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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泡沫 20

所屬書籍: 如夢令

短短兩天,這已經是曹醫生與周子軻的第五次「見面」了。關係進展得比過去七年所有的接觸加起來還要密切。曹醫生心裡有數,周子軻是很不喜歡他的,對他這個人,包括他的職業都充滿了敵意。在那座老宅里,周子軻見到曹醫生,向來也是扭頭便走,視他如瘟疫。
起初曹醫生以為,自己作為他父親的朋友、心理顧問、私人醫生,是被這個男孩劃分到「父親」這個敵對陣營中去了。可隨著對這個家庭逐漸的深入了解,曹醫生髮現問題遠比父子之間的嫌隙來得更加麻煩。上至周子軻的父親、姐姐、遠的近的長輩親人,下至陪伴周子軻長大的保父保姆、家庭教師、馬場的幫傭……每個人在對曹醫生傾吐屬於他們自己的壓力和煩惱時,都免不了要提到這個名字,「子軻」——所有人的煩惱里都有他的一份。
「別看我跟世友一塊長大的,我也不大明白他的心思,」周子軻的親生姑母,一位成功的女企業家,在一次家宴結束後不無惆悵地對曹醫生講,「弟媳當年生子軻的時候難產,我和我愛人飛過來陪夜,我們家裡,姐妹弟兄,都來了,還有老人。我爸,他什麼迷信都不相信,當時家裡人已經慌了,請那個大師上山來,意思是求神仙別把這個孩子帶走。我爸不相信這個,他自己拄著拐杖,穿著他那身行頭,到世友這裡來,他要自己來鎮這個場面,不信憑他老祖宗的顏面留不下這麼一個子孫。那時候世友都五十歲的人了,就子苑一個閨女,當著全家上下老小的面,他非說不要了,不要兒子了,大傢伙可都是為著他家的香火來的,他愣是說把家傳給子苑也很好。爸氣得!上去就揍他,拿那個拐棍。世友從小叫我爸打到大,回回往死里打。當家那麼多年,爸還是那麼揍他。最後幸虧是,也不知道是弟媳捨不得世友再挨打了啊,還是天上的神佛老祖宗們都看不下去了,終於是讓子軻平平安安降生了,哇得哭了一嗓子,爸那才終於停手。」
「世友其實有點怕子軻的。你別瞧他成天凶神惡煞,管那麼大那麼多的企業,成天外面人家裡人提起他都怵他。他根本管不了子軻。也就跟我們橫,他拿老婆,拿子軻這個兒子,一點辦法沒有。弟媳當時得病,想提前走,世友鬧了一陣子脾氣,最後不還是答應了。都以為他和沒事似的,弟媳走了大半年,才發現他不大對勁,這不才把您請來了。」
周子軻的一位遠房堂兄在蘭庄一家度假村酒店擔任客戶服務部經理,周世友的一次壽宴上,他告訴曹醫生,家裡孫子輩的這麼多,大爺爺生前最喜歡的就是子軻:「小時候我們去大爺爺家過暑假,幾十個孩子站在書房裡,大爺爺把軍功章拿出來,當著我們所有孩子的面,就叫子軻拿著了。後來聽說子軻回了家,把軍功章轉手送給他家一個養馬的,氣得我大伯狠揍他一頓,回頭大爺爺又把我大伯揍了一頓。」
上一輩人把這個孩子的降生視作列祖列宗的庇佑,是神佛對自己一生功績的認可。下一輩人與這個孩子之間自然有無窮的距離。
用老管家吉叔的話來說——當年正是他找到曹醫生,領著曹醫生進了周家大宅的院門。「子軻從小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很難說是他自己天生性格孤僻,還是家裡從上到下無形之中製造出這樣的環境,讓他與別的孩子沒有多少交集。」
吉叔和曹醫生見面的次數很頻繁,多半是為了周世友,只有很少幾次,吉叔對曹醫生說起他自己的生活。他也有他的家庭,他自己的親孫子正在青春期,很頑皮,然後他說起周子軻。
曹醫生總結過,這個家族現如今大部分人在意著周子軻,是因為周子軻祖上欽定且獨一無二的繼承者身份,少部分人放不下周子軻,是因為周子軻有個把小兒子的平安和健康當作遺願的母親。而吉叔在這兩個原因之外,還有他的第三個。吉叔稱,子軻小的時候,跟他很親近的,雖沒有血緣關係,但吉叔帶著子軻從小長大,比對自己的親孫子還親。這第三個原因正是「親情」。
周子軻的姐姐周子苑向曹醫生證實了這一點,周子苑稱,吉叔是家裡唯一一個可以把子軻叫回家吃年夜飯的人。「所以我覺得,子軻其實不是那麼冷冰冰的人,他心裡明白誰對他好,誰一直對他好。」
吉叔反覆對曹醫生講,當年蕙蘭走的時候:「我們再多想想就好了……那個時候家裡沒人想到子軻會一走了之。他那時候還是個孩子。」
周家祖上一輩還在世的老人稱,這個孩子本來就不該留下:「神仙佛祖老祖宗當年要把他帶走,說不定就是為了你們以後著想,你不懂事,非要留,祖宗要給你教訓。這個孩子長年累月不回家,在外頭幹了什麼事,作姦犯科,叫人綁票撕票的,你全家可兜著去吧。」
曹醫生在周家大宅待了七個春秋,這七年,方方面面與周子軻有關的傳聞、印象,在曹醫生腦海中不斷碰撞,勉力融合,最終幻化成一個不真實的相互矛盾的形象。年紀輕輕,生就一個混世魔王。
可惜曹醫生從來沒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到周子軻本人。周子軻就好像知道所有人都在與曹醫生談論他一樣,他總是離曹醫生遠遠的——確實,從周子軻本人的角度來看,曹年這個心理醫生的存在就像是一本恐怖犯罪小說的開始。
直到前幾天,一位患者的監護人打了一個電話,把曹醫生緊急請到了醫院去。曹醫生到了病房,看見他那位曾經紅遍亞洲的病人再一次求死不得,昏迷在病床上。而在床邊等候的人里,曹醫生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看到周子軻身在其中。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周子軻走進來,手裡拿著剛被金護士長圈點過的一本湯貞的用藥記錄。他開門見山說:「我沒想到他的醫生也是你。」
這本恐怖犯罪小說彷彿進入了一個高潮部分,曹醫生可以露出其「邪惡的本來面目」,宣布:「沒錯,我對你的一切早已經了如指掌!」
可事實是,曹醫生只能請他坐下,問他想喝點什麼,曹醫生髮覺自己對他本人是如此的一無所知:「我也沒料到會在這裡遇到你啊,子軻。」
第一次「見面」,周子軻花了二十分鐘,問了曹醫生方方面面關於這家康復中心的問題,是否安全可靠,這到底是什麼地方,病人能不能接受得了,諸如此類。這些問題普通,又很不普通。每個剛剛有家人被送到康復中心的家屬多半都要問這些問題。而這又很奇妙,這居然是周子軻問出的問題。
曹醫生對他解釋,這家康復中心和幾家知名醫院精神科都有合作,和自己的診所合作時間也非常久了:「設施、器械都很完備,醫護人員也非常專業,比把病人關在家裡起碼要安全得多。」
周子軻手裡還拿著那本用藥記錄,他問了一句:「關在家裡?」
曹醫生看他。
周子軻舔了舔嘴唇,他嘴唇乾的,曹醫生給他倒水他也不喝。「什麼叫『關在家裡』?」周子軻耐著性子問。
周子軻對湯貞生活中的許多塊面並不了解,從曹醫生看來,他兩個並不像是朋友,可奇怪的是,周子軻又掌握著許許多多只有陪在身邊的護理人員才可能了解到的那種私密細節,譬如當曹醫生拿出幾種藥品給他看的時候,周子軻一眼便認出其中有湯貞吃過的,睡前還要和其他幾種葯配合著一起吃。曹醫生問:「你知道這是什麼葯?」
「他說是維生素。」
「你相信嗎?」
周子軻放下手裡的用藥記錄。「安眠藥吧。」他伸手把那種葯的包裝盒拿到手裡翻看。
周子軻喜歡自己琢磨事情。曹醫生問:「你沒見過包裝盒?」
周子軻搖頭:「他用一種透明藥盒吃藥。」
曹醫生點頭道:「很多患者都喜歡把包裝丟棄掉。有的還喜歡拿一些日常的別的藥物,摻在一塊兒帶在身邊。」
周子軻說:「他也是這樣。」
「湯貞吃這個藥效果怎麼樣?」
「不知道。」
「睡得著嗎。」曹醫生問。
周子軻想了想,他搖頭。「他不吃有時候也睡得著。」
曹醫生愣了一會兒。曹醫生想問,你是怎麼知道他能不能睡著的,他在什麼情況下不吃藥也睡得著。周子軻已經又拿起另外幾種藥盒自己看了,他翻著湯貞這麼多年的用藥記錄,沿著上面的藥名挨個開始比對。
周子軻時不時問曹醫生幾句,他把藥盒一個個丟到一邊,再不厭其煩拿起下一個,展開說明書來看。曹醫生突然想起,周家一位老家庭教師曾告訴他,說周子軻小的時候喜歡玩汽車零件,喜歡機械類的玩具,家裡人給他買過不少,有的還是國外的古董,非常名貴:「他喜歡把所有零件都拆開,鋪開了,再自己對著大人都看不太懂的說明書,從頭到尾拼起來。」
他喜歡研究、關注自己喜歡的東西。家庭教師說。不喜歡的,他一眼都不會去看。
曹醫生瞧著周子軻手邊那本湯貞的用藥記錄,這個東西對外行人來說,實在是像天書般乏味枯燥。
「別用你那雙眼睛觀察我。」周子軻突然說。
曹醫生一怔。
片刻後曹醫生覺得尷尬了,他不好意思笑了笑:「子軻,待會兒要不要跟我去病房看看湯貞。」
周子軻抬頭看了他一眼。
曹醫生說:「你從昨天到現在一直還沒——」
「他見了也只會讓我走,」周子軻翻開下一張說明書,直截了當道,「算了吧。」
到傍晚的時候,曹醫生走出辦公室門,才知道康復中心外面圍堵了許許多多媒體。電梯口一位負責開門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剛才梁丘雲來了:「梁丘雲,那個很有名的演員,來看湯貞的!金護士長見了他,可惜他沒上來,他說他下次再來。」
康復中心的院長給曹醫生打電話,問周世友的公子是不是還在院里:「老曹,位子我都訂好了,你問問他嘛,這裡離他家那麼遠,餐廳他也吃不慣。」
周家的老管家吉叔和周子苑更是輪番聯繫他。曹醫生告訴他們,子軻在他辦公室沙發上睡了:「從昨天忙到今天,估計是困了。等他醒了我就勸他回去。」
曹醫生在餐廳吃晚飯的時候,得知了他的患者湯貞的那個叫梁丘雲的搭檔,晚上要開新聞發布會的事情。
曹醫生早前從湯貞的監護人郭小莉處得知了不少關於梁丘雲這個人物的事迹。是別人也就罷了,「梁丘雲」,這些年,曹醫生也聽不少女患者提起過他。
周子軻在沙發上睡得沉,曹醫生乾脆關上門,熄了燈,不再打擾他。事實上從湯貞連夜轉院,被送到康復中心來的那晚上起,周子軻就沒再休息過了。湯貞的監護人郭小莉在病房裡面陪了湯貞一夜,周子軻在病房外面守了一夜。許多夜班護士都瞧見了,周子軻在湯貞病房外面那道走廊的欄杆上坐著,就坐在上面,也不吭聲。病房裡熄了燈,所有人,就連當天傍晚剛投海出了事的湯貞都吃了葯,睡著了,周子軻在病房外頭漆黑的夜裡坐著,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周子軻有他自己琢磨的事情,有他自己關心的人。可他的一舉一動又都在牽動背後無數的關係網。周家辦公室一位董事打電話給曹醫生,問子軻是不是還在康復中心:「他到底去幹什麼的,追星?」
夜裡十點多,康復中心牆外發生了一陣騷亂。湯貞的監護人郭小莉遭到了圍攻、辱罵,她情緒激動,跑上樓來看湯貞,她好像只是為了確保湯貞在康復中心裡被好好照顧著,與世隔絕,沒受到任何外部世界的影響。郭小莉與湯貞說了幾句話,便借口回家照顧孩子,走了。她一走,湯貞情緒就不對了。值班護士給曹醫生打電話,說湯貞一直問他們,外面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曹醫生正往湯貞病房趕,迎面看見周子軻睡眼惺忪,從辦公室里出來。周子軻身上襯衫睡得皺了,頭髮翹的。湯貞病房門口都是護士,他過去,她們全看他。周子軻彎腰靠近窗邊,低頭看病房裡的湯貞。
曹醫生坐在湯貞床邊,再三和湯貞保證,什麼都沒有發生:「要不我現在給郭女士打個電話,你要是不放心,我們就問問她,確認一下。」
湯貞縮著肩膀,他明顯還是害怕曹醫生的。一聽要給郭小莉打電話,他愣愣的,搖頭了。
湯貞在值班護士的監視下把葯吃掉。曹醫生問了他一些慣常的問題,頭不頭暈,身體哪裡疼痛之類的,然後曹醫生問他,今天寫日記了沒有。湯貞點點頭,又搖頭。
他案頭的日記本是空的,上面只有一個日期,下面一整頁沒有字。
曹醫生說:「沒關係,慢慢來,什麼時候有事情想記下來了,想梳理自己的想法,再寫也不遲。」
周子軻坐在曹醫生辦公室里看電視晚間新聞,曹醫生叫餐廳廚房弄點宵夜送上來,廚房以為是他要吃的,送上來一碗肉絲麵。周子軻專註看電視,他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著屏幕里正慷慨陳詞的梁丘雲。
晚間新聞主持人稱:「截至目前,已有共八十一位亞星娛樂旗下藝人及練習生陸續發表聲明,希望與中國亞星娛樂公司解除合約——」
「子軻,」曹醫生猶豫著,把那碗面給他端過去,「你要不要吃兩口?吃完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好好休息休息。」
他本以為周子軻理都不會理他。可周子軻看了眼前的麵條一眼,還真的伸手接過去了。仔細想想,他確實一整天沒怎麼吃過東西了。曹醫生把筷子也遞給他,周子軻一邊抬頭繼續看電視上樑丘雲退出mattias並與亞星娛樂決裂的新聞,一邊用筷子攪了面上的肉絲,他一碗麵條吃得狼吞虎咽,一點不像吉叔和苗嬸口中那個挑食得不得了的小公子了。
新聞播完了,周子軻一碗麵條吃下去一大半,他把面碗放下,拿了自己的車鑰匙,像要走了。他和曹醫生說了句「謝謝」,不知道是謝他的沙發,還是謝這碗麵條。曹醫生追在他後面,看見周子軻沿著走廊,跟在值班護士身後,不知道他同值班護士說了什麼,值班護士居然打開了湯貞的病房門,放他進去了。
盛夏夜,酷暑天,湯貞還是裹著被子睡覺的,他側躺著,全身蜷縮在被窩裡,只露出一張熱乎乎的臉在外面。周子軻當著值班護士的面,蹲在床跟前,他伸手摸了湯貞的臉,把湯貞脖子里汗濕了的長髮一根根、一縷縷往耳後理順了。他的手興許比湯貞的臉還要熱,因為湯貞在睡夢裡動了脖子,不自覺把臉蛋貼到周子軻手心裡去了。
也許周子軻原本是打算很快就走的,他那隻手頓住了,這麼貼在湯貞臉上。值班護士很為難,看見曹醫生站在門外面。
隔天早上,曹醫生到康復中心來之前,在報刊亭買了份報紙。報紙用兩個版面登了一組連環漫畫,節選自一本受眾群體為六歲以下兒童的彩圖繪本。
「matty是一隻新生好動的小精靈,生活在廣袤無垠的宇宙星河之中……」
繪本中,這隻叫做matty的小精靈,外形如同一隻透明的單細胞生物,它睜著兩隻大眼睛,浮在宇宙中,在遊歷了諸如小人國星球、毛線團星球、長鬍子星球、紅珊瑚星球等各式各樣的星球後,matty生出了雙手,生出了雙腳,擁有了自己完整的身體,他還找到了許許多多的夥伴,以及一艘以matty的名字mattias命名的宇宙飛船。
「這本叫做《飛吧,matty》的兒童繪本,正是亞星娛樂董事長毛成瑞十年前給旗下未出道組合命名時的靈感來源……」
報紙上刊登的大都是關於mattias解散,亞星娛樂面臨破產危機的新聞。曹醫生到了康復中心,先借口郭小莉昨晚狀況不佳的事,把一直待在康復中心餐廳強撐著的溫心勸走了。接著他回自己辦公室,遇到剛下班的夜班護士。護士告訴他,周子軻昨天在特護病房裡待到半夜才走,開車出院的時候差點撞了牆外的記者:「然後一大早又來了。」
曹醫生見到周子軻,發覺他身上衣服也沒換,還是昨天那個模樣。不知道他昨晚回去是幹什麼去了。這實在是個不聽話的,叫人操心的年輕人。周子軻坐在曹醫生辦公室里,看他買來的這份報紙。曹醫生端咖啡過去的時候,發現周子軻正在看那張《飛吧,matty》。
報紙另有一版,登著記者挖出的湯貞過去幾年工作日程表,以及在某家醫院看病的病歷。周子軻問曹醫生,這病歷是真是假。曹醫生感到自己被他信任。曹醫生說,具體的真假不好判斷,不過湯貞服藥這麼多年,副作用很大,身體條件是被拖累得很差了:「他需要慢慢治療,好好的休養。」
周子軻聽了,也不說話了。
曹醫生中途去看了湯貞一次,他聽說有記者偽裝成患者家屬,潛入康復中心,拍到了在花園裡和其他病人一起散步的湯貞的照片。安保中心正在制訂新的搜查規則。曹醫生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周子軻把報紙擱到一邊,周子軻問:「湯貞還要在這裡住多久?」
這才第二天,他就受不了了,開始心急了。
曹醫生說,這要看他恢復的情況怎麼樣。
「他能恢復成什麼樣。」
「不敢保證。」
「等他出院了,他還會去尋死嗎。」
「不能保證。」
周子軻納悶了:「那你們能保證什麼。」
曹醫生說,保證他精神狀態的平穩,不會加重,盡量恢復成出院後只要堅持吃藥,就可以維持正常生活的水平。
「就不能痊癒嗎?」周子軻問。
曹醫生說,恐怕是不能。
周子軻靜靜瞧著他。
「你不是成天找人聊天嗎,」周子軻又問,「湯貞沒和你聊過他有什麼,心事,煩惱。」
曹醫生說,心理諮詢只是一種手段,湯貞這個患者在轉到他手上的時候,心理諮詢就已經不具備太大的效果了。
「他沒找你聊過。」周子軻說。
曹醫生坦白講,湯貞這個患者跟他說的話加起來每天都不到十句:「他至今都很怕我,不願意見到我。」
「為什麼。」
「很多病人都會這樣,他們心理狀態比較複雜,」曹醫生給周子軻講,「有時候,他們感覺治療沒什麼用,不願意見醫生。也有的時候,他們心裡明白治療是有用的,所以更不願意見醫生。」
周子軻盯著曹醫生的臉,認真聽著。但看他那樣子,是不大能理解曹醫生最後那句話的。
曹醫生問,子軻,你在想什麼。
周子軻向後倚靠了,他衣領皺皺巴巴的,坐在他昨天剛睡過的這張沙發上。不知道為什麼,曹醫生感覺他就好像無家可歸,也沒什麼人肯照顧他,一個邋遢小子,怪可憐的。
「怎麼就是不願意活呢,」周子軻說,「一個兩個的……」
「子軻,你想要什麼?」
「什麼想要什麼。」
曹醫生說:「你說出來,試一試。你想要什麼?」
周子軻第五次要求和曹醫生「見面」,他把湯貞監護人一家全接到康復中心來了。曹醫生還沒趕到辦公室,遠遠的就聽到湯貞的病房裡傳出女孩兒的哭聲。
周子軻一見曹醫生,便說:「半個月後,我要接湯貞出院。」
曹醫生愣了:「什麼?」
周子軻一雙眼睛望著他,鄭重其事道:「曹大夫,你把他治好了。」
曹年一個體體面面德高望重的老醫生,往日里講話總是柔聲細氣。向來是別人懷揣著苦惱來求他,他何曾對他人露怯啊。
他在電話里對吉叔講:「我是希望他,不要總是不信任家裡人。他如今難得是遇到了些困難,只要他開口,無論什麼要求,家裡人都會儘力幫他,慢慢化解中間的嫌隙,好把他一點點拉回到家庭裡面來。我是這麼想的。可沒想到他對我這麼要求啊!」
吉叔著急問:「那治得好嗎?」
「吉叔!你也是有學問的人,」曹醫生無奈道,「精神疾病是個什麼情況你也是了解的,人力再大,不可能違背科學啊!」
「那儘力治吧!」吉叔苦口婆心道。
周子軻聽見郭小莉在走廊上接電話。
「毛總……你別這樣,現在還不到最壞的時候,你先等等我,我這就去公司,我們一起想辦法,會有辦法的,你等我一下!」
囡囡坐在病床邊吃水果盒子,她剛剛哭得抽噎,這會兒眼眶裡還含著淚珠,湯貞把盒子里的蜜瓜條一個個挑給她,郭小莉蹲到了囡囡面前,對她講:「一會兒祁祿哥哥過來接你和溫心姐姐回家。你繼續陪阿貞在這裡玩,要哄阿貞開心,知道嗎。」
郭小莉邊說,邊攥身旁湯貞的手。囡囡對她鄭重點頭。
郭小莉踩著高跟鞋,自己一人踩著雨後的積水跑到了停車場,等到了車邊,才想起車鑰匙不是在她身上的。周子軻在後頭遠遠地走,望見郭小莉回頭看到他時驚訝的表情。
夕陽西下,天邊的雲是燃燒殆盡的金橘色。周子軻彎下腰,一上車,郭小莉就從副駕駛伸過手來,她把周子軻衣領子拽過去,完全不容拒絕地,把周子軻襯衫領口一條兩條的褶全給他捋平了,兩邊領子折得板板正正的。
「也像個樣子!」郭小莉說。
周子軻發動了車子。
他們這輛車從康復中心大門出去,沿著郊外的公路駛往城區,後面浩浩蕩蕩,追了無數輛的媒體車隊。郭小莉一面怪周子軻油門踩得太猛,一面又抱怨這輛車跑了這麼多年,早該換了,跑都跑不起來。中途林經理好死不死,打電話給郭小莉,郭小莉打開車窗,對電話裡面就是一通臭罵。她罵完林經理,又罵李經理,然後又隔空罵起了梁丘雲,最後她說:「你啊你啊,林經理,你也不知道攔著毛總,這不是往梁丘雲挖好的坑裡面跳嗎?這時候把公司賣了,豈不是白送給他?」
「不行!不能賣!不管有沒有主意,主意是人想出來的,我說不能賣,你們誰敢賣??」
已經是下班時間,周子軻停了車,看郭小莉一路飛跑進亞星娛樂大樓。周子軻無處可去,在夕陽下抬了頭,望眼前這棟他至今仍覺得陌生,六年來,也幾乎沒進去過幾次的建築。
停車場籬笆外面,無數蹲點記者的鏡頭橫在上面,他們鬼喊鬼叫:「子軻!子軻!!」
「子軻,你準備同亞星娛樂解約了嗎??你和肖揚他們和隊友們商量過了嗎??」
「子軻,你在音樂節上對湯貞幾次伸出援手,是不是真的盡釋前嫌了??你對梁丘雲昨天記者會上的聲明有什麼看法嗎?你同情湯貞的遭遇嗎??」
「子軻,你這幾天一直待在康復中心,是為了湯貞去的嗎?你是去陪湯貞的嗎??子軻,子軻!!」
……
走進亞星娛樂大樓,從進門起地板上就是一片狼藉,各種標頭文件散落一地,廢舊紙張到處都是,還時不時有些傾灑的茶漬,也沒有清潔工人來打掃。工作人員們來來往往,對這糟透了的環境熟視無睹。反倒是周子軻走進門的時候,他們一個個看到他,滿臉的驚訝。
前台還有兩個沒下班的年輕女孩,她們收拾完桌面,正背了包要走,見到周子軻,她們一下子退回去了:「子子子軻……」
「周子軻來了?他在哪裡?」
周子軻穿過一樓中庭的時候,聽到樓上四處是嗡嗡的小聲議論。
「估計來找郭姐解約的吧。」
「我的媽,我的媽,真是他……他親自來解約??」
「kaiser也要一個個來解約了吧,隊長要是走了,估計肖揚想撐也撐不住。」
「撐不撐得住的,也就這幾天了。你們簡歷都打完了嗎?幫我也改一份啊!」
「有什麼都不如有個好爹,公司沒了,人家什麼事沒有,我還得出去找工作——」
陸陸續續,人走的走,散的散,周子軻是上樓梯,別人是下樓梯。不少女員工路過他,用激動又欣喜的目光瞅他,悄悄伸手同他打招呼。也有略顯緊張的男員工,說著「子軻,你好」,還展示自己的工牌,介紹自己的姓名。周子軻看著他們一個個從身邊過去。
很快便人去樓空。
頂層一間會議室反而正熱鬧。亞星幾位董事爭吵得是面紅耳赤,誰也不肯退讓。
林經理手點著桌面,對郭小莉道:「小莉,這件事上,每個人都有錯,你不要光指責我們,你難道就沒有錯嗎?」
李經理在旁邊補充道:「我們很早以前就在勸你了,你從來都不聽。今年年初的時候,你還記不記得了,湯貞在外面淪為笑柄,出去參加個商演,跑調跑成那個樣子,被多少電視節目拿著演出片段來嘲笑。當時我就說,這還像什麼偶像,你要麼從此把他往搞笑藝人的路子上培養,要麼就回家關門別讓他出來了,對公司影響很不好!你不聽,你還非要他繼續出去演,你看今天多少電視台又把這段拿出來了,當成我們壓榨湯貞把湯貞逼瘋了還趕上台去演出的證據!!這不是你的錯是誰的錯?」
「李經理,」郭小莉點了點頭,忍耐著火氣,說,「當時是誰每天給我打電話,不停催,不停催,催著阿貞去履行演出合同的——」
李經理說:「當時誰知道他病那麼重啊?也出奇了,一個月前還好好的,節目上表現也不錯,都以為他好了,才給他簽了那些演出,結果呢,簽完翻臉就說病情惡化了??那合同怎麼辦,總得有人去履行啊!」
郭小莉說:「所以你也承認是你們催著阿貞去演出的。」
「他自己當時可是也想去的!」李經理說。
「對,阿貞想去,」郭小莉說,「阿貞向來負責,對公司負責,對歌迷負責,對合作單位也負責——」
「但是當他演了兩次以後,」李經理講,「發現演不了了,沒那個能力演了,他就不應該再繼續演了!也不看看在外面給公司造成多壞的影響!」
郭小莉雙手盤在胸前,她在旁邊聽著,聽著李經理說。
「就為了順著他,依著他,讓他一次次出去丟人現眼,他出去演了那麼多回,有他媽一次沒出岔子的嗎?他到底是演給誰看的,他聽不出來自己當時唱歌已經找不著調了嗎?但凡他還有點羞恥心——」
「李經理,」郭小莉說,「所以你以為他不想演好,你以為湯貞一遍遍堅持著上台演出,全是為了自取其辱?」
「那他還能——」
「因為他知道有觀眾在等他。」郭小莉說。
林經理在旁邊突然開始對李經理使眼色。
「因為他知道還有觀眾想看到他,」郭小莉對李經理講,「他每一次上台前都相信自己今天服了葯就可以表現好,他相信自己好好準備了應該可以表現好。是啊,一次次的失敗了。但只要還有人願意看他,還有人相信他湯貞能演,能唱,下一次他就還是願意上台,他可以付出一切,就為了能有一次好的完美的演出,這些你能明白嗎?」
李經理瞧著林經理那表情,他說:「我能,我能明白——」
「不,你不明白,」郭小莉說,「說得輕巧,演上兩次,演不好,回家去吧,別出來現眼了。對像湯貞這樣的藝人來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還好意思說丟人現眼,就你知道丟人,你們坐辦公室里都知道丟人,難道湯貞站在台上,那麼多人在底下笑他噓他,他自己不覺得丟人?他自己不難受嗎?他還不想放棄,我難道逼他去放棄?他還想自救,他不怕丟人,他覺得自己還有機會唱好,我難道不救他,我難道還把他哄下台,不給他最後的機會嗎?」
「但是小莉你明知道他那時候已經不行——」
「我不知道。」郭小莉低聲道。
她嘴唇顫抖,聲音里已經帶了哭腔了,還壓抑著。郭小莉說:「我告訴你,林經理,李經理。沒有湯貞,沒有我郭小莉的今天,也沒有你們的今天!湯貞不行?台下做不到的上了台他全可以做到!他本來是可以做到的……他本來可以,一步步靠著舞台,恢復起來,找回自信,讓病情穩定下來。到底是誰毀了他啊?」
「小莉,」林經理和李經理一頭是汗,這時候譚副總在旁邊伸出手,「小莉,小莉啊,先別激動。」
「還都說是我把湯貞毀了,我把湯貞毀了,」郭小莉伸手指自己胸口,看林李二人,「那些狗日的製作單位,狗日的樂隊,狗日的班子,那些喪盡天良的媒體、電視台……回過頭來說是我把湯貞毀了??」
譚副總走過來,雙手去扶郭小莉的肩膀,把她按到椅子里:「小莉啊,你先坐下,先坐下。」
李經理想了想,去倒了杯水過來。
郭小莉伸手給他打翻了。
一杯溫水,從李經理頭上一直澆到了腳上。
郭小莉看他:「你再提讓湯貞解約——」
「可是小莉,」李經理抹去一臉水,他的情緒也上來了,「如今你讓我們怎麼辦?你說不賣公司,好吧,我們砸鍋賣鐵,就是去賣血,把窟窿都填上,那接下來呢?捧著湯貞就是個燙手山芋,現在所有人都在罵我們,逼著我們和湯貞解約,就好像解約了湯貞就能好了,就什麼病都沒有,萬事大吉了,不解約我們就是繼續坑他害他逼死他。那我們怎麼辦,非要留下他,我們要怎麼度過這個難關,你說怎麼辦吧?」
郭小莉顫抖地深呼吸。
「你說讓他去演出。是啊,你說這個我承認,湯貞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沒有他湯貞,沒有亞星娛樂的今天,沒有我李弘臨的今天。但是現在咱們就這個處境,梁丘雲和陳樂山卯足了勁兒要弄死咱們,來勢洶洶,擋得住嗎?就算這一次擋住了,下次呢,你說湯貞喜歡演出,喜歡舞台,但他就算以後上了台,就憑咱們,能保得住他嗎?當時為什麼那些製作單位那些電視台一遍遍地敢那麼干,敢當眾羞辱他,你難道還不明白?」
郭小莉突然把眼睛抬起來了。
李經理被她看得立刻住了嘴。
郭小莉從椅子上起來,她朝李經理過去,兩隻手死死抓住李經理的西裝領口。
「小莉,小莉!」李經理喊道。
林經理和譚副總從旁邊過來,使勁兒把郭小莉和李經理分開。就聽郭小莉說:「你明白……你明白!你明白你們還和梁丘雲串通……」
李經理也是欲哭無淚了。
「你們到底是不是人??」郭小莉對他吼道。
「我不是人!」李經理立刻說,「我不是人!!小莉,我現在說我不是人還有什麼用??」
就在這當口,會議室門嘎吱一聲,從外面被推開了。毛成瑞扶著門框進來。
郭小莉幾乎是癱在椅子里的,她滿臉是淚。
就在今天下午,毛成瑞兩個秘書已經全部交了辭呈走了。林經理趕緊搬了椅子,把毛成瑞扶進來。
「我已經給萬邦娛樂集團的陳總,遞去了信了,」毛總坐下便說,他聲音也是隱隱的發顫,「他們那邊,從很久以前就在接觸我們,相信在座的同僚也都心中有數。」
林經理和李經理低著頭,挪開視線,也不看其他人。
「陳總能給出什麼價格,我們左右不了,」毛成瑞說到這裡,一頓,「原本呢,還有其他幾家機構,幾位老闆,也在聯繫我們。但是今天下午,你們也看到了,哦,小莉不在。」
「怎麼了。」郭小莉喃喃道。
毛成瑞說:「與mattias還有合同的六家代言商,聯合起來,請了一個律師團,請了很有名的大律師,要與我們打官司。」
郭小莉眼睛睜大了,就聽毛成瑞說:「剛剛我又接到電話,其他解約的藝人啊代言商們也有類似想法,也要聯合起來,請律師團。」
「現在肯接手我們公司的,就只有萬邦娛樂的陳老闆了。」
郭小莉說:「毛總,我們難道就不能再堅持堅持……再想想辦法……我們借錢,我們可以求他們換代言人——」
毛成瑞搖了頭。
「一個併購案,一拖半年一年的,足夠把我們徹底拖垮,不要再浪費更多的資金進去了。」
「他們毀掉了我的公司,」毛成瑞抬起手來,「能保,再難的時候我也一定要保住。但現在我已經保不住了。」
「還有啊,小莉,」毛成瑞突然指明,和郭小莉一對一說話,「如果公司賣掉了,你要捨得湯貞。」
郭小莉看著他。
「還記得我和你說過,湯貞是生長在台上的那種人,離開了舞台,他就會枯死。」
「可是現在,我們給不了他舞台了。梁丘雲這個人,不僅要動搖我們的根基,他是要把根全都刨出來,還要把生存的土壤燒成一片焦土,」毛成瑞看著郭小莉,「我們只有一片焦土了。」
郭小莉嘴唇哆嗦著:「毛總……」
毛成瑞笑了笑,對她搖頭,嘆息了。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如夢令 > 第77章 泡沫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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