總心裡暗嘆道。
車停到周子軻公寓樓下的時候,小艾總才遲遲接到一個電話。他一看名字就接起來,打開的車門一把帶回去。
「小濤啊,我這剛回公司,聽說你到處找我?」
「鄭哥,鄭哥,我跟你打聽個事……」
電話那端的鄭哥聽了小艾總一頓問,低低笑了,說:「你這是找了多少人,問不著,才問到我啊。」又說:「你和甘總不是合作得不錯嗎。」
這通電話在車裡一打打了近半個鐘頭,起初鄭哥還諱莫如深的,不肯多說,被艾文濤連求帶騙,這江湖人士的話匣子才稍微打開了點。艾文濤認真聽著,只是眉頭越皺越緊,就聽鄭哥在電話里說:「那個出車禍的話劇演員,叫什麼名字我還真不知道……哎,小濤,我忽然想起來,甘清的事情,你不應該忘了啊。」
「我?」艾文濤一愣。
「他當時在圈子裡人稱『小皇帝』,喜歡穿花襯衫花褲衩,戴個圓眼鏡,活似個溥儀。『不夜天』你也忘了?那會所當年就是他小叔甘霖出錢開的,倒閉之前,甘清的派對就在那裡面開。當時甘清手裡還養了個小玩意兒,我想起來了,長得和湯貞一模一樣的!叫『天天』。你還去玩過,你忘了?」
艾文濤臉色一白,目瞪口呆:「什麼??」
司機把車開走了,小艾總雙手提著兩個木餐盒,循著電梯往上走。樓層數字跳動的時候,小艾總嘴裡還念念有詞,納悶道:這他媽還和我扯上關係了。
艾文濤掏出鑰匙,小心翼翼開了周子軻的公寓,聽到裡面傳出些動靜。
他先在玄關換了鞋,接著提了兩個食盒踱步進了客廳。
從玄關到客廳,漆黑一片,往裡走,樓上樓下冷冷清清,是一盞燈都沒開,連住沒住著人都看不出來。
艾文濤放下手裡食盒,打開客廳一盞壁燈。他伸脖子朝走廊裡面關著門的卧室看了一眼。「兄弟,」他壓低了聲音,像怕打擾到誰,悄么聲的,「醒著嗎?」
沒有回應。
現在大約是夜裡七八點鐘,小艾總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忙了一整天,到這會兒,已是累得不行。他正猶豫要不要去叫人起床。
卧室門縫忽然亮出些光來。
接著,是拖鞋在地板上走動的輕微摩擦聲。
艾文濤沖著門高興道:「我給你帶晚飯來了!」
接著他輕車熟路,回頭把周子軻客廳里那些過了夜的空瓶子空罐子和半滿的煙灰缸麻利收拾了。
周子軻出來看見艾文濤的時候,小艾總已經把一桌子的菜肴都布置好了。他每回這個時間來,點的東西都特別齊全,桌上有魚有肉,葷素搭配好了,色香味全。還每回都特意點一道湯來,一半盛了,一半煲在罐子里放進他廚房的冰箱,說是解酒養胃,讓周子軻第二天當早點喝。
周子軻那眼睛,看著就剛睡醒,精神頭不太好。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客廳這鋪張開的晚餐,又看坐沙發上正搓著手咧嘴笑的艾文濤。
他點點頭。「你先吃著。」他說。
周子軻低頭洗臉的時候,不小心耳朵進了水。在鏡子前刷牙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嘴角的疤沒了,留了一個淺淺的疤印。艾文濤在外面吃飯,筷子碰盤子,勺子碰碗,讓外面世界熱鬧起來。周子軻在門裡面,一雙宿醉的眼睛向上瞥,瞥鏡子里那個男人。
艾文濤的聲音在外面響:「哥們兒,出來吃吧,一會兒涼了!」
周子軻把牙刷丟回牙刷架里,伸手揉了揉眼睛,大概覺得還是不太清醒,他索性打開水龍頭,低頭對著腦袋又是一頓冷水猛衝。
等他再出來的時候,艾文濤手握著筷子,抬頭愣愣看他。
「你……」艾文濤說。
周子軻自己走回卧室去了。
「你這兩天量體溫了嗎?」艾文濤問他。
周子軻出來的時候,領口濕透了的睡衣沒了,換了件乾淨t恤。他在艾文濤對面坐下,好像沒聽見艾文濤剛才問什麼,只顧著低頭在桌子上找筷子。
小艾總手橫過一桌子菜,把就在周子軻跟前擺著的那一雙筷子拿給他。
周子軻拿了筷子,開始吃飯。
艾文濤瞧著他那臉色,自己吃了兩口飯,就放下筷子不吃了。
「你今天幾點睡的覺啊。」艾文濤說。
周子軻說:「這是什麼。」
他聲音有點悶,大高個子坐在沙發里,低頭看手邊那隻碗。
艾文濤看了那碗盛出來的湯:「給你點了個魚湯。」
湯里橫著半條煎好的魚尾,小艾總也不知道那是什麼魚,就說:「你嘗嘗。」
周子軻素來挑嘴,端起來喝了半口,果然一聲不吭放下了,再也沒碰。
艾文濤趁他吃菜的時候,翻找自己手機,和他說起今天在馬場發生的事情。
「甘總呢,覺得很對不住你,想替他那個沒見識的遠房侄子小威,跟你賠個不是,」艾文濤和周子軻說,邊說邊翻著手機相冊,他乾脆繞過桌子,坐周子軻身邊去,亮出幾張照片給他看,「這個甘總,你別說,他還挺有見識,心挺誠,眼光也不錯。你看這匹,這兩匹,他上個月從愛爾蘭拍賣會上買的,送給你的。」
「這個人以前在澳洲賭馬,是個內行。這匹,你肯定喜歡,你看,頂級純血賽馬,瞧這毛色,漂不漂亮,這腿,這屁股,和你爸以前送你那匹也差不哪兒去吧。」
周子軻低頭吃著菜,也不說話。
「跑起來飛快,帶勁兒!」艾文濤又一划手機屏幕,翻到下一張,「他還送你匹溫血馬,叫什麼……安達盧西亞。就這馬,你看看,通體雪白,鬃毛都是白的。它還怎麼著你猜,膽兒大,特別冷靜!不驚不乍的,槍響他都不搭理。聽甘總說,別的這安什麼馬也都不如這匹膽兒大,屬這匹最特殊。」
周子軻抬頭看了一眼那手機屏幕,還是沒吭聲。
艾文濤說:「今天這兩匹馬剛送來,我立刻跑去馬房看了。第一匹就不用說了,性子烈得。這第二匹,是真好看,安安靜靜站那,誰看誰喜歡!」
周子軻點點頭。
艾文濤說:「怎麼著,什麼時候上咱馬場看看去?你別成天在家呆著了,也甭去上什麼班,咱出去走走,放鬆放鬆心情——」
艾文濤已經有點習慣這麼勸周子軻了,雖然知道勸了他也不會搭理自己,就從周子軻和那誰分手以來……
小艾總心裡暗叫一聲,他差點把這一趟來真正要緊的事給忘了!
艾文濤神情嚴肅。
「兄弟,我有個事要跟你說。」
他這壓低了聲音,突然變了口吻,連吐字發音都一下子變成標準普通話了,讓人難以適應。連周子軻這不愛搭理人的,吃著飯,都免不了再瞧他一眼。
艾文濤坐得更近了。
「你知道我今天聽說什麼吧,和你有關。」
他嘴裡巴拉巴拉,倒豆子似的,把下午從那個鄭哥口中聽來的消息都跟周子軻一股腦講了。
「……這個方曦和是誰,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據說,當年他就是湯貞的後台,就是他一手把湯貞捧紅的。這個甘清,多巧啊,他就是剛剛我跟你提起的那位甘總的親侄子,」艾文濤說著,看周子軻的表情,「當年還不止這兩位,還有個什麼話劇演員,也出車禍了,人差點就沒了。還有個人,也是個歌星,和湯貞還認識——」
周子軻埋頭吃飯。小艾總正說到要緊時候。
「你可別不當回事,」小艾總說,「我跟你說,你得小心點。你知不知道這個甘清,以前就特別喜歡湯貞!養個小玩意兒,還非要找和湯貞特別像的。你看看他,現在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那個方老闆更別提了。當年叱吒風雲的人物,把湯貞捧得多紅啊,結果呢,落了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出車禍還被人撞了個半身不遂,你說這是不是邪了門了?」
艾文濤看著周子軻那冷淡的反應,好像這些事在周子軻眼裡都不是什麼事,都和他本人沒什麼關係。艾文濤越說越急了,把剩下那不知道名字的話劇演員,那什麼歌星,什麼這老闆,那老闆的事……甭管清不清楚,甭管和湯貞有多少關係的,全細數一遍。
「你真得提防著點,湯貞這人,我當初就覺得邪門,」小艾總煞有其事敲著桌面,對周子軻苦口婆心道,「你說說就從你認識他以來,我說真的兄弟,你整個人就不對勁你知道嗎,就不正常——」
「這回我算是覺出點什麼來了,」小艾總來回念叨,「我看啊,他就是那祝英台,變成蝴蝶也要把這些個人拖墳裡面去。哥們兒,我勸你一句,這人不吉利,你可及早醒悟吧!」
周子軻蹦出一句:「吃你的飯吧。」
小艾總嘴巴訕訕閉上了。
這麼一頓飯吃完已經是夜裡九點鐘。桌子收拾乾淨了,小艾總看他哥們兒臉色好看了點,一邊琢磨自己是哪句話說錯了,一邊翻箱倒櫃給周子軻找退燒藥吃。客廳沒有,他又去書房找,又去樓上找,最後在周子軻卧室床頭抽屜里瞧見一個黃色的小藥瓶,那瓶子看上去有些年頭了,上面的標籤模糊不清,隱約印著「撲熱息痛」的字樣。
艾文濤打開瓶子一看,空的。
「兄弟,上回吉叔給你拿來那些退燒藥呢?」艾文濤走到客廳里,看見周子軻正坐在沙發上,雙手撐著膝蓋,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艾文濤把空藥瓶丟垃圾箱里,周子軻抬起眼來,看見他。
小艾總說,你真不燒了吧。
周子軻把他送到門口。
「行吧,那我明天再來找你吃飯。」
周子軻看了艾文濤,沒說拒絕,也沒說不拒絕。
小艾總還是欲言又止,拿他沒轍,提著兩個食盒走了。
門關上。公寓里忽而安靜了,窗外的城市已經入了夜,風吹得窗帘掀起來,氣流穿過走廊,穿過門縫,只剩了周子軻一個人。
他走到那沙發邊垃圾桶跟前,低頭瞧了一眼。
半晌他蹲下了身,彎下腰,乾淨的手在垃圾桶裡面翻,在煙灰和廢紙堆里摸到那個小藥瓶,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