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星一大早來到公司,是身心俱疲。
前台的小姐姐笑容燦爛和他打招呼,套近乎說,小齊,最近都沒看見子軻。
齊星笑得比哭還難看:「我也……我也正找呢……」
走進電梯的時候,齊星懷著最後一絲希望,給艾文濤去了個電話。
齊星在電話中再三懇求,濤哥,你救我一命,我馬上就到我老闆辦公室了,今天再找不著周哥,我老闆肯定不會放過我,你就帶我見周哥一面吧!
艾文濤說,哥也很為難啊。這樣吧,你先找個地方躲躲。
齊星心灰意冷,出了電梯,到了郭小莉辦公室門口。
門外站了亞星娛樂幾十個員工,一個個的,手拿著文件、帶子、報表。齊星這才注意到,郭小莉辦公室的門關著,不讓人進去。
「怎麼了?」他問。
公司同事告訴他,今兒一早有人到郭姐辦公室來,說是送法院傳票,現在人都走了,郭姐還在屋子裡面不出來:「我們都有事找她,敲門也沒人應。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到現在裡面還是一點動靜沒有。」
艾文濤掛了齊星的電話,問身邊剛換上馬靴的那位:「你們公司那個音樂節,你去不去啊。」
馬場的私人裁縫把頭盔也遞給周子軻,周子軻翻過來看了看,往頭上戴。
裁縫伸手過去幫他調整,小聲問,合不合適,有沒有擠壓感,周子軻沒說話,裁縫幫周子軻把下巴的帶扣也調整好了。
周子軻低頭飛快戴上手套:「不去。」
艾文濤追在他身後,笑道,我們這裁縫師傅手藝還行吧。
艾文濤的馬場建在城市近郊,山下,有天然的淺溪流過,周圍景觀植被品種豐富,正值夏季,生長得頗茂盛。馬場裡面則是大片的綠原、綠丘,寬廣的賽道兩側,修建了相當完整的配套設施,休息區與後面的綠地公園及人工湖泊連在一起,那是供新手學員上課娛樂的地方。
「呼吸點大自然的新鮮空氣,不比在家悶著強啊!」艾文濤道。
周子軻騎著馬,在馬場位置最高的一處丘陵朝下望。眼下是廣闊的溪流平原,平原後隱約能聽到時不時轟鳴而過的馬蹄聲,約是隊員們正在賽道上訓練。
林間有風,擾動漫天的樹葉,撩亂蹄下的嫩草,,叫人生出困意。小艾總在風中剛飽吸了口氣。
「走。」周子軻輕聲道。
馬兒揚起蹄子,大步衝下了丘陵。艾文濤伸脖子向遠處看的時候,周子軻已經連人帶馬,消失在賽道上風馳電掣的道道飛影之中。
艾文濤聽到身後有人過來了。
是甘霖。他也騎在馬上,笑著看艾文濤,又饒有興緻地望向遠處。
「他心情怎麼樣。」甘霖問。
小艾總嘆了口氣,苦笑道:「看著還是不大好。」
甘霖笑了聲,拍了他肩膀,兩人一同騎了馬下去。
等到了賽道邊,甘霖四處望了望,問路邊一個工作人員:「杜師傅哪兒去了。」
「杜師傅本來在這邊等你們,剛剛有人騎著甘總你的馬上賽道了,杜師傅有點擔心,就追進去看了。」
甘霖點頭。
小艾總也往賽道上看:「杜師傅今天來了?」
甘霖在陽光下眯了眯眼睛,又有來往的年輕女遊客跟他揮手打招呼,他笑笑,回頭對小艾總說:「我看杜師傅照顧周先生那兩匹馬,照顧出感情來了。」
「甘總你不愧是專業賭馬的。」艾文濤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怎麼。」
「沒什麼,」艾文濤看他,「都在賽道上跑這麼多圈了。我得謝謝你,送我哥們這麼合眼緣的馬。」
「有什麼可謝的。」
「真的,要說錢,咱們不缺錢,」艾文濤還抬著頭,朝賽道上張望,喃喃道,「缺的就是他可心的這一口。」
周子軻像是跑上癮了,在賽道上和其他隊員你追我趕,每每結束了,他也不出來,帶馬在裡面轉,等待下一次。艾文濤在場外跟甘霖溜達的時候說:「他開車也這樣,跑起來沒命,就這麼快。」
甘霖像要給艾文濤排憂解難,問他,除了馬和車,周先生還喜歡點別的什麼嗎?
艾文濤想了想:「沒什麼了吧。」又想起來,「以前還玩玩快艇,周末去海邊的時候,我們弟兄幾個一起去。現在也不玩了,叫他他也不去。」
甘霖皺了眉,說:「平時沒事的時候,總要干點什麼吧。」
「沒事的時候……喝點酒?」艾文濤也是一臉苦澀,絞盡腦汁想不起更多,「也不喝什麼好酒,紅酒他從來不碰。」
「白的?」
「也很少沾。就喜歡喝點什麼,洋酒,啤酒。」
甘霖點頭。
「看他一眼相中了這匹馬,想必是很懂馬。」甘霖說。
「是,他家有個馬場,在他家後面那山上,」艾文濤說,「你知道他家嗎,那片有個湖,挺有名的。」
「知道,」甘霖說,「一提湖邊的人家,都知道是他老周家。」
「他爸從小給他買的馬,都在那上頭,」小艾總說,「看多了那血統好的,再不懂也該懂了。」
甘霖說,他要真是閑得特別無聊,找不著什麼樂子:「艾總可以帶他賭馬呀。」
小艾總一聽這,連忙拒絕。自打和甘霖逐漸熟悉起來,甘霖在他這算是原型畢露了:「別,他不碰這個。」
「不喜歡賭?」
小艾總說:「您就別給我凈瞎出主意了。」
甘霖笑了。
「其實呢,」甘霖像是突然想起來,說,「送他這兩匹馬也不是我挑的。」
小艾總看他。甘總湊到艾文濤耳邊,小聲道:「是人家杜師傅挑的。」
艾文濤望了賽道上,那追趕在周子軻身後的一抹影子。
「我哪懂什麼馬,」甘總說,「如果都跟周先生似的這麼懂,我興許也不用愁什麼生意了。」
「怪不得,」艾文濤說,「我說你回國,還帶回一個瘸子馴馬師來我這上班。還以為這個杜師傅是你親戚。」
甘霖雙手一拱,神態頗恭敬:「那是真財神爺。」
周子軻騎著那馬在賽道上闖,剛開始還是磨合,後來速度上去了,一人一馬在裡面飛一樣地跑。
等到馬的速度開始放慢了,它還不是很適應長時間的高速競技,周子軻牽了韁,半程離開了賽道。
有個人就在他後面,不近不遠地跟著。
周子軻停下馬來,朝身後看。
正午的陽光直直照在周子軻臉上,他眯了眼睛,馬在地上挪動步子,轉過身來,周子軻問:「你跟了我幾圈。」
那個人有些拘謹,頭盔半遮住他的眼睛。
「我……想看看這匹馬上賽道的狀態,」他說,聲音略略嘶啞,「打擾到先生你了,實在抱歉。」
白馬蹄子動了動,周子軻摸它的後脖,把它安撫下來。「你水平不錯。」周子軻瞧著那人,說。
艾文濤和甘霖遠遠過來了。艾文濤道:「杜師傅何止是水平不錯,以前是專業騎手!」
周子軻看了艾文濤,又抬眼打量杜師傅頭盔下的臉:「你在哪兒比賽?」
杜師傅舔舔嘴唇,好像給問得更不好意思了。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艾文濤瞧著這個杜師傅,畏畏縮縮,話不太多,水平確實是高,什麼馬到他手裡都特別聽話,就是瘸腿,人也長得丑了點。據甘霖說,杜師傅早年在澳洲參賽,比賽時候馬不知怎麼的受驚了,杜師傅從馬上摔下來,還被後面騎手的馬給踩踏了:「頭著地,又骨折,出了醫院就成這樣了。」
小艾總聽著就覺得疼,一頓嘖嘖嘖。
好好的騎手生涯就這麼徹底斷送了。甘霖說,杜師傅後來出了院,因為捨棄不下心愛的馬匹,去賽馬會打工,甘霖就是那時候碰見他的:「給我出了幾次主意,次次都是頭籌。」
後來倆人一合計,杜師傅就把工作辭了,開始潛心研究賭馬。甘霖給他買了匹馬作代步工具,這杜師傅也神奇,別看走道一瘸一拐,一旦騎上了馬,馬的腿就和他自己的腿一樣,上山下坡,健步如飛。
真是個身殘志堅的人,了不起。小艾總琢磨著,給杜師傅在自家馬場安排個高級點的工作,又可惜:就是丑了點。
這個人丑,小艾總就不願意看他。但即便如此,說話的時候小艾總難免還是要有禮貌一點。他就發現,杜師傅那鼻子真是特別塌,嘴長得也不大對稱,估計是當年整形醫生的技術不好,左邊比右邊長出去一截,有時候人明明沒笑,看著也像歪嘴在笑,十足邪性。
幸好周子軻沒艾文濤這些挑挑撿撿的臭毛病。周子軻騎著馬,和杜師傅還來回交流了幾句,都是關於馬的事情。
小艾總稀罕道:「倆人還挺有共同語言。」
甘霖直笑。
一列列客人的馬隊過去,往馬場餐廳走,是到中午吃飯時間了。
「艾文濤!」
一個甜甜的女聲。
艾文濤聽見了,馬上抬頭,只見一排香氣氤氳的身影,正從他們四個男人面前經過。
帶隊教練朝艾總和甘總問好,他身後是一隊年輕的女學員。打頭一個就是剛剛喚了艾文濤名字的那個女孩。
艾文濤跟甘霖小聲介紹,這是丹霞實業向總的掌上明珠,向虹。
甘霖點頭。
向虹騎在馬上,一撅一撅從艾文濤眼前過去。她朝艾文濤身後那匹白馬的男主人投去了一瞥,又收回來,看艾文濤。「我可給你捧場了!」向虹對艾文濤皺鼻子。
艾文濤拱手抱拳,這是道謝。
「我騎得怎麼樣?」向虹問他。
艾文濤雙手舉高了,為向虹女士鼓掌。
年輕女客人們挨個兒過去,甘霖甘老闆笑得十分紳士,同她們一一問好,小艾總更是心花怒放,搓著手。他開這個馬場不為別的,就為了一個對美的欣賞。
一位年輕女孩落在隊尾,慢慢悠悠,在他們身邊騎過去。
她生了張歐美人與亞洲人混血的面孔,眉眼甚是漂亮,乍一出現在人堆里,旁人十有八九一眼瞧見的都是她,來騎馬也化著妝,栗色的頭髮梳到腦後,紮成一個挺翹的高馬尾,她把頭盔摘下來了。艾文濤看她,她也瞧了艾文濤一眼,又看艾文濤身後,眼神很是倨傲。
甘霖瞧著小艾總這吃癟的表情,問他,這最後一位是誰。
小艾總嘆道,還能有誰啊,拽成這樣:「我哥們兒一緋聞女友。」
甘霖想了想,往後看周子軻,發現周子軻壓根沒注意這邊動靜,還騎著馬跟杜師傅說話呢。
甘霖問小艾總:「她就是翁蘭?還是那位姓侯的小姐?」
小艾總駭道,你還挺八卦的甘總!
甘霖說,看報紙的時候隱約看見過,前幾年在國內鬧得挺大的?
「是緋聞女友,還是真女朋友?」
「真女朋友應該是不至於……」小艾總估計著,「倆人有沒有具體關係我不知道。就我兄弟這幾年日子過得,每天晚上在哪睡覺他自己應該都不記得……」
「聽艾總的口氣,他至今還是單身啊。」甘霖意外道。
小艾總一聽這,臉又癟了。
「其實這個人太閑了吧,談個戀愛也挺合適——」
「走走走甘總,咱吃飯去。」
周子軻把馬騎進了馬房,據杜師傅說,這間佔地面積最大的馬房就是甘總特意為周先生這兩匹馬建造的,裡面是馬廄,外面可以做一些適量的室內訓練。周子軻騎著馬繞室內慢步了幾圈,自己也下了馬來。
三三兩兩的飼養員、馴馬師聚在了門外。杜師傅一瘸一拐,上前來,要給這匹白馬卸馬鞍。
周子軻從馬匹另一側動手,把馬鞍拿下來。
杜師傅忙說:「這個交給我們吧。」
周子軻沒說話,把馬鞍遞給他們。
幾個馴馬師給馬卸護腿的時候,周子軻又開始上手解馬的籠頭了。
他動作熟練,手法也頗專業,杜師傅在旁邊看著,只能給他幫把手。
有人過來,在門外說:「周先生,艾總打電話來,說和甘總在餐廳訂了位子,等你去吃飯。」
周子軻站在草料箱邊,低頭看飼養員們調配飼料。他和杜師傅馬靴上沾的都是些乾草。周子軻問杜師傅這裡平時喂馬吃什麼。杜師傅說,乾草,燕麥,甜菜:「現在是夏天,加點鹽。」
周子軻看飼養員箱子里魚肝油的標籤,這時身後有個小力量,半頂半蹭的,弄他的襯衫。
周子軻回頭,白色的馬兒脖子垂著,長長地伸到周子軻背後,正睜著可憐巴巴的大眼睛看他。
幾個馴馬師在一旁笑。周子軻半睜了眼睛看馬,問它:「你幹什麼。」
那馬兩隻耳朵在空氣中豎著,動了動,又甩動它的腦袋,在周子軻跟前輕搖。
周子軻右手摸它的頭,它躲開,又用鼻子蹭回周子軻的手心。
「它在和你撒嬌。」杜師傅笑著說。
周子軻沒說話,馬又伸脖子過來蹭他,周子軻上半身向後仰了,和那馬近近對視了幾秒。
「你還沒完了。」周子軻輕聲道。
馬兒耳朵動了動,又甩頭。
一位馴馬師正刷馬背,周子軻踩著乾草走過去,問他把刷子要到了手裡。
門外有人插話:「周、周先生,那個艾總和甘總還等著——」
「讓他們先吃。」周子軻的聲音從馬房裡冒出來。
「好、好。」那人只好走了。
馴馬師們安安靜靜,在四周倒水倒食料喂馬,或是捏它的皮膚,測量體溫,做一些健康檢查。杜師傅幫周子軻給馬背上洒水,問他,想好給它取什麼名字了嗎。
周子軻還在刷馬背,他襯衫袖口挽了起來。
「它以前沒有主人,你是它第一個主人。」杜師傅說。
周子軻把馬尾巴也刷過了。有人過來接過了毛刷。周子軻跟杜師傅一同出去的時候,又有力量在後面拽他的襯衫。
周子軻皺了眉頭,呵斥他:「別咬。」
那馬腦袋特別大,牙齒咬住襯衫,力量一點點。
「你聽話。」周子軻說。
艾文濤吃過了飯,聽杜師傅說起馬房裡發生的事。他納了悶了:「那馬……白色那匹?它不是槍響都愛答不理的嗎。」
甘總在一旁喝一杯白蘭地,總經理辦公室,每個人都很放鬆,他笑道:「這叫什麼,叫緣分。」
艾文濤把煙灰彈掉,點頭,問杜師傅:「他現在還在馬房呢?」
杜師傅坐在牆邊沙發吃工作人員送來的盒飯,說,他出來的時候,周先生還沒走:「不過他問我附近什麼地方能抽煙。」
艾文濤沿著馬場外的磚石小路,往淺溪林地的方向沒走多遠,就瞧見周子軻的背影了。
手機震動,湧進來一條簡訊。
「小濤,你光說想轍,關鍵他有什麼想玩的啊。今晚夜店去嗎。」
艾文濤讓正午頭的太陽弄得睜不開眼:「我問問。」
「這周末潛水去不去,你問他。」
「上哪潛去?」
「隨便,你問他。」
艾文濤的馬場外修建了一圈木質的圍欄,主要將馬匹的活動範圍和場外的山野叢林間隔開。周子軻一個人坐在圍欄上抽煙。他像是有心事,不讓人陪,不讓馬陪,大好的風景擱在眼前不看,只低著頭自顧自地在這解悶。
艾文濤走到他身邊去,先是歪頭看了他一眼。周子軻注意到他了。小艾總一張圓臉上一團笑,索性踩著底下欄杆,也坐到周子軻旁邊的圍欄上去。
他從自個兒兜里也掏出包煙來,拿了根放嘴裡,也點上。
小艾總說:「怎麼樣,看我這馬場,還行吧。」
周子軻把煙灰敲在圍欄上頭。
小艾總一摸下巴,自顧自說:「其實我自己也沒太大要求,先把場子開起來了,我就挺知足的了。」
一陣風隨著他們腳下的草浪卷過來。
小艾總沒聽見周子軻搭理他。不過同樣的,周子軻也沒開口攆他走。
「錢吧,賺多賺少還是其次,」艾文濤吸了口煙,又自言自語道,「主要是自己這時間、這心血、這些年的熱情……都沒白費,想想自己心裡邊就挺舒坦。」
他這句話說完了,周子軻夾煙的手沒動。
「兄弟,」艾文濤突然看定他,「重頭再來吧。」
周子軻抽著煙,這安靜時刻,他難得用夾煙的手指蹭了一下鼻子。然後他繼續不吭聲,繼續悶頭抽煙。
艾文濤聲音放得很輕,好像哄人似的。他說,咱們不是別人,其實就算白費了,哪怕全浪費了,所有的心血、精力、好些年的熱情,真心實意,全叫人餵了狗了:「又怎麼樣呢?」
「回過頭來看看,咱們還是這個。」艾文濤說著,翹起一個大拇指,舉到周子軻眼前比劃。
「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資本,」艾文濤又勸他道,邊勸邊低頭拍自己的馬靴,回頭看了餐廳,「正好我吃飯時候聽說,你們那個什麼公司,亞星娛樂,快倒閉了。這就是上天註定,哥們兒,要讓你懸崖勒馬。」
甘霖甘老闆飯後陪著艾文濤和周子軻閑騎馬,糾正道,不是倒閉:「要被收購了。」
周子軻騎著他那匹白馬,走在一行人的邊緣。他聽見甘霖對艾文濤說:「不出意外,應該是由萬邦的陳老闆出手,買下來送給梁丘雲先生,做見面禮。」
「梁丘雲」這三個字一出,甘霖瞧見周子軻騎著的馬兒敏銳地一動,像察覺到什麼波動。
艾文濤從後面叫周子軻,說,兄弟你看,是這麼回事吧:「以後人事上肯定麻煩,你趁機解約了算了。」
甘霖一聽這個,也說是這麼回事:「萬邦那個地方,和亞星娛樂還不一樣,我也有所耳聞。」他的馬快了幾步,就這麼人不知鬼不覺,離周子軻近了一些。
「周先生想解約,還是趁早解了,」甘霖不經意說道,「至於那些解不了的,解晚了的,到時候估計就沒辦法了。」
「什麼意思。」周子軻問他。
就聽甘霖順理成章道:「公司都賣了,藝人和員工還不是任人魚肉啊。」
周子軻聽了,沒再言語。
甘霖瞧他沒下文了,轉頭又對著艾文濤侃侃而談起來。他先是談他在萬邦集團內部,有些朋友,包括這些朋友自己,有的對萬邦處理底下公司人事合同的作風都不大認同。接著他又談起了亞星娛樂,很明顯,甘霖對娛樂圈這些事不是太熟,但亞星娛樂有些老一代的國民級別大明星他還是知道的:「就比如湯貞吧,像他那種情況,艾總你猜,萬邦是要還是不要他。」
小艾總一聽「湯貞」倆字,傻了眼了。
他瞅了旁邊周子軻一眼,趕緊想在周子軻聽見以前把這話題轉走。
誰曾想甘霖對這個話題本身還挺感興趣的。
「我前幾天聽幾個朋友聊了聊,在這個問題上,他們自己還有不少爭議,」甘霖回憶道,「有的是覺得,湯貞現在已經過氣了,再加上剛又自殺,這幾年名聲也不好,據說一直在亞星娛樂坐吃山空,亞星娛樂的毛總給他養老啊。那等他到了萬邦娛樂,那邊的陳老闆是不會這麼特殊對待了,估計不會給他好臉色看,壓根也不會續約。」
艾文濤說:「那什麼,甘總,咱們上前邊——」
「但另一些朋友,有一些懂得他們娛樂圈門道的,告訴我,」甘霖沉浸在自己的話題里,「反而就是湯貞目前這種情況——在全國各地都有些知名度,特別是二三線城市那些地方,難得的觀眾還全記得他。平時看不出來什麼,他一自殺,立刻就是震驚全國的重磅新聞。這說明『湯貞』這個名字在民間仍有一席之地,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
艾文濤說:「甘總,你看你那馬,馬鞍怎麼回事啊,是不是掉皮了我看看——」
甘霖不被他瞎打亂:「所以像他這種情況,再加上,我聽說,湯貞在亞星娛樂的合同只剩下半年了——一旦陳老闆看中他的剩餘價值,不想放他走,萬邦再簽他個十年二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艾文濤下意識反駁:「哪有這麼隨便,合同還是亂簽的嗎,人湯貞又不傻!」
甘霖話藏一半:「我也只是聽說啊。」
「聽說,在亞星娛樂內部,這幾年一直安排專人把湯貞藏著掖著地養著……」甘霖說著,又悄聲道,「他本人好像早就沒什麼民事行為能力了吧?」
小艾總看他。
「不然這天天電視廣告上放的,吃中飯時餐廳還播呢,要開什麼演唱會,」就聽甘霖說,「剛自殺完出院,人就去開演唱會。十有八九是公司控制著,讓幹什麼他就得幹什麼。不然亞星娛樂白給他養老嗎。」
甘霖後來又說了些雜七雜八的,說現代社會,時間就是金錢,萬邦趕上了湯貞自殺這一波大新聞,確實是不會放過他。又說,只要「湯貞」這名字還有價值,在萬邦,他們有一千種方式可以把這兩個字變現:「特別湯貞現在,坊間傳言,就是個藥罐子,很容易聽話的。」
小艾總原本還成心要轉移話題,這會兒他到了周子軻跟前,低聲問他,這真的假的?
周子軻坐在馬上,遲遲回頭看了艾文濤一眼:「什麼真的假的。」
「他剛才說的那些個,」小艾總瞠目結舌,「你沒聽見?」
連艾文濤這等對湯貞其人沒有一絲好感的外人,都覺得有點驚悚了。
誰知道周子軻只是說:「他想太多。」
艾文濤被這麼噎了一下。
周子軻平白深吸了口氣,臉色其實也不大好看。
他腿一動,□□的白馬快步就要往前走,艾文濤忙躲開。就在這關頭,好巧不巧,前方岔路口一列馬隊突然從樹叢後面冒出來。
「等會兒——」艾文濤一句話只叫出了一半。
先是女孩子們的尖叫,接著是馬的嘶鳴。周子軻緊拽住馬韁,把朝著那女孩兒高揚起蹄子的白馬猛拽了回來。
受驚的馬後蹄在地面摩擦,兩條前蹄落下,向後繞了幾圈。周子軻騎著馬回到原處,掉轉馬頭,低頭瞧那幾個嚇得跌倒在地的女學員。
艾文濤早已經下了馬來,和幾位馴馬師一起,一一把學員們親自攙扶起來。
攙扶到那位差點被周子軻的馬蹄碰到的年輕女孩時,對方栗色的高馬尾甩開了,不肯被艾文濤碰,艾文濤手抬起來又放下,賠著笑,也沒轍,好歹看著眾人把她伺候上馬了。
旁人急道:「你傻啊翁蘭,看見馬蹄不知道躲啊!」
甘霖瞧著周子軻騎著馬在前頭走了。
「你剛才跟他說什麼。」甘霖輕聲問小艾總。
小艾總說,沒說什麼啊。
「哦,我問他湯貞那些事都真的假的,聽著怪嚇人的,」艾文濤講,皺了眉,「結果他說你想太多。」
甘霖甘老闆一聽,反而愣了。
周子軻下了馬,那韁繩還在他手裡。四下沒什麼人,周子軻把手裡韁繩找了棵樹榦一拴,又走了兩步,在樹底下草叢裡尋個地方坐下了。
他索性朝後躺下。
可能他覺得很累了,他有點想睡。可不知道怎麼,從剛才開始他腦子裡來來回回就那麼一句。
「梁丘雲現在對你好嗎。」
「挺好的。」那個人說。
周子軻平平靜靜躺在草地里,他睜著一雙眼睛,隔著頭頂層層疊疊茂密的樹冠,望這片大山,以及更遙遠的天際。周子軻兩個眼珠在因缺乏休息而變得乾澀的眼眶裡來回動,他幾次深呼吸。
他嘴裡突然無聲地罵出一句髒話來。
誰也不知道他這蹦出來一句是在罵什麼。罵人,罵天罵地,還是罵這片山這片景。他走得這麼偏僻,也沒誰能聽見他說話,到頭來,倒像是他找個地方自個兒罵自個兒,在家裡罵不痛快,出門更受不了了,非要再罵幾句,就罵給自己一個人聽。
艾文濤找了半天才在樹底下找到周子軻的人影。他接了通意想不到的電話,這一時間轉交也不是,不轉交也不是。
「說和湯貞有關,找你的,你接不接?」
周子軻坐在草叢裡,抬起頭,看了艾文濤兩眼。
肖揚在電話里上來就說:「是周子軻聽電話嗎?你知不知道湯貞老師要去這周末的海島音樂節啊。」
周子軻聽著。
「和我有什麼關係。」
「哦,沒關係啊,」肖揚在電話里直接笑了,「沒關係就沒關係唄。那什麼,那天去你家,看你客廳窗帘挺好看的,就想著順口——」
艾文濤看著他哥們兒直接把手機給他扔回來了。
艾文濤瞧出周子軻心情不好,正好朋友又來電話催。艾文濤問周子軻,晚上有個局,在誰誰誰家的夜店,去不去,大傢伙畢業以後也好久沒見了。
周子軻坐在艾文濤董事長辦公室外的走廊長椅上,低頭又拿火點煙。
好巧不巧,有其他貴客也進了這樓層來,專程來跟小艾總道別。丹霞實業向總的獨生女,向虹,隔著走廊老遠聽見艾文濤說晚上夜店有局,她飛一般過來了,說什麼也要一起去。
艾文濤樂了。
「正好,多叫幾個你閨蜜,長好看的,氣質好的,高貴點的,全叫來。」艾文濤和她說。
向虹點艾文濤的額頭罵他:「直男癌!」
艾文濤一臉冤枉,壓低了聲音:「我又不給我自己癌!」
向虹臉上帶笑,眼神不經意一瞥,瞥見坐人群外面的周子軻了。
董事長辦公室里電視機開著。
一則廣告正在播放。
廣告的主人公站在海邊,穿著件白襯衫,還有椰子樹印花的沙灘短褲。他看上去很年輕,十七八歲的樣子,已經渾身濕透了,可還有人朝他身上玩鬧似的潑水。主人公躲著水,手心朝鏡頭攤開了,五顏六色的小貝殼摻在沙里,捧在他的手心。
話筒收音是陣陣海浪和風聲,主人公半眯起的眼睛叫兇猛的陽光照成彷彿透明的顏色。接著鏡頭一搖,就在他左手邊的不遠處,沙灘上已經堆起了一座沙堡。沙堡的建造者,另一位主人公,還在給沙堡壘新的城牆。
剛剛那位穿白襯衫的年輕人到沙堡前面彎下腰,他把手裡捧的貝殼一個個安在沙灘上。
他拼出一個單詞,「mattias」。最後一個「s」拼了一半,他手裡沒有貝殼了。倒是另一位主人公,從自己沙灘褲的口袋裡摸了半天,什麼都沒摸著,最後乾脆摘下自己胸前的名牌。他把寫有「梁丘雲」三個字的名牌隨手一掰,掰成數塊,低頭把「s」的最後一部分補足了。
海浪聲逐漸遠去,海灘上只剩一座城堡和拼得歪歪扭扭的單詞。一行字從畫面中間浮現,如同潮水漫溢上來。
mattias,點滴十年。
艾文濤推開辦公室的門,正想拉周子軻進來喝口水再走,結果迎面看見電視上放的廣告。十七歲的湯貞在電視屏幕里正朝外看。艾文濤二話沒說把門關上了。
「走走走,走走走,哥們兒,咱走了,走走走。」
是艾文濤在門外起鬨。
人潮離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