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莉一大清早又給湯貞送早點來,做的還是老幾樣,幾份小菜,一桶山藥紅棗薏米粥。溫心來的路上已經吃過了,這會兒就在邊上陪著,幫湯貞吹勺子上的熱氣,看著湯貞吃。中途溫心自己也嘗了一口,她沒忍住皺眉,看了還在喝粥的湯貞老師,又看郭姐。
郭小莉不明所以,取了勺子,自己也喝了一勺。她把粥含在嘴裡,勉強咽下去了,當即說:「阿貞。」
湯貞在餐桌邊抬頭,看她。
郭小莉瞧著湯貞跟前的粥碗已空了小半,她說:「別喝了。」
湯貞好像沒明白,再低頭的時候,祁祿已經把他手裡的勺子和粥碗拿走了。
「怎麼了。」湯貞看她們,輕聲說。
郭小莉搖頭:「溫心,帶阿貞去吃藥。」
溫心問:「湯貞老師,你今天早晨感覺怎麼樣。」
湯貞看著溫心拿過來的葯,並沒有下意識拿過來吃,他好像有點抗拒,說:「這是什麼葯。」
溫心說,前一陣換的葯不大好:「你可能沒印象,曹大夫和他的團隊前幾天到家裡來了一次。」
溫心知道湯貞不喜歡接觸醫生,更不喜歡聽見醫院、療養院之類的詞。她忙跳過去說:「他們拿過來幾種新的葯,給咱們試試,說副作用沒那麼大。以前也發冷,沒這麼冷過,你前幾天精神狀態也不好,看今天早上就好多了,是不是。」
湯貞乖乖把葯含進嘴裡。
溫心試了試水溫,把水遞給他。
溫心坐在湯貞身邊陪他。身後卧室的兩面窗向外打開了,這是溫心對郭小莉努力爭取來的,不過只能在早晨陽光好的時候開上一會兒,半個小時就要關掉。溫心靠在湯貞身邊,感覺陽光從身後灑進來,湯貞耳鬢的頭髮都透著些光。
「湯貞老師,你覺得暖和嗎。」
湯貞側過臉看了溫心,點頭。
「我昨天啊,把你囑咐我的事情都辦好啦,」溫心小聲告訴他,「今年給方老闆的錢也匯過去了。」
湯貞點頭。
溫心又與他說了些別的閑話,都是一些家常事情。她還說她去買了一身新的比基尼,因為以前的都胖了:「我最近輕了好多啊,湯貞老師你看出我瘦了嗎?」
湯貞抬眼看溫心那張圓乎乎的臉,那對期待到發亮的黑豆似的眼睛。他說:「好像有一點。」
溫心嘟嘴道:「還『有一點』。」
湯貞說,瘦了瘦了。
他的語氣聽起來笑似的。弄得溫心也坐在旁邊,跟著他無緣無故地快樂。
郭小莉之前還問溫心,你成天嘰嘰咕咕跟阿貞說什麼。溫心說,沒說什麼,就是說閑話。她甚至把自己和湯貞老師的對話複述一遍,給郭小莉聽,郭小莉還是不太相信。「你就不能和他說點有用的,寬慰寬慰他。」
溫心不知道什麼是有用的。在經歷了那個眼睜睜看著急救中心的醫護人員用擔架把湯貞老師帶走的夜晚之後,哪怕只是這樣靜靜坐在湯貞老師身邊,時不時和湯貞老師說幾句閑話,她都打心眼裡覺得很幸福,很知足。
半個小時很快結束了。溫心說:「湯貞老師,我去關窗戶,你要不要再歇會兒。」
湯貞聽了,搖頭,他眉頭微簇。
溫心看他的反應,問他:「你又背疼嗎?」
一陣風穿過了卧室的門,在溫心耳畔擦過去,湧出大開的窗子。溫心扶著湯貞,一抬頭,瞧見窗帘上的那些飛鳥,翅膀展開了,像要乘著風飛出窗去。
「湯貞老師,我們這幾天好好吃藥。這樣等我們出去玩的時候,就可以好好玩,不會冷,也不會疼了。」
溫心關完了窗子,正回頭哄他,感覺湯貞老師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雖然力氣不大,但確確實實是湯貞老師主動握住她的。
鳥兒們睜著綉線織成的大眼睛,懸停在垂落的窗帘上,看著溫心把卧室燈關上,門也關上。
溫心輕聲和祁祿說:「湯貞老師又睡了。」
祁祿點頭,他在書房裡進進出出,將成捆的書報往樓上扛。溫心在茶几上發現了一張字條,是郭小莉寫給她的:「你去一趟薩芙珠寶,把廣告草樣送到我辦公室。」
郭小莉的秘書一見溫心,當即從辦公桌後面繞過來,高跟鞋一路小跑,把溫心拉到一旁。「郭姐今早一來,就把她自己關到辦公室裡間去了,」秘書對溫心竊竊私語,「中間有人來,我去敲門,一靠近就聽見郭姐在裡面和湯貞老師的醫生打電話。」
溫心邊聽,邊點頭。秘書道:「電話里吵得特別凶,我聽著像是,那大夫想讓郭姐自己也去看醫生。」
溫心一聽,愣了。
「他這麼直接和郭姐說啊?」
「我猜的,又聽不見,」秘書四處看了看,小心說,「反正郭姐是一下子發怒了,劈頭蓋臉,在電話里就是一頓罵。」
「有些話我不敢和她講,溫心,你要不要勸勸郭姐,給自己歇個班,別成天在公司加班了。」
溫心聽著秘書壓低了的聲音,裝作不經意地朝眼前這亞星娛樂大樓頂層,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張望。郭小莉的辦公室幾乎每分鐘就有人出入,但看對面,林經理辦公室,大門緊閉,是連秘書都沒到。
再看左邊,李經理辦公室,隔著道窗子,溫心都能瞧見李經理在裡面小口喝咖啡,對著鏡子抹頭油。
「就最近這段時間,公司事情特別多,」秘書說,「郭姐一直以來又是事事親力親為,她忙習慣了……可你看看其他幾位,」秘書也偷偷去看對面幾個辦公室,「他們越是什麼都不幹,公司越是把所有的事都推給郭姐。」
溫心問,林經理怎麼回事,這次公司十周年不是他下面的團隊負責嗎,他這個點還不來上班?
秘書提到這個就來氣:「說自己有事情,下午開會才來,他哪天沒事情?公司現在這麼忙這麼亂,不開會的時候他還是從來不來,搞得他團隊的人凈往我們這裡彙報。連郭姐都說,不是這麼個彙報關係,讓他們去找林經理。他們說,林經理說了,郭姐拍板他很放心。」
溫心不知道說什麼。像她們兩個在郭小莉身邊待久了的,都清楚她什麼性格。雖然平時脾氣大,又沖,但只要涉及工作上的事,別人把工作交給她,她並不會覺得受委屈。
郭小莉站在辦公桌後面打電話,溫心一進去,她伸手把溫心遞過去的薩芙珠寶廣告草案接了。還有不少人在郭小莉辦公桌邊等。溫心看這情形,正想走,郭小莉說:「溫心。」
一指辦公室旁的一張椅子。
溫心只好在椅子上坐下了。
「現在是這樣,譚副總,」郭小莉還講著電話,邊講邊在下個員工拿過來的文件上簽字,「電視、戶外、紙媒廣告這塊,已經差不多了。幾大門戶網站的推送,六大代言品牌的合作,也已經敲定了。這個我秘書今天早上已經送了一份完整材料到你秘書辦公室,下午開會時候你有什麼疑問再問我……薩芙珠寶的新廣告前幾天就拍完了……其他五家定在音樂節結束以後……」
電話剛掛了,緊接著鈴聲又響起來。郭小莉拿了後面員工交上來的文件,翻了翻,拿筆一勾。「這個我不知道,」她對那員工說,「你得找林經理。」
她把電話接起來,剛聽了一會兒,說:「下午就用,你現在送過來。」
「溫心,你給我拿來的廣告草樣呢?」郭小莉把電話放下,突然問道。溫心聞言站起來,周圍等待的人聽見了,也幫郭小莉一起找,最終在郭小莉手邊一摞作廢的企劃書上找到了。
郭小莉把文件袋打開,迅速抽出幾張草樣看了一眼。辦公室里沒人敢催她。就見郭小莉瞧著樣張,眉頭一皺,嘴裡喃喃的:「做得什麼東西……」
秘書被郭小莉叫進來,郭小莉說:「拿給廣告部,找小張出幾個修改方案。」
秘書說,小張剛過來,就在門外。
小張進來了,他頂著兩個黑眼圈,蓬頭垢面,手拿著一卷帶子,訥訥道:「郭姐我給你送來了。」郭小莉看見他,叫秘書:「把投影打開。」
辦公室門外又走進一些新的人,全在等待。溫心也去幫秘書挪傢具,開投影。就聽郭姐在後面問小張:「你多長時間沒洗澡了。」
小張嘟囔著,加班。
「好好的小夥子,沒個人樣,」郭小莉厲聲道,「讓羅丞帶你去練習室洗,你去找他,現在就去。」
小張敷衍道,你看完我再去也來得及。
辦公室的南面牆上拉下一張投影。
燈關上了,溫心在昏暗中,看到湯貞老師的面孔出現在幕布中。
「你給『matty』畫了一張畫像?」
鏡頭外的主持人問。鏡頭裡,湯貞坐在梁丘雲身邊,梁丘雲手裡拿著一張簽名板。「對,」湯貞看了那簽名版,又看鏡頭,笑道,「我們一起畫的。」
「你想像中的『matty』是這樣一個小男孩?」主持人問,「朝頭頂張開手臂,站在……這是屋頂上?」
「舞台上。」湯貞解釋。
「這舞台有點太高了吧。」主持人說。引來梁丘雲的笑聲。
「我看到『matty』背後還有兩個小翅膀,」主持人說,「頭頂上那是棵草?」
「是花,」湯貞糾正道,「是一朵花。」
「什麼花?」主持人問。
湯貞「嗯」了一陣,眼睛在簽名板的畫上逡巡,看上去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抱著簽名版的梁丘雲低聲道:「長得像草的花。」
「對。」湯貞笑了,立刻表示贊同。
辦公室里沒人說話,溫心聽見郭姐桌上的電話又響起來,很快歸於平靜。
屏幕上,主持人還在問,問湯貞,「matty」手裡牽的那隻小動物:「是只狗?」
梁丘雲插話道,他也沒看出那是什麼。
湯貞解釋說,是一隻小羊:「小羊羔。」
梁丘雲情不自禁笑了,就聽主持人說:「為什麼要牽羊?他在舞台上放羊嗎?」
梁丘雲低頭靠過去,在湯貞耳邊說了什麼。這是個十分親昵的動作。湯貞聽完了,看他,自己再看畫,好像也有點尷尬。湯貞不好意思地對鏡頭笑,解釋道:「我也沒仔細想……」
又說,他只是覺得應該有一隻小動物陪著「matty」。
梁丘雲和主持人相視而笑,笑聲遠去,清晰的舊日畫面逐漸變為模糊的疊影。一行字從畫面中間浮現。
mattias,點滴十年。
接下來是一行小字,大型紀念巡演即將開啟。後面附上了日期、城市、購票方式。
燈亮了,溫心還怔怔望著幕布。
「可以了,」郭小莉在小張隨帶子拿過來的表格上簽字,說,「抓緊時間出拷貝,下午毛總開會之前送過去。」
小張前腳剛走,後腳一位前台接待急忙敲門進來。
「郭姐,」來人叫道,「外面突然來了一群人,說是咱們在日本合作公司派來的團隊,已經上樓了,他們指名要現在見你。」
郭小莉剛顧得上喝口水,喝到一半,她抬頭看那前台。
「來了幾個人。」
「加翻譯一共十六個人。」
「我現在正忙著,」郭小莉把水放下,說,「你去問問李經理他們誰有空去接待一下。」
前台說:「不是,他們指名要見你。」
郭小莉說:「不是下午才開會嗎,我現在沒空。」
前台說:「可是……」
「又怎麼了。」
前台說:「我也不知道,他們說見不到你,能見雲哥也行。」
郭小莉詫異了,看她。
電話鈴聲響個不停,郭小莉剛穿上外套,她嘴裡念叨:「什麼事……」
林經理推門進來了,一進來被滿屋子等待的公司員工嚇得後退一步:「哎呀,小莉,你這裡這麼忙啊!」
郭小莉抬頭看見他,挑眉道:「您來上班了啊。」
林經理臉上攢出一個笑來,說:「正好走過樓下,碰見日方合作公司的團隊,誤會,誤會,小莉,你這裡這麼忙啊,你先忙著吧,我去接待就可以了。」
前台接待小姐一時沒搞清楚狀況,見林經理用眼神使勁兒催她,她只好匆匆向郭小莉不好意思鞠個躬,跟著林經理走了。
郭小莉瞧著關上的門,還皺著眉。
門又開了。
「郭姐!」來人叫道。
「又怎麼了?」郭小莉道。
溫心知道郭小莉是忙。自從做了湯貞的助理,她平日里就不常來公司了,但每次過來,郭小莉辦公室都是這樣的一幅圖景。公司的人也說,按道理講,郭姐也算公司高層了,可每天日子過得仍如同一線員工。「有的人就是這樣,勞碌命。」溫心的爸爸在電話里講,「你不要學她!」
溫心坐回那把椅子上,郭小莉不叫她走,她也不敢插話問找她什麼事,只好繼續瞧這一大屋子人忙碌。
「怎麼又丟了?」郭小莉對下個進來的人問道,大動肝火。
那員工苦著張臉,百口莫辯:「誰……誰知道那遠騰物流怎麼回事啊?」
「上回丟了是不是也是他家?」郭小莉問。
「沒錯啊,」員工道,「按說這麼大企業……」
郭小莉氣得一張臉變色。員工忙說:「不過他們打電話來,說已經派了撈貨船在護城河裡撈了,說一定補償咱們的損失——」
「放他的狗屁,那物料撈上來還能用嗎?我時間等得起嗎?」郭小莉罵了幾句「趁早倒閉」一類的話,又叫員工,「你打電話給廠家,叫他們調車隊來送,加錢加急送過來!」
員工火燒屁股似的跑了,溫心聽辦公室里有人低聲對郭小莉說,這個遠騰物流早就不能用了,郭姐你沒看新聞,他家送貨車光這個月在護城河邊就翻了快五六回了:「每天下班回家,都看見他們那船在河面上撈貨。」
郭小莉臉色仍不好看,正巧了,這時候又有人打進電話來,溫心估摸著是個記者,因為郭小莉沒聽兩句就給他嗆回去了:「首先,祝賀喬賀老師獲獎。其次,喬賀又不是我們的藝人,你這問題問我幹什麼。他離婚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不知情。」
電話剛扣,又響,郭小莉又接起來。
大概還是剛才那個記者,郭小莉聽了一陣,語氣放平了,她道:「這位記者同志,既然你也參加了湯貞出院後的公開記者會,你也應該知道阿雲在那場記者會上公開做出的承諾。不會解散,感情深厚,兩個人會共同渡過難關。」
她剛扣上電話,電話又響。
「你有事能不能——」郭小莉手握起話筒,話說到一半,停下了。
她右手在員工的表格上籤著字,也停了。
「我現在在辦公室,你想吵架換個時間來吵,」郭小莉壓低了聲音,但滿屋子人都聽得到,「別打我辦公電話。」
「我每天都在辦公室,沒有一天不在辦公室,」郭小莉對電話那頭說,「你想打官司,讓法院送傳票來,我就在辦公室里等著。」
這通電話掛了,四下里都安靜。
郭小莉這一天下來,馬不停蹄的節奏,好像突然被打斷了。片刻之後郭小莉伸手接過下一份文件,她揉了揉鼻子,伸手翻了兩頁,就去簽字。
「筆沒水了。」她突然說。
人人從身上找墨水筆,溫心想起自己兜里就揣著幾支,趕忙拿出來。
郭小莉伸手要接,手肘好巧不巧,把辦公桌上扣著企劃案的水杯給一下子碰到地上。
噼里啪啦,是陶瓷碎了,水撒一地。郭小莉低頭瞧見碎了的杯子和泡水的企劃案,沒什麼反應。還是溫心見狀,趕緊先蹲下身去清理。
「溫心,我的案子。」她聽到郭小莉在頭頂上說。
「沒事沒事,」溫心急忙道,把水裡面那疊企劃案拿出來,先抽紙著急擦了,又下意識在自己衣服上蹭了兩下,不知道為什麼,溫心聽著郭小莉的聲音,感覺郭小莉情緒一下子不對了,「沒事,郭姐,都沒怎麼濕,你看,就封面濕了一點點。」
郭小莉看了溫心的臉,她在辦公桌邊站了這麼半天,這會兒摸到辦公椅,坐下了。
郭小莉深呼吸,接過了溫心手裡的企劃案,翻了翻,打開抽屜,把那本標滿了修改意見的案子放進去。
秘書進來了,溫心幫她一起打掃地面上的殘片。這時候郭小莉桌子上的電話又響,秘書說:「郭姐,還是我來接吧。」
郭小莉說,沒事。她伸手把電話拿起來。
離得近,溫心聽見了電話里的內容。
還是那個記者,他先是對郭小莉做了一番致歉,又說,他這篇專題就剩最後一個問題:「坊間傳聞,貴社旗下kaiser隊長周子軻與湯貞一向不和,前段時間湯貞出事,周子軻突然回國,落地第一時間又去醫院探望湯貞,兩人關係是不是終於破冰?」
溫心瞧著郭小莉握著聽筒,表情在臉上停頓了。
郭小莉把電話直接扣了。
「切到外邊去,」郭小莉和秘書低聲道,她聲音有些疲憊,「我這光接電話,什麼都幹不了。」
秘書說:「好好。」
溫心還在低頭瞧手裡兩張被水泡透了的宣傳物料。
「mattias『點滴十年』紀念專輯即將發行,票選出你最喜愛的mattias經典歌曲……」
「與偶像共乘同一艘郵輪,歡度夏日長假!在遠離俗世的蔚藍海上,實現你最不可能的夢想!亞星娛樂海島音樂節報名截止五天倒計時……」
「溫心。」秘書手拿著廢紙簍,叫她。
溫心忙把手裡的物料捏成一團,丟進去了。
她在郭小莉辦公室又等了大半個鐘頭,其間來來去去,大大小小,都是等著郭小莉拍板做決定的事務。就這麼一會兒,溫心是切身體會到公司現在上上下下,究竟有多忙碌。
到了中午快下班的時候,又有一幫人進來,上來就找郭姐。
郭小莉抬頭一看他們,認出領頭的人是誰,她說:「你們林經理今天在公司,有事找他去。」
來人說:「郭姐,就是林經理讓我們找你的,請你趕緊給幫個忙。」
他大略把情況說了,原來他就是亞星娛樂這屆海島音樂節的籌備負責人:「肖揚他們幾位我們已經都接洽過了,跟拍流程和拍攝內容也都定好了,可子軻那邊……」他說著話,眼神閃爍,看郭小莉,「我們現在整個團隊都聯繫不上他啊!郭姐,他才是排在頭上的那個,重頭戲,主要就是去拍他的,結果到現在人都找不到。林經理說你這邊忙,但我們實在沒辦法了,您看您能不能幫忙聯繫一下這位?」
溫心聽到這,心裡一咯噔。
果然郭小莉那臉黑著,一雙目光,在來的人之間掃來掃去。她手搭在辦公桌邊,一支筆拿在手裡。
在場的大約只有溫心知道,郭姐自己都找不到子軻。
「肖揚現在在公司?」就聽郭小莉開口問了一句。
來人說,在:「這回還是肖揚擔任主持人,剛剛還在我們那裡開會。」
秘書領了三個年輕人進來。
郭小莉剛要開口,一抬眼,瞧見這一屋子還站滿了等待簽字的無關人等。她心煩意亂,道:「行了行了,你們都先吃午飯去吧,吃完再過來。」
稀稀拉拉,人都走了,連秘書也出去了。
辦公室里頓時就剩下郭小莉和溫心兩位女士,還有肖揚、羅丞、齊星三位還搞不清狀況的男士。
郭小莉穩住了聲調,開口問:「你們這幾天見過子軻嗎?」
齊星一聽,如臨大敵,脖子僵硬了,彷彿搖頭不是,不搖也不是。羅丞低頭擦眼鏡,又戴上,說:「我也在找他。」
「你呢,揚揚。」
「我?我上哪見他去,」肖揚急忙撇清,「你找他有事啊,郭姐?」
郭小莉說:「哪天沒事?」
「說的也是。」肖揚點頭道。
「你,羅丞,你們三個,今天去找找他,把他帶到我辦公室來。」
「這估計難吧,」肖揚是實在的,直接一口回絕,說著話,還看羅丞和齊星,「除非我們仨把他亂棍打暈,否則……」肖揚乾笑了兩聲,「就他跟郭姐你這麼不對付……」
郭小莉雙手在胸前抱了一會兒,道:「那你們說音樂節這事怎麼辦。」
肖揚一雙桃花眼眨巴了兩下。
「現在還見不著人,他周子軻去是不去?他到時候要是不去,算是怎麼回事,」郭小莉問道,「公司怎麼和他那些花了大錢的歌迷交待?」
肖揚想了一會兒,小聲「哦」了一聲,嘟囔道:「是這事兒啊……」
他突然轉過視線,朝角落處看了一眼。
「心姐,那什麼……」就聽他問,「湯貞老師今年去不去啊?」
眾人俱是一愣。郭小莉回頭,像是才發現原來溫心還坐在這兒。溫心理所當然道:「去啊。」
肖揚瞥了郭小莉一眼:「真去啊?」
「當然去啊,」溫心又說,「我好幾天之前就和湯貞老師把計劃都做好了呢。」
郭小莉皺眉,瞧了溫心,又盯肖揚。「你問這個幹什麼?」她說。
肖揚一臉冤枉,像是被郭小莉警惕的眼神嚇了一跳:「我我我我問問怎麼了?」
辦公室門打開,齊星第一個神不知鬼不覺地遛出去,第二個是肖揚,他臨走前小聲問溫心:「以湯貞老師現在的狀況,他能去嗎?」
溫心說:「可以的。」她略略回頭,瞧正和羅丞交代事情的郭小莉,溫心小聲告訴肖揚:「我已經特意問過醫生了,說只要遵醫囑,就可以去的。」
肖揚點點頭,轉身走了。
「你跟阿貞背著我,偷偷做什麼計劃?」郭小莉在背後朗聲問道。
羅丞也出去了,溫心剛把門關上,後背一緊。
「誰同意你擅自跟他做計劃的。」郭小莉又問。
溫心有點委屈,轉過身說:「這怎麼了,湯貞老師很期待音樂節的,他問起我來,我就幫他計劃嘛。」
郭小莉神情嚴肅,在辦公桌後面瞪著溫心。
辦公室里就剩了她兩人。溫心絞盡腦汁,轉移話題道,你今天找我有什麼事啊,郭姐。
郭小莉又瞪了溫心一眼,她好像真的累了,太累了,以至於對著溫心也發不出脾氣。她暫時放過了她,在辦公椅上又坐下了,說:「你先過來。」
溫心屁顛屁顛過去了。
郭小莉把辦公桌上的電腦屏幕掰過來,好讓溫心看得更清楚些。「你幫我找一個人。」郭小莉說。
只見她的滑鼠指針在一個個視頻庫中瀏覽,找到一個,飛速打開了,向後拖到某個時間位置。
當時導播的鏡頭正飛掠過觀眾席,拍攝到的儘是些黑壓壓的場下觀眾。人與人面目模糊,辨認不清楚。畫面暫停了,只見鏡頭中央,觀眾席最前排,幾個女孩正靠在一起,高舉著手中孤零零的「湯湯加油」「湯貞最棒」這字樣的燈牌。
溫心湊近了屏幕,她很容易可以看到那幾個女孩在燈牌下低著頭,擦眼睛,像在哭泣。
郭小莉伸出手,指了女孩兒們中間,個子最高的那個。
觀眾席上,數她手裡的燈牌舉得最高,她另一隻手摟住身邊幾個女孩,像在給她們加油打氣。
「我知道她,」溫心看了屏幕,愣了會兒,說,「她是湯貞老師的歌迷。一個挺有名的歌迷。」
「她叫什麼名字,」郭小莉拉出一張紙,問溫心,「聯繫方式有嗎。」
「她叫……」溫心眼睛還盯著那視頻,她一時大腦空白了,皺了眉,「呃,我記得來著,她叫……」
溫心記起了一些很不好的回憶。
兩位主持人,三位音樂人,十數通告藝人,把不大一間攝影棚佔據了大半。
樂隊演奏開場樂的時候,一位主持人坐在高腳椅上,話筒湊到嘴邊笑道:「湯貞老師難得過來,你們記得一會兒認真一點!」
通告藝人們笑作一團,台下觀眾也跟著起鬨。坐在第一排的一位藝人說:「樂隊記得隨機應變比較重要。」
「重點是,跟上湯貞老師跑調的節奏。」
另一位年紀大一些的,聲音粗獷些的前輩藝人則搶過話來:「要我說啊,還要什麼樂隊,擺個唱機,一會兒湯貞老師調子一跑,趕緊切原唱。」
「就像卡拉ok,一鍵切換。」
「你們不要這樣,」主持人笑道,「湯貞老師來之前可是準備了很久。」
「真的不用放原聲嗎?我們這個場地大家都習慣假唱,沒關係的。」另一位主持人說。
「你胡說什麼,我們哪裡有假唱,」主持人噴笑,「不然其他歌手老師要找我們節目組麻煩。」
一位戴眼鏡的音樂人握著話筒認真道:「我真的很佩服你們能把湯貞請來,據我所知,他現在已經很少很少露面了。」
兩位主持人一唱一和,說都是台長和製作人的功勞。
「那這一期收視率肯定不得了了,」另一位音樂人笑道,「說不定我老媽在家裡也會看。誒,媽!」
第三位音樂人則蹙著眉,問主持人:「他本人現在在後面?」
有通告藝人插話道:「不會正在後面喝酒吧。我聽說他這樣就是整日酗酒。」說著還做了個舉酒瓶的動作。
觀眾一片嘩然,主持人噴笑,走過來暴打了通告藝人的頭:「對前輩不敬,亂說話。」
傳送電梯下來,門一打開,湯貞便在掌聲中出現了。兩位主持人下了座位,專程上前迎接他,通告藝人們安靜下來,似一群學生,連下面觀眾也沒了聲音。湯貞穿著淺青色的刺繡夾克,手腕從袖口伸出來,手指蔥白似的,把一個話筒握在手裡。他頭髮長的,一絲不亂在後腦勺束成一個馬尾。
他看上去還是人們記憶里的樣子,像從幾年前穿越時空回到現在,就是瘦了,整個人氣勢弱了,變得更加柔和。主持人輪番對湯貞鞠躬,握手,擁抱,三位音樂人與湯貞相互問過了好,湯貞看了台下,有幾個小姑娘簇擁在台前,手裡舉著燈牌,朝他招手,喊著,湯湯,湯湯!
湯貞在台上對她們笑了。有個小姑娘眼眶紅的,對台上說,湯湯,加油。湯貞愣了愣,對她點頭。
湯貞被主持人請到全場唯一一台沙發坐下。主持人牽頭,幾個音樂人和湯貞聊了幾句。主持人問的主要是生活方面的問題,比如,一直聽一些業內的朋友說你近來「狀態不佳」,是發生了什麼事嗎。湯貞猶豫了一會兒,回答說,只有一些小問題,沒有大礙。主持人追問,不能透露是什麼問題。湯貞笑了,和主持人說,沒有問題,怎麼透露啊。
音樂人問的則是些工作方面的問題,比如湯貞最近有沒有寫歌,有沒有發行新作品的計劃,一位音樂人問起一個月前南方某次晚會發生演出事故的事情,他和主持人對視一眼,問湯貞,當時你在台上是怎麼了。
湯貞看著他,一愣。從湯貞的表情就看得出,這是個沒有事先準備的問題。話筒湊到嘴邊,湯貞習慣性想要接話,這是多年生活工作形成的條件反射,可湯貞嘴動了,聲音卻沒出來。好像身體的部分機能已經背叛了他的意識,又或者意識已經空白了,只有錶殼運作,營造出一種假象,把湯貞自己也欺騙了。
湯貞眨了眨眼睛。
場內有些尷尬。觀眾席前排那幾位女觀眾又開始叫道,湯湯,加油。
湯貞回過神來,主持人說,下面歡迎湯貞老師來演唱一首歌,今天湯貞老師帶來的是他五首經典名曲串燒:《雪國》《夜航船》《洛神》《氧氣》《如夢》。
在溫心的回憶里,錄這個節目以前,湯貞老師還在堅持完成工作。他得了一種病,病很重,藥物的後遺症也重,但他仍沒想過放棄工作,儘管他那時歌迷已經所剩無幾。湯貞每次和醫生談話,談完了也總是失望。用醫生的話說,工作、歌迷這些東西一直壓在湯貞心裡,負擔再重,他也不肯丟下。
在溫心印象里,湯貞老師的病情那時候已經開始二次惡化了。有一陣子,溫心和祁祿輪番值班,在家裡守著他。那是年前,還沒過聖誕節的時候,溫心有一天突然聽見湯貞在家裡唱歌。一開始只是小聲地哼哼幾句,後來慢慢帶了歌詞,是真的在唱歌。溫心從廚房跑出去聽,看見湯貞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背靠著牆,手裡拿著以前專輯發行時附贈的歌詞本,慢悠悠把一首歌唱個幾遍,還真能有一遍唱得像模像樣。溫心和祁祿一塊兒在旁邊哄他,因為湯貞已經快一個月在家連點聲兒都不出了。
湯貞笑了。湯貞看著溫心和祁祿,臉上掛著一種傻笑,好像是真的開心起來了。
湯貞和郭小莉說,他要去履行合同上的工作。那年年中,就在湯貞狀態最好的時候,郭小莉為他挑挑揀揀,接下了不少新工作。當時所有人都信心滿滿,不少過去的合作夥伴紛紛聯繫湯貞,期待他的重新出山。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那個無所不能的湯貞要回來了。連醫生都認為湯貞恢復得相當理想,可以開始正常工作。
可誰知一夜之間,湯貞又彷彿失語了。他把自己反鎖在家裡一個星期不見人,溫心什麼時候去找他,他事後都回簡訊說他在睡覺。那段時間祁祿也出了事故,一直住院。
郭姐在公司和林經理他們反覆爭吵。
也有製作組不甘心的,發了簡訊到湯貞老師的私人手機上,說他們的物料都發了,宣傳廣告早都放出去了,門票都賣空了:「湯貞老師,您給幫個忙,您看您多少歌迷等著。這兩個月不是讓我們白忙嗎,大過年的,檔期都這麼緊,我們上哪找歌手救急救火,您讓我們過個好年成嗎。」
郭小莉問湯貞,你真的想工作嗎,你覺得你行嗎。「咱們可以解約,阿貞,包在我身上,你好好治病,郭姐沒什麼事辦不了。」
湯貞說,他聽醫生的話,好好吃藥,好好休息,好好調整狀態,好好準備:「沒有問題。」
溫心追著郭小莉問,郭姐,湯貞老師真的要去工作嗎。就那個樣,能去工作?郭小莉說,阿貞想給公司,給他的歌迷影迷,給那些再一次信任他的製作組和合作單位一個交代。「我們只能幫他,幫一點是一點。」
溫心不明白。她感覺那段時間的湯貞老師就像是只有十幾歲的小孩,天真,無知,腦子裡充滿了不切實際的痴勁兒。他到底是真的樂觀,還是只是自欺欺人,迷惑自己,來應對明知過不去的困難,沒人知道。他每次上台前都和她們講,他覺得這次沒問題。「我感覺不錯,不用擔心我。」他說話的時候不看人,舞台的燈光照進他眼裡,把他的瞳仁照成一種透明的顏色。
湯貞用心準備,嚴格遵循著藥量,他在後台,嘴裡輕聲念叨著溫心聽不清的字眼,在鏡子前反覆審視自己上台的形象。他還是那麼完美主義,生著病,也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不願出一點錯,點點瑕疵都不行。湯貞盡了最大努力了。
可結果總是事與願違。
演出出了事故,湯貞在家裡沉寂一段時間,又再去面對下一次。他依舊用心準備,甚至開始自備服裝,他在家裡一次次排練,找溫心和郭小莉給他看著,似乎就為了能有個好的結果,能把最後他湯貞簽下的工作,體體面面地都結束了。
郭小莉有一回對溫心和祁祿說,醫生提醒她:「阿貞簽的工作不剩多少了,全部結束以後,你們一定要打起精神來,每天看緊他,特別是祁祿,知不知道。」
郭小莉在暗示一些溫心不能理解的東西,溫心看了祁祿,發現祁祿垂著眼,很平靜。
祁祿是可以聽懂的。
湯貞的工作到底沒有全部完成。
他絞盡腦汁地去準備了,用盡了全部辦法,就為一個好結果,但還是一直失敗。有時溫心也覺得怪,明明她聽著湯貞老師在台下排練時真的還可以,可一上了台,一到了人前,無論事前準備再充足,排練再完備,結局仍會像失控一樣,朝壞的方向不斷發展。溫心改變不了,郭小莉改變不了,湯貞自己也改變不了。就好像有人在他身上施下了什麼詛咒,他越努力,結果越是不堪,越想要,越追求不到。
演出事故一再發生,新聞媒體嘲笑得愈來愈厲害,現場的噓聲幾度蓋過掌聲。湯貞在電視上看著脫口秀主持人拿自己的節目表現反覆調侃,在演出現場聽著台下傳來觀眾不耐煩的怒罵和悲嘆,他聽到製作人跟他報喜,說節目收視率暴漲,奇高無比。
溫心看著他,溫心感覺鼻頭泛酸。湯貞卻冷靜無比。湯貞叫她扮演主持人幫他串場排練,溫心拿起手中郭姐事先交給她的節目組報上來的問題,挨個提問著念,聽湯貞一遍遍練習回答。
所以當聽到那些主持人根本不按照台本胡亂提問的時候,溫心在台下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主持人報幕。樂隊開始伴奏了,湯貞老師要站起來唱歌了。溫心擔心得要命。
湯貞老師在台上對她笑。
湯貞上台前說,溫心這次這麼幫他排練,這麼辛苦,他一定會表現好。
是伴奏出了問題。
湯貞唱完《雪國》的a段、b段、副歌,按照節目的歌曲編排,本該無縫切進《洛神》的bridge部分。溫心在下面看著,她聽出湯貞聲音是穩的,《雪國》從頭至尾抓在調子上,一點沒問題。
是樂隊在切進《洛神》的時候出錯了,鍵盤先停了,最後停的是吉他。下面觀眾還沒反應過來,只感覺伴奏突然中止了,湯貞唱到一半,也停了,一群通告藝人本來在聽湯貞唱歌,這會兒全看樂隊,溫心聽見主持人問:「怎麼停了。」
樂隊里一個人小聲說:「出錯了。」
往後的事就開始亂了。台上通告藝人們笑了笑,看著湯貞,表情曖昧。主持人催促樂隊說,錯了也不用停,不用停,抓緊時間重新開始。於是《雪國》的前奏又開始了。湯貞站在台上,他表情有一瞬間的怔忡,繼而是迷惑。溫心看出來了,湯貞沒聽出樂隊出錯了,再加上周遭的眼神,他便以為是自己唱錯了。
如今的湯貞太容易被誤導和干擾了,一自責,一緊張,花再多時間做再好的準備,也會再次付諸東流。「湯貞老師,你沒唱錯!你剛才表現得很好!」溫心一時情急,在台下對台上的湯貞喊道。
「撲哧」一聲,有通告藝人在台上被溫心的舉動逗笑了。
溫心眉毛一皺,也不顧樂隊的伴奏都開始了,她直接喊:「你笑什麼啊!」
觀眾席一片嘩然,溫心爬上台去,沖著那個留著厚劉海的藝人:「你笑什麼笑,你耳朵聾啊,聽不出誰錯?」
那通告藝人生氣了,也站起來:「我說是他錯了嗎?你以為你是誰啊,一個助理,你這麼跟我說話!」
節目的製作人把溫心勸下去,主持人出來打圓場,樂隊幾個人道歉,說剛才沒說清楚,是他們彈錯了,不是湯貞老師唱錯了,請大家不要誤會。
《雪國》的伴奏重新開始的時候,湯貞好像在愣神,沒聽清楚,慢了一拍,急忙唱第一句。
他很快忘詞了。
有歌迷在台下哭。
一開始只是那麼一個小姑娘,很小聲地抽泣,慢慢的,三四個人都捂著嘴,眼眶都委屈紅了。來的歌迷不多,總共就那麼十人不到,溫心常見她們,無論是湯貞在其他場合的演出,還是在《羅馬在線》的錄影,她們幾個每次都擠在第一排,一小群人舉著一個燈牌,要麼寫著「湯湯,加油」,要麼是「湯貞是最棒的」。
她們中間有個個子很高的姑娘,一看就是她們的主心骨。她抱著幾個小姑娘,搖她們的肩膀,叫她們不要哭,不要一直低著頭,湯湯就在眼前,不要不看台上。
湯貞在《洛神》跟上了詞,在《夜航船》又把詞忘了,他幾度對話筒張了張嘴,彷彿有些東西就在他喉嚨里,就在他腦子裡,可是他表達不出來。他快速眨眼,眼神閃爍,溫心張大了嘴,用口型唱著詞,指望他能看見自己,能想起詞來,可湯貞眼神飄的,好像意識飄走了,離開這裡了。
湯貞忽然伸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記得詞了,他繼續唱歌。
溫心嚇了一跳,在台下瞪著眼睛看他。觀眾席里有歌迷一下子哭出聲了,像被湯貞的舉動嚇壞了。
湯貞唱完了歌,全場掌聲雷動,主持人興奮地一直笑,合不攏嘴,那群通告藝人還在大眼瞪小眼,對著給到他們的攝像機鏡頭吃驚地模仿湯貞剛才的動作。居然會有人在台上打自己巴掌。主持人自說自話,走到湯貞身邊一番道歉,說剛才樂隊出錯誤,都是失誤。
湯貞聽著,也沒什麼反應,他低頭看台下那群小姑娘。
「你們怎麼哭了。」他問道。
偶像是什麼,是能為粉絲帶去笑容,帶去幸福和夢想的人。
湯貞也想給他的粉絲帶去笑容,但是沒有。只有淚水和痛苦。湯貞也想把曾經答應過的工作全部完成,但是不行,他沒做到。
郭小莉告訴溫心,阿貞叫她把剩下的工作都推掉:「他不想再露面了。」
只除了《羅馬在線》,這是湯貞唯一堅持到最後的工作。
「溫心。」郭小莉一嗓子把溫心叫回神了。
溫心看了屏幕,她說:「我記得她,她叫,湯湯的圓圓。」
溫心別的工作興許還有紕漏,對於她家湯貞老師有幾個死忠粉絲,粉絲都是誰,她最清楚:「上期《羅馬在線》她也去了。就是給湯貞老師送熊的那個。」
「還知道別的嗎。」郭小莉說。
溫心想了想,手伸到郭小莉電腦鍵盤上,敲了幾個字。
屏幕上出現了「湯貞全球後援會」這個賬號的微博。溫心說:「這個私人賬號也是她開的。」
「你確定?」
「是她,這個賬號原來叫luv_tangzhen,發了很多早期的湯貞老師的視頻、演唱會dvd,還有周邊掃描圖片什麼的……」溫心說,「她手裡資料特別特別全。」
秘書拿了盒飯進來,溫心坐在郭小莉身邊,陪她一起吃中飯。
郭小莉說,之前mattias的官方後援會管理團隊集體辭職,會長也撒手不幹了:「當時阿貞重病在身,mattias沒什麼活動,我也就沒管她們。但現在公司的十周年活動要辦起來,每一個環節都不能缺了人。前幾天我去找那個前任會長見了次面。」
「怎麼樣?」溫心問。
郭小莉搖搖頭,只說:「你試試,去找找這個『湯湯的圓圓』。」
溫心說:「找她做什麼?」
「先找來看看。」
溫心對著碗里的蝦仁發獃,說:「郭姐,你還記得以前湯貞老師那個歌迷會嗎。」
郭小莉點了點頭。
一度號稱是湯貞在民間最大的歌迷會,鼎盛時期一年幾百萬人交著每年近千元的會費,伴隨著那些年湯貞接連不斷被曝出的醜聞:遲到、打人、召妓、吸毒、賭博……幾乎是瞬息之間,會員數只剩了幾萬人。當年的會長忍受不了湯貞越來越低的曝光率和全網媒體嘲諷譴責湯貞的輿論環境,不顧溫心的苦苦挽留和郭小莉的再三勸解,在歌迷會成立第七年,將網站整個關閉,宣布全員解散。
郭小莉說:「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但你看這個『湯湯的圓圓』,她像是會受那麼多影響的人嗎。」
溫心沒說話。
郭小莉對她說,每個偶像,只要在台上站得久了,難免都有跌倒的那天。
當歌迷看到自己心愛的偶像,自己心裡的「神」,很狼狽地出現在公眾面前,成為一個荒誕的,受取笑的形象,成為眾矢之的,甚至成為全社會輿論的負面典型的時候,她們心裡是會慌的,會傷心,會不知所措:「這是人之常情。」
溫心聽著。
「但這個人你看,她不會。那一天在場的阿貞所有歌迷,連你都在哭,她反而最冷靜。看著年紀不大,反而挺有魄力。」
溫心聽到郭小莉口氣里毫不掩飾的讚許,覺得自己臉頰都燙起來了。
她可能永遠也做不到像郭姐那樣,冷靜,沉著,有主意。
「這幾天阿貞休息的時候,你就去找找這個人,看她開什麼條件。」郭小莉丟下一句,繼續吃飯。
溫心把兩人吃剩了的盒飯拿到走廊外面交給服務人員。她想起秘書今早的囑託。
溫心一陣發愁,她也不知道勸郭姐什麼。
回去辦公室的時候,裡面沒有動靜了。溫心探頭看去,看到郭小莉埋身在辦公椅里,趴在辦公桌上。
溫心把門悄悄關了。
凌晨時分。
亞星娛樂總部大樓。
走廊、樓梯空無一人,秘書辦公桌的電腦也上了鎖,所有人都下班去了。
只有一間辦公室燈還亮著。
郭小莉站在鏡子前梳頭髮。劉海向後梳,露出她眼周越來越密集的細紋。梳齒扯過發尾,梳下一大把卷燙的頭髮來。
郭小莉低頭看著梳子,手腕低垂。
「我是有負罪感的。」
「我以為他會變好,從醫院出來,折騰了這麼一次,想著怎麼也能好上一點吧。」
「沒有,什麼都沒有改變……」
「今天早上,阿貞連粥的味道不對都嘗不出來了。」
「我覺得可能這就是報應。我每天陪著阿貞,保護他,想盡一切辦法希望他好起來……但他不好。我越是著急,他的情況就越是惡化。甚至,他可能從來都不信任我。這次出事之前,他在臨走前,給一個……我從未想過的人打了電話。如果不是偶然發現,可能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阿貞藏著這麼大的秘密,一直瞞著我。」
「我以為我是這個孩子最大的保護者。可孩子從未信任我。」
「我嘗試去和他談了。我問,你是不是出事前給誰打過一通電話。他還是……阿貞說他記不清楚了。我說萬一有什麼重要的事想說呢。他說,應該是沒什麼重要的事。」
「小莉,也許他真的忘了。」
「都是報應,大夫。」
「你想說什麼是報應?」
「……可是怎麼都報應到孩子頭上去了呢?」
郭小莉低頭瞧著梳子,水向下流,她用濕了的手,把齒縫裡的頭髮一縷縷扯下來。
「小莉,你記住。在這個世界上,每件事都不是孤立發生的,所有的事情一定都有徵兆。不僅僅是在阿貞這個孩子身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包括你的事業、家庭,你靜下心來,仔細回憶,想一想。」
郭小莉深吸了口氣,把梳子放了幾次,才放回架子上。她用手捋了捋自己的頭髮。
「……如果你一定要認定是我害了他,郭小莉,你就是同謀共犯,」另一個聲音又出現了,帶著笑聲,在郭小莉腦子裡回蕩,「你沒控制住我。離開我,你還想把湯貞扶起來。我倒想知道你們有能力支撐他多久。就算你真有本事,把他扶起來了,那你是不是又該擔心湯貞有貳心了。你打算再找誰來代替我當初的工作?」
「阿貞不是你這種人!」
那個聲音笑道:「你早有這種自信就好了。」
郭小莉捂住臉,肩膀顫抖,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