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軻站在康復中心的病房走廊上,瞧著走廊盡頭一名護士,推著小車,挨間病房把病人們定時吃的葯送進去。開始的時候一切總是溫柔而平靜,看起來就和普通醫院病房沒什麼區別。然而就在她打開下一扇門的時候,門裡的病人突然撞開她,跑進了走廊。周子軻身邊跟了不少康復中心指派的安保人員,他們人多勢眾。病人一見他們當即嚇得躲開幾步,他畏畏縮縮站在兩米之外,盯著周子軻和保安們,忽然咧開嘴痴痴笑了起來。
康復中心安排來見周子軻的護士長姓金,她在貴賓接待室里翻著湯貞的用藥記錄,對周子軻說:「那個病人拖拖拉拉治了很多年也治不好,家裡人開始還很積極,後來沒了耐心,也不管他了。不來看,也不願意花錢給他看病,把人這麼丟在我們院里。」
周子軻坐在她對面,手邊放了一杯茶,也不碰。
金護士長戴上眼鏡,手指划過那一張張記錄,飛快閱讀那些專業而複雜的藥名。「湯貞啊,」她說著,聲音里難以掩飾她的驚訝和嘆息,「用藥都有五年了。」
「這個記錄,我只能盡量地幫你看,」金護士長抬頭看周子軻,「畢竟不同的醫生有不同的用藥習慣,就看這個名單吧,」金護士長拿了支筆,劃給周子軻看,「湯貞這五年里自己找過不下三十位大夫,有些海外的精神科專家,用的葯我不太清楚。不過一般來講,像湯貞這種不肯入院接受系統治療的患者,大夫更換得最頻繁的時候,往往也是他病情惡化得最嚴重,得不到有效控制的時候。」
「像是這段時期,」金護士長邊說,邊在用藥記錄上圈出一些時間,「四年前,湯貞在兩個月內連續接觸了七位醫生,用藥劑量都很大,說明那時候他已經病得很嚴重了。」
周子軻一聲不吭聽著。
金護士長說:「不過他還是比較幸運,從這個月份開始,往後兩年藥物劑量沒有太大變化,這說明病情在當年還是控制住了。第一次改變發生在兩年前,」金護士長前後翻了翻,說,「這位姓申的大夫,把他原來的葯直接更換成了這種,這說明湯貞的狀況在那年忽然出現了好轉。」
「兩年前?」周子軻問。
金護士長說:「而且從這本記錄來看,這位申大夫醫術奇高,在他負責的一年多時間裡——他應該也是湯貞找過的所有大夫里接觸時間最長的一個——湯貞的情況奇蹟般地大幅好轉。你看,這是去年八九月份他給湯貞用的葯,已經逼近最低劑量。這說明湯貞當時狀況已經非常好了,只要按時服藥,應該是與常人無異。」
周子軻越聽她說,表情越是茫然。
「但湯貞的病很快又複發了,」金護士長沿著那行記錄往下看,「時間就在去年的十一月底。從突然更換的藥物和劑量來看,這次複發來勢洶洶,病情比起四年前還更加嚴重了,即使是這位申大夫也束手無策。湯貞在接下來幾個月內又開始頻繁地更換醫生,應該是一直也沒有找到有效的治療方法,這次才送到我們院來。」
周子軻一雙眼睛眨了眨。十一月底。
他的視線在這間接待室里,在金護士長面前,在這厚厚一摞湯貞的用藥記錄上,沒有著落地游移。
「他為什麼會複發。」
「原因具體也說不好。病人受了大的刺激,或是承受了什麼自身難以承受的痛苦、壓力,生活發生劇變,都會導致他的病情加重。你可以問問病人身邊的人,那段時間在他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
在周子軻的記憶里,那是一個深秋的周末,還不到冬天。因為湯貞在立冬送給他一頂綉了小飛機圖案的棉帽,被他隨手掛在衣帽架上,一直沒有戴。湯貞那段時間每去他的住處過夜,總要在進門脫外套時看見那頂帽子。湯貞和他說:「今年的冬天來得真晚。」
所以儘管周子軻後面日子過得再渾渾噩噩,他也記得,那時候還不到冬天。
湯貞從被周子軻找到的時候就痴痴傻傻的,他喝多了酒,坐在陌生男人的車裡。周子軻把他帶出來。湯貞抱著周子軻的背,臉頰酡紅,周子軻問他什麼,他一應答不上來。周子軻把他帶回家裡,關上門後,他扶起湯貞的脖子,再度湊近了,聲音放慢了,一個字一個字問湯貞問題。
湯貞這次不該再聽不清楚了,可他就像腦子空了,隻眼巴巴地看周子軻的臉。
周子軻脾氣再好也忍受不了這種「分手」方式。而且真要論起來,早在幾年前周子軻其實就已經忍受過一次了,他只是沒想到湯貞會再次在他身上故技重施。
周子軻試圖讓自己冷靜,他想理順這些事情的前因後果,可最後他只能得出一個稍顯合理的解釋,那就是湯貞可能是在利用他的。從一開始梁丘雲走了,到現在梁丘雲終於回了頭。而一旦想通了這個,此前和湯貞共度的一年多時間裡那麼多叫人疑惑的問題彷彿也全跟著迎刃而解。
周子軻從客廳把湯貞一路拖拽進了卧室里。省略若干。
湯貞也看他,那眼眸濕漉漉的,還是那種痴痴傻傻的眼神。
湯貞就像知道,只要他這樣看周子軻,周子軻無論如何都不會怎麼傷害他了。
卧室外面響起門鈴聲,然後有人敲門,是梁丘雲的聲音:「阿貞,在家嗎?」
湯貞喝得那麼醉。省略若干。可這會兒他聽見梁丘雲的聲音,他出聲了。
「小周,」他說,「你先回家。」
周子軻抬起汗濕的眼來,他轉頭看向卧室外亮著燈的玄關,梁丘雲問了幾句門,然後湯貞的手機在客廳響了,這多半是梁丘雲打進來的。周子軻轉過臉來,又看他面前的湯貞。
「你讓我幹什麼?」他說。
客廳里的手機安靜下來。
「阿貞,我知道你在裡面,你開門。」梁丘雲道。
「他來了,我就要走?」周子軻問湯貞。
湯貞眼巴巴地看著周子軻,他的嘴失落地張開,竟然說不出話。
梁丘雲還在敲門,湯貞看向卧室門外,他好像開始慌了神了,他和周子軻說話的時候語氣都像哀求。「你先走,」湯貞對周子軻說,聲音發顫、急促,不知道他在害怕什麼,「不要走這個門,走樓上的門,別讓他看見你……」
周子軻心裡一陣發笑,他定定盯著湯貞的臉。
湯貞被周子軻的表情弄得更加困惑了。
周子軻不知道湯貞對疼痛的耐受力有多高。對於湯貞這個人所能承受的極限,周子軻也從沒摸到過邊際。他不想走。周子軻不能適應湯貞和他「分手」了這件事。湯貞有一具甜蜜的,讓周子軻愈加心有不甘,他問湯貞,那個要帶你去他家的男人是誰。
湯貞聲音被周子軻撞得斷斷續續,他皺眉道:「一個……朋友……」
周子軻說:「我問他叫什麼名字。」
湯貞嘴巴張了張。
「你說啊。」
湯貞說不出來。
周子軻低著頭,他額角下巴都是汗。他抹開湯貞臉頰上的長髮,把湯貞的臉捧起來。他又問:「你不是說梁丘雲從沒來過這個家嗎。」
湯貞睜著濕潤的眼睛,愣愣看著他。
「他為什麼這麼晚來找你。」周子軻說。
湯貞還是說不出話。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周子軻仔細回想,也只有片段的回憶,他是被沖昏了頭腦了。……他想起他又把那些問題問了一遍,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湯貞,梁丘雲是怎麼回事,《羅馬在線》是怎麼回事,你又是怎麼回事。「你打算幹什麼,一句話不說,你想像上次那樣再一聲不吭地甩了我。」
他想要一個解釋,但湯貞不給他。湯貞過去總說,小周,你想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一個人怎麼可能永無止境地去滿足另一個人,分明就是騙他。
湯貞茫茫睜著眼睛,發紅的眼眶裡有眼淚。湯貞聲音已經啞了,還要說話,他要說的無非還是那些,讓周子軻走樓上的門儘快離開,不要被梁丘雲撞見了云云。到這個份上,他還在念叨這件事,他確實是在乎梁丘雲,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別的話可對周子軻說了。周子軻說:「行了,夠了。」
「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他對湯貞說。
湯貞望著周子軻,仍舊是那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樣。
周子軻記得他穿了外套從湯貞卧室里出來,太陽穴突突地撞。他巴不得一開門就看到梁丘雲,就算梁丘雲把他打死了,他也不會讓梁丘雲就這麼輕易地過去。他已經一無所有,自然也沒有什麼理智了。
可門打開,外面走廊已經沒有人了。梁丘雲走了。
周子軻下到地庫,他開車在城市的街道里轉。他想上高速公路,可護城河路段封鎖了,很多警察,一直堵車。周子軻的車停在路邊,他在路燈底下抽煙。回到車裡的時候,時間已逼近凌晨,周子軻慢慢倒車,他開始冷靜了,他想回去看看湯貞。
湯貞的房門緊鎖。周子軻反覆試了自己的指紋,湯貞告訴過他,他是一級許可權,他意識到這種情況只能是湯貞本人從裡面反鎖了門。他已經徹底進不去了。
往後的幾天,周子軻給湯貞打電話,沒有人接。他半夜跑去湯貞家裡,發現那門還是反鎖的,他無論如何都進不去。周子軻沒辦法,只好給溫心打電話,溫心告訴他,湯貞老師在家裡睡覺:「他沒有不看手機啊,他每天都回我的簡訊。我去了他家幾次,門是鎖了進不去呢,不過他說他在家裡睡覺。他最近情況一直挺好的啊,應該沒有事。我?我在醫院照顧祁祿啊,祁祿住院了。沒什麼大事,他和路上和劫匪打架,受了傷。不敢告訴他爸爸媽媽,只好我去照顧他,」溫心說完了,又納悶道,「子軻你……怎麼突然問起湯貞老師的事啊?你有事要找他嗎?」
周子軻再一次見到湯貞,已經是電視上播出最新一期《羅馬在線》的時候了。酒店的燈關著,周子軻坐在電視機前面的地毯上,屏幕的熒光照亮他的臉。他看到梁丘雲握著話筒,同嘉賓侃侃而談,他看到駱天天機靈地在一旁接話,吸引觀眾,說些笑話,他看到湯貞坐在一邊,從頭至尾聽著,還跟著一起哈哈地笑。
周子軻瞧著湯貞的笑臉,他突然想,幸好那天他沒被梁丘雲看到。
湯貞看上去過得挺好。
金護士長還在值班時間,見周子軻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的,彷彿沒有其他問題了,她便先行告辭。
周子軻在原地又坐了會兒,接待室里空調八成是壞了,否則不至於這麼悶熱。周子軻穿著件襯衫,都覺得呼吸壓抑、困難。半晌他伸出雙手來,低頭慢慢按住自己的眼睛。
周子苑從昨晚上就想見安保公司的負責人,家族辦公室一位秘書告訴她,子軻坐的直升機一落地,安保公司就去辦公室開會了:「到現在還沒彙報完,估計要到半夜。」
周子苑輾轉難眠,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換衣服的時候她聽到年輕男人在起居室沙發上念今天的早報標題,全是關於亞星娛樂海島音樂節接連出事,部分藝人提前回國的新聞。周子苑一下樓撞見吉叔,吉叔告訴她,老爺子今兒也起了個大早:「正在吃早飯,你過去一塊吃吧。」
周子苑拉住吉叔,說她想見安保公司的人:「吉叔你幫我安排一下。」
吉叔一聽:「不巧啊,他們剛走!」
吉叔告訴周子苑,安保公司的負責人今早凌晨四點就上山來了,老爺子一起床就跟他們見了一面。吉叔當時也在場。「說了那個音樂節郵輪出事的事情,」吉叔說,「解釋了一下,他們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把子軻送到護航船上,是因為——」
「子軻帶他們幫亞星修了船?」周子苑問。
「——因為子軻要找一個人啊。」吉叔輕聲慢語道。
安保公司的人還稱,修船的事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子軻一直留在那條船上不走,太不安全。
怪不得,周子苑這下明白了。她前兩天還覺得網上的報道不可思議,像她弟弟這樣的人,平時對身邊人不管不問,從不插手人家的閑事。對於家裡指派的保鏢、護航船等的都深惡痛絕,從沒正視過。好端端的,子軻怎麼會突然心血來潮去「拯救亞星」,做什麼大好人。
周子苑試探著問:「子軻讓他們找的人是誰?」
吉叔猶豫了一下:「說是……同公司的一個前輩。」
周子苑脫口而出:「真的?」
吉叔看周子苑這反應,他頓了頓:「他們也沒有細講,只說子軻當時心情不好,所以他們只管找,沒有細問,找到人他們就撤了。」
「那昨天在海灘上又是怎麼回事?」周子苑追問道。
吉叔說,昨天的事情安保公司一樣不太清楚:「說是,子軻昨天一早就聯繫了他們,叫他們全天待命。他們當時猜測子軻可能有回國的打算,但白天過去了也沒什麼動靜,是到了傍晚的時候,子軻才突然叫直升機過去的。」
年輕男人從樓上下來。周子苑問吉叔:「然後呢,直升機過去的時候,子軻和——」她一頓,「子軻當時情況怎麼樣?」
吉叔道:「哎喲,這個他們沒說。」
周子苑說:「這怎麼能沒說呢?」
年輕男人在身後搭腔了:「你就別難為人家安保公司的了。」
周子苑往餐廳走,小聲問吉叔:「那爸聽了以後說什麼沒有?」
「倒是沒說什麼,」吉叔細想了想,「哦,老爺子跟他們確認了一下,是不是子軻主動跟護航艦隊聯繫上的。」
周世友一頓早飯快吃完了,周子苑兩個年輕人才過來。周子苑坐下,周圍人給她上早點的功夫,她握住周世友擱在桌邊的手,語氣放得輕:「今天起這麼早啊,爸爸。」
周世友年邁的眼皮抬起來,先看了那邊的年輕男人,又看了眼前的周子苑。
「湯貞是誰。」他問。
周子苑抱著家裡座機,在沙發上打電話。康復中心的金護士長在電話里說:「你弟弟是有點奇怪,我已經和他說完一遍了。他又問我,病人得這種病,和以前受過的『一些傷害』,有沒有關係。」
「我問他具體是什麼傷害,他不說。然後我告訴他,當然有。」
年輕男人吃過了早點,正換鞋,窗外司機已經把車開過來,他準備去上班了。周子苑這時風風火火跑過來,年輕男人攔住她。
周子苑和他說:「我搭你的車去康復中心。」
年輕男人無奈道:「吉叔昨天剛偷偷去了,讓你弟攆回來。你就別湊這個熱鬧了。」
周子苑堅持道:「我感覺子軻情況不太好,真的。我怕他……」
年輕男人說:「他連你爸的護航船都能拉下臉來找,你以為他關鍵時候分不清輕重。」
周子苑下意識道:「可是以前媽剛走的那段時間——」
她說了一半,停頓了,欲言又止。
年輕男人看她。
年輕男人拉開家門,讓周子苑先走。
他們一同下了門外樓梯。司機在前面打開車門。
「雖然拿蕙蘭阿姨和湯貞來比不大合適,」年輕男人站在車外,手撐著打開的車門,「但你沒必要這麼擔心。」
周子苑半坐進車裡,眯著眼睛抬頭看他。
「那個時候蕙蘭阿姨去世了,現在,」年輕男人對她道,「湯貞還沒死呢。」
「不僅人沒死,以他,以他們公司目前的處境……」年輕男人一皺眉,說,「就看你弟弟怎麼想了。」
周子苑問:「什麼意思?」
溫心坐在康復中心的一樓餐廳里,低著頭一動不動。
她兩隻眼睛還是腫的,到這會兒,時不時還會流出眼淚來。昨天傍晚,她把湯貞老師弄丟了。她站在空蕩蕩的沙灘上四處看,她嘴裡喊,湯貞老師,你去哪裡了。
越來越多的歌迷和工作人員被吸引過來了,並沒有湯貞的身影出現。這時還有媒體人抓到了溫心,他認出溫心就是那個在湯貞自殺送院時,追在救護車後面痛哭失聲的小助理。
聚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溫心說,你們幫我找找湯貞老師,可所有人都盯著她,包圍著她,用手機拍她慌張失措的模樣,他們在鏡頭背後問她怎麼了。這時肖揚出現了,他把溫心扶住。溫心已經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後來很多人的腳步離開了她。子軻把湯貞老師從大海里找回來了。
子軻很快帶走了湯貞老師,跟隨他們一起離開的還有醫生。溫心在沙灘上抬頭看,她置身在直升機螺旋槳下帶起的這一陣旋風中,什麼也聽不見了。
沙灘上人群遲遲不散,議論聲熱絡,許許多多的人在打電話,他們口中全是「湯貞」兩個字。溫心的腿直打軟,是祁祿把她扶了起來。溫心一見祁祿,她那眼淚便又下來了。祁祿蹲下,祁祿腳下也不太安穩,他把溫心從沙灘背起來,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溫心本就高燒未退,這一下燒得更加嚴重。她在祁祿身邊坐著,在已經沒有了湯貞老師的酒店套房裡等。是夜,郭小莉的船抵達海島。溫心跟著祁祿,同郭小莉一起上了安保公司指派的另一架直升機。
溫心本以為郭小莉會痛罵她一頓,會把她罵得狗血淋頭,再把她這個喪門星從湯貞老師身邊徹徹底底開除,攆走。
但郭小莉沒有。郭小莉坐在直升機艙的陰影里,身上穿的還是多年不變那一身職業套裝。從起飛到落地,郭小莉始終安安靜靜,不發一語。
直升機停在一家醫院樓頂,溫心跟在祁祿身後下了直升機。她很快和其他人走散了,有人把她帶去輸液室,說要給她輸液。溫心不肯。
溫心站在病房外,看到湯貞老師躺在裡面,還在昏迷。她看到子軻、郭姐、周圍的大夫。她看到從走廊盡頭趕來的曹醫生。
曹醫生進去病房,先看到床上的湯貞老師,又看郭小莉,這時他注意到周子軻在旁邊。他一愣,小聲脫口而出「子軻」兩個字。周子軻抬頭,也看見了他。
溫心坐在車裡,她問郭小莉,是因為她沒看住湯貞老師,所以湯貞老師才要被送進康復中心去嗎。
郭小莉沉默了很久。溫心聽到她說,不是。「阿貞的問題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嚴重很多很多,」郭小莉說話一向中氣十足,這會兒像是被抽空了的氣球,只勉強擠出些微弱的話音,「沒有別的辦法了。」
溫心坐在康復中心的一樓餐廳里,低著頭。從昨晚過來到現在,她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想去看湯貞老師,又覺得沒有臉見他,最後只好在這裡坐著等。今早太陽升起的時候,不斷有公司同事給她打電話,打不通就發簡訊過來,問她公司音樂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目前是什麼情況,問你家湯貞老師在哪兒,送到哪裡去了,問溫心是不是回京了。還有公司李經理的秘書聯繫她,稱林經理一大早要開視頻會議,公司幾個董事都在,點名要溫心本人到場。
郭小莉在康復中心也待了一整夜,早晨她要去公司,便下樓讓溫心回家去休息。溫心嗓子啞的,說她一會兒去公司開會。郭小莉說:「祁祿已經替你去了。」
溫心吸著鼻子,嘴唇直哆嗦。郭小莉說:「林經理他們開的會,祁祿比你有經驗。」
溫心捂著嘴直哭。
郭小莉離開康復中心之前,和湯貞的主治醫生曹醫生見了一面。
曹年,國內知名的臨床心理專家,早在很多年前郭小莉就聽過他的名頭。他早年在海外做研究,人到中年回了國,在城裡最有名的三甲醫院精神科任職了幾年。後來是他背後一位朋友出資幫他開了間診所,便自立了門戶。他的診所門檻頗高,出診時間屈指可數,出診費也十分高昂,傳說手裡的病人非富即貴。今年上半年,在湯貞的病情持續惡化,接連更換了數位醫師也得不到有效治療的情況下,郭小莉通過多年積攢的人脈尋找門路,終於敲開了曹醫生的大門。
但郭小莉對曹醫生本人並無太多好感,只因從沒有一位專家在見到郭小莉本人時,上來就把她當成病人的。更沒有一個大夫在得知湯貞的身份後,還執意勸說郭小莉將湯貞送進精神病人康復中心進行系統治療。
這會兒曹醫生坐在郭小莉跟前,他頭髮花白,戴一副玳瑁眼鏡,穿一件領口扣子解開的淺藍色襯衫,袖管擼起來,露出微黑的皮膚。他和郭小莉分析,說湯貞這個病人,之所以會在你們的音樂節上出事,是因為從上一次失敗之後,他就一直在尋找第二第三次的機會:「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難,你們越是知道怎麼提防,他越是別無選擇。」
郭小莉眼睛通紅,看著他。
「你們千萬不要自責,要學會給自己卸下壓力。病人一天沒有放棄尋死的念頭,你們的精神就緊繃一天,這樣誰都受不了,最終都會崩潰的。人再努力,也不能保證每天都是銅牆鐵壁,都能萬無一失。」
曹醫生說,把湯貞暫時放在他們這裡,對郭小莉這些在身邊照顧的人也是一個保護:「你們也要注意自己的心理健康,特別是外面餐廳坐著的那個小姑娘,我看她坐了一夜了,她這樣下去不行。」
曹醫生又說,之前湯貞養在家裡,考驗的是身邊的普通人,但在康復中心不一樣:「他周圍都是專業醫生,專業護士,你就鬆口氣吧。」
郭小莉已經無路可走。她臨走前感謝了曹醫生的幫助,再三拜託曹醫生的團隊好好照顧阿貞。
李經理一見郭小莉就斥問她,聯繫到梁丘雲了沒有。
郭小莉在眾多同事、下屬的注視中進了會議室。祁祿就站在會議室一頭,林經理在遠程連線的屏幕里正大動肝火。
「徹徹底底毀掉了公司的心血,」林經理說,「全公司上下多少員工,熬夜,加班加點,辛辛苦苦大半年,為了這麼一年一度的音樂節活動。就這麼短短一星期。他一個星期都忍不了?這樣的藝人還怎麼用,他有良心嗎?如果不是他之前突然鬧出事情,公司現在會這麼難嗎?他但凡還有一點敬業精神,還有一點感恩之心,自己找個地方去自殺行不行啊,跑到公司的音樂節上去自殺,他要我們所有人集體給他陪葬啊?」
「他是不是和公司有仇,」林經理在屏幕里大敲桌面,「他是不是跟我們全體亞星娛樂人有仇?到底誰叫他上船來的??」
郭小莉不說話。
李經理在一旁道:「現在最重要的是先和梁丘雲聯繫上,看看到底該怎麼辦。」
「無論是這次音樂節的事故,還是往後mattias十周年的活動。湯貞現在鬧出這種事情,梁丘雲不出面,解決不了。當務之急是請他來拿個主意!」
毛成瑞坐在他辦公室的屏風後頭,郭小莉進去的時候,正好看到毛成瑞捂著胸口正吃藥。
郭小莉頭抬不起來,站在玄關:「對不起,毛總。」
毛成瑞看見她,招手讓她進去。
郭小莉脫了鞋,到毛成瑞身邊。毛成瑞在私底下的場合不戴他那副標誌性的墨鏡,露出一張平凡無奇的老人面孔來。郭小莉扶著他,把毛成瑞扶到了躺椅上休息。
郭小莉聲音難掩哽咽,說:「我沒能保證工作萬無一失。」
毛成瑞擺手,叫她不要說了。
「阿貞送去哪裡了。」他輕聲問。
郭小莉講,城郊一家療養院里。
「哦……」毛成瑞說,「子軻是不是也從島上回來了。」
郭小莉點頭,道:「除了他們兩個,其他人都還在繼續推進音樂節的活動。」
毛成瑞靜躺了會兒:「音樂節,還是要繼續的。」
郭小莉倒茶給他。
「哪家療養院,隱蔽性好不好啊?」毛成瑞問。
他還掛心著這種細節。郭小莉忙說,這次回來全程都很小心,沒有被記者發現蹤跡,療養院那邊也十分配合,特別加強了保密工作。
毛成瑞點點頭,嘆息一聲。
「就這麼一個湯貞。」他說。
「來我們這裡,別最後又毀在我們手裡頭了……萬事慎重小心啊,小莉。」
值班護士推著小車,打開了特護病房的門。
病房裡陽光通透,病人穿著病號服,在床邊呆坐著。護士走過去,拿起病人的手檢查了腕帶編碼。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這是醫院程序,例行公事。病人抬起頭,提心弔膽看了護士,他發白的嘴唇動了動:「我叫湯貞。」
護士把標有「湯貞」姓名編碼的葯拿過來,監視這名病人把葯吃下去。
特護病房門外,幾個小護士正透過病房牆上的單向透視窗,偷看裡面的病人。
「他抬頭喝水了。」
「是他,是湯貞……」
她們難以置信,交頭接耳道。
「真的是湯貞啊!」
從她們背後,遠處的樓下,傳來一陣陣囂鬧的吵嚷,幾位小護士注意到值班護士出來了,她們忙偷溜走。
金護士長在辦公室接到安保中心的急電,稱剛剛有大批媒體車輛擁堵在康復中心東門和北門外,不肯離去:「一大群記者,說接到了什麼爆料——」
小孟開著車,聽副駕駛上那位女秘書邊補妝邊抱怨道:「哪兒找的精神病院,這麼遠。」
后座坐著另兩位秘書,還有一名宣傳人員。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沒想到湯貞是真得了精神病了:「網上爆的是重度精神疾病,這得瞞了多少年?之前不是說誤服藥導致的『自殺』嗎,那網傳他這次跳海的事也是真的了?」
「我前公司同事昨天在場,親眼所見,小視頻都發出來了愣是又給刪了。」
「就亞星娛樂這個花錢公關法,根本撐不了幾天——」
小孟看了一眼後視鏡。
「行了都別說話了,」他壓低聲音道,「雲哥正休息呢。」
保姆車最後一排,拉開的座椅上,梁丘雲正閉目養神。
幾個新員工經小孟這一提醒,壓力頗大,你看我,我看你,趕緊都噤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